李忘生轻易是不碰酒的,因为酒量不好。
谢云流喝醉后,要么是没头脑的高兴,要么是难得一见的落寞;李忘生喝醉后……总是想睡觉。
可能是平时太过约束自持,喝醉后失了束缚,就软成了一滩。
“师弟!”谢云流拍了拍他的肩。
李忘生趴在桌上,醉眼朦胧地瞧了瞧,“师兄……”
谢云流抹了把脸:“失策了……不该让你喝那么多……”
酒壶早已空空如也,咕咕噜噜滚到桌边。李忘生只喝了一杯,剩下全是谢云流兜底。但谢云流本就在千岁忧那喝得差不多了,此时他也摇摇晃晃地站不住。
“酒你都喝了,”谢云流打了个饱嗝,“你不能反悔……你答应过我了。”
他拍拍李忘生的背,将人拉起来半扶着,踉踉跄跄地走回床边。顾不得再多做收拾,几乎是刚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窗扉半掩,屋里还残留淡淡的酒香。
清苦的味道让谢云流皱了皱眉。
手边有一剂刚熬好的药,谢云流端起来闻了闻,浓重的药苦熏得他脑袋疼。
这药是谁的?
谢云流刚冒出来这个念头,忽然就听到屋里传来刻意压着的咳嗽声。
谢云流顿了顿,将药倒好,端进屋里。
床上坐着一个病人,正手持书卷。他面色苍白,披散着发,却也难掩容颜之美。
一见谢云流,便露出个笑:“师兄。”
那双眼纯净明澈,像倒映云彩的湖泊,不含任何杂糅。
是李忘生,却又不太像,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谢云流静了静心,端着药碗坐到他旁边。
“劳烦师兄费心。”李忘生笑意未散,便又咳了几下,撤开手后,掌心殷红。
谢云流默不作声地拉过他的手,将血迹一点一点拭去。
“师兄不必伤怀,万物自有枯荣。”虽然被病痛折磨,但李忘生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只是日后师兄要独自担负师门,多有劳累了。”
谢云流很想说你不要与我交代后事,但掌门服压在身上,重如千钧,他只是说:“放心。”
李忘生笑了笑,“忘生自九岁入道,与师兄相扶一生,守正道,除奸佞,振兴纯阳;如今纯阳名满天下,香火鼎盛,忘生也算不枉此生了。”
谢云流望着手帕上刺目的红,脑袋直发蒙,他喃喃道:“你有没有什么……未了结的心愿?”
李忘生瞧了他一眼,只是笑:“一辈子了,想了的已经了了,不想了的也放下了,没有什么心愿。”
“……”谢云流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但眼前的情形不容他多想:“还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吗?”
李忘生笑意更深:“师兄已经做得够多了。”
谢云流静了半晌,将手帕揉成一团,丢到身后:“那你为我做一件事吧。”
“什么?”李忘生笑着问。
谢云流招了招手,于是李忘生向他靠近。
“借我你冷静沉稳的性子和百折不挠的坚守,”谢云流拥住他,“还有……”
他顿了顿,一滴泪无声掉落,“一点点情。”
怀里拥着的人瞬间化为无数水滴,和落下的那滴泪一起,淋湿了谢云流的衣衫。
谢云流眼眶通红,却听到背后一声清润的唤:
“哥。”
谢云流回过头,却见白衣少年撑伞立于雨中,一脸讶异:“你怎么了?眼睛这么红?”
李忘生小跑几步,身后马尾摇曳翻腾,他走到谢云流面前,将伞举高撑在他们头顶:“你那么久不回来,老爹让我出来找你。
他们穿过庭院的翠竹,往后院走去,李忘生絮絮叨叨抱怨:“你出门便出门,好歹给个回来的时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我跟老爹只能一直等着,找也没地方找。”
“你等下回去呢,跟老爹认个错,你老是不回来,他一直念叨你。”
谢云流恍惚地跟着李忘生走,依稀想起了自己出门前和老爹顶了几句嘴。
“哥你有在听我说话吗?哥?”李忘生在他眼前挥了挥手。
谢云流目光看向他。
“你怎么跟变了个性子一样?”李忘生狐疑地上下打量:“你不会是碰到什么东西了吧?”
他抬手摸了摸谢云流的额头,“感觉也不像有病,”他思忖片刻,“回去让老爹看看。”
“咳……没事。”谢云流沉默了太久,一出声还有些哑,“老爹呢?”
“堂屋坐着呢,下这么大雨,腿疼。”
堂屋里生了火,老者坐在木椅上,腿上盖着小薄被,正在烛台旁翻阅书册。
谢云流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老者才注意到。
“云流回来了。”他冲高大的身影招了招手。
谢云流走到他身边,半蹲下身将他腿上的被子裹得严实一些,将炭火往椅子旁边又挪了挪。
“哎,别放太近,”吕洞宾开口:“火盆可以取暖,太近了也会引火烧身。”
谢云流顿了顿,又把炭火挪了回去,老老实实地立在木椅扶手旁。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一种,好像很久没有见过老爹的感觉。
自己这次跑出去了多久?
“站这儿干嘛?”吕洞宾合上书册,“回来了就行了。你有你的打算,我不过问,最后别忘了回家,家里还有人在等着,”他揉了揉谢云流的脑袋:“去忙吧。”
晚间,谢云流与李忘生同塌而眠。
李忘生面向墙里,借着烛火看自己掌心的纹路。
谢云流双手枕在脑后,闻着他发上的香,思绪飘得很远,仿佛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哥,你说一个人的命真是生来就定好的吗?”
