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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

除夕夜时,万花谷张灯结彩,还在入谷的空地上放了烟花。

谢云流给刀宗弟子去了信,要他们趁过年人都在好好切磋切磋;李忘生也同样给纯阳弟子去了信,并让师弟师妹放宽心,不要挂念自己。

团圆饭前,谢云流和李忘生拿出给洛风准备的一兜子小玩意儿,洛风惊讶地来回翻看,正逢此时裴元进院,见洛风一脸欣喜地看着手里的线球,微微挑了下眉。

年关事多,裴元也是忙到现在才抽出空,来检查一下洛风身体的情况。洛风这段时间养得很好,裴元特许他今日可以多吃一些,但依旧要按时休息。

这就是说洛风今日不能守夜了。

谢李二人倒不在意这些,李忘生不喝酒,谢云流也罕见地仅倒了一杯,洛风还在修养,更是只能看着谢云流喝。

好在酒菜也不是重头,三人坐一起,聊聊昨夜做了什么梦、晴昼海又新开了什么花,谢云流的厨艺又有长进云云,正说着,忽然院外一亮,轰的一声巨响,绚烂至极的烟花炸开了天幕。

火花不断涌出,喧闹迸溅,耀眼夺目,像是一个个美好的祝愿,带着新一年的期盼,欢快奔向人间。

谢云流望着李忘生和洛风,心里十分宁静。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过这样的新年了。热闹又平凡,正如从前那般。

他漂泊大半辈子,本以为此生会一直如此,没想到最后还是找回了曾经。

虽然可能只是短暂的一段时间,但也足够遮盖跌宕起伏的半生风浪,为他日后回忆此生时,铺上一层人间的温暖。

——他不是孤客,他有家人。

大年夜小辈都要守岁,长辈则先睡去了。李忘生自然也熬不了,和洛风一样早早便睡下,谢云流待他睡下后,独自去找了裴元。

彼时裴元刚送走谷之岚,见谢云流来,他一点也不意外,似乎早有预料。

他俩见面谁都没行虚礼,谢云流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

年后他得回刀宗,新弟子入门半年后要进行试炼,他得作为宗主须得出面。

裴元明白了:“药浴已经结束,但仍需以功法助推。如今经脉刚接上,不能停,否则就是前功尽弃。李掌门可以慢慢尝试运功,如有滞涩,不能强求。”

换言之,李忘生等不得。要么,谢云流不走,要么,他走也得把李忘生带着。

次日,谢云流同李忘生说这事的时候,李忘生沉默了很久。

谢云流本想带着李忘生前去刀宗,带在身边他放心,也方便照顾,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李忘生可能并不愿意。

舟山与万花谷或纯阳都相隔太远,就算他两头跑,也无法做到一天之内来回。谢云流思忖着,不然这次就不去了,等回头,出其不意挑几个弟子试试水平,免得他们平日懒散,只在试炼前临阵磨枪。

这时,李忘生开口了:“那一路便劳烦师兄了。”

谢云流怔了怔,李忘生并没有表现出不快,好像方才的沉默也只是在思索两方选择的利弊,谢云流无从说起,只好道:“舟山风土人情与华山皆有不同,你若是不习惯,可在扬州歇脚。”

扬州离刀宗很近,足够一天来回。

李忘生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初八一早,李忘生与谢云流道别洛风,前往刀宗。

一路上,李忘生恢复进程没落,话却越来越少。谢云流看在眼里,思及上次李忘生前来刀宗所为之事,他还给自己的天涯此时戒,甚至后来连心魔幻境都有刀宗——他大约是不愿再到这个地方的。

谢云流叹了口气,当时听完裴元的说法,他只想着把人带着方便治疗,自己也安心,却没考虑到李忘生的想法。

只是这是当时最好的选择,李忘生也明白,他也做出了同样的决定。

却不肯说自己的顾虑和难处。

李忘生总是喜欢顾全大局,做出最正确的选择,却对因此需要的牺牲和代价只字不提。

他不提,自己不能视而不见。

谢云流打算到扬州就将人安顿下来,免得让人为难,可没想,刚到晟江,从沉寂月余的心魔竟又卷土重来。

谢云流睡前为李忘生传功,李忘生已经可以不借外力自行运转周天,这就意味着重修有望,谢云流为此大大松了口气。

当晚,谢云流正在梦里与人切磋,他许久没有用剑,此时手握长剑,却也是一番快意;一转身,却忽见眼前白雪茫茫,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后便听到远处有人群行进的喧闹声。

李忘生带了群纯阳弟子,正从华山上下来。

谢云流远远望着,看李忘生小小一个,在一群人中却最吸引目光