谢云流偏头,“嗯?”
李忘生翻了个身,把手举给他看:“你看我的姻缘线好短,这是说我会孤独终老么?”
谢云流喉结动了动,“你有中意的人吗?”
“没有啊。”李忘生蹙眉,朱砂痣在阴影里依然殷红,“没有想过。”
“你有想和谁过一辈子,老了也待在一起的人吗?”
李忘生想了想,“哥和老爹算不算?”
谢云流笑了笑:“不算,那是家人。”
“啊,”李忘生叫了一声,“可你不这样想吗?”
少年望着谢云流的眼睛,疑惑道:“你还有别的想度过一生的人吗?”
“我……”谢云流眼神柔和下来,“没有了。”
李忘生垂下眸:“你要是有了其他姻缘,那……”
“那你就自己出去吧,我跟老爹相守到老。”他赌气道。
谢云流有种怪异的感觉,似乎很少听到李忘生这样说话:“你要赶我走?”
“你肯定见色忘友,乐不思蜀的,你都不想回家了,我还惦记你干嘛!”李忘生似乎已经见到了那副景象,生气地转过身,不理谢云流了。
谢云流下意识伸出手,犹豫了很久,才落到李忘生肩上,“忘生。”
李忘生动也不动。
谢云流忽然知道,这种怪异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了。
那不是李忘生,那是谢云流。
谢云流认真地回想,以往这种时候李忘生都会怎么做来着?
他脑海里像是闪过了很多画面,却都蒙着一层雾,什么都看不清。
最后他叹了口气,探过半个身子,去蹭了蹭李忘生的脸侧,长发随之掺杂进了李忘生的发中,“我好像忘记了许多事情。”
“我忘了之前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至今还像身在梦中,忘生,我……”
谢云流说着说着,忽然愣住。
前尘尽忘,大梦平生。
是忘生酒。
谢云流突然睁开眼,连忙去推李忘生:“忘生!你醒醒!快与我说句话!”
他有些惶恐,怕分不清梦境与真假。
李忘生从睡梦中被他强行叫醒,神情也是悲戚,他慌忙揉了揉眼睛,借机擦掉眼角的湿润,哑声道:“怎么了?”
“我做了几个特别不好的梦。”谢云流耷拉着脸,向李忘生伸出手。
李忘生靠近了些,任由他抱住自己,拍了拍他的肩,“梦都是假的。”
他想起自己的梦,眼底的红还未退却,他也说不出更多安慰的话。
谢云流抱着他,将下巴搁在他肩窝里来回蹭,“师弟,你会赶我走吗?”
“不会。”
“要是我有事出门太久,没来得及跟你说回来的时间,你会一直等我吗?”
“会。”
“你有想过和谁一辈子待在一起吗?”
李忘生沉默片刻,答:“师父、师兄、纯阳宫。”
果然,和他想的几乎一模一样。
谢云流苦笑,戒指做好还得一段时间,他来得及吗?
“师弟——”他心有苦闷不能说,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喊:“忘生——”
李忘生摸了摸他的脑袋,“不舒服?”
“……”谢云流:“我没病。”
李忘生愕然,扑哧一下笑出声,心里的沉重也少了一些。
他回抱住谢云流,“好——,你喊我做什么?”
谢云流撇撇嘴,“想叫,不行?”
“行行行,”李忘生哭笑不得,“你喊吧。”
谢云流却不喊了。
李忘生于是又笑。怕谢云流恼羞成怒,他还特意压了声,闷着笑,可如今两人紧紧抱在一起,胸腔的震动都会随之传导给对方,谢云流感知地清清楚楚。
于是他转过头,一口咬上旁边小巧的耳垂。
“啊!”李忘生耳朵敏感,受不得刺激,几乎是立即弹了起来。
“哎呦,”谢云流倒吸一口冷气,“你别压我啊。”
李忘生捂着自己的耳朵:“师兄怎么又咬人!”
“还不是你太气人。”谢云流理直气壮。
李忘生不与他争辩,只是自己默默挪远了些,躲进被筒躺下装睡。
谢云流笑了一声,掀开被角也钻了进去。
李忘生一惊,立即往里挪,可床才多大,很快他就挪到了最里边,几乎是整个人都贴着墙,再想跑也没地儿了。
“不躲了?”谢云流在背后笑得十分欠抽,李忘生闭了闭眼,当即就要一掀被子爬起来,却被谢云流先一步揽住腰,“哎哎哎,别动,等下被窝都不热了。”
李忘生咬牙,“师兄若觉得床挤,忘生可以打地铺。”
“挤挤暖和,我冷。”睁眼瞎话,谢云流张口就来。
“那师兄……也不必贴这么紧,”李忘生压着声,“你……烫。”
谢云流脸在发热,但先前的梦让他实在不想松手:“你别动,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李忘生都快熟了,他拼命往墙面贴,以求拉开自己和谢云流的距离,谢云流察觉了他想走,手臂揽得更紧:“好师弟,你就当帮帮我。”
谢云流打了个嗝,还是满口酒气,他额头抵上李忘生的脑后:“……别走……”
李忘生的挣扎瞬时停止。
他僵了很久很久,待身后人都睡着了,他才敢放松身子。
听着身后谢云流均匀的呼吸声,李忘生闭上眼。
这次师兄说别走,自己留下了;以后自己说别走的时候,师兄可以也留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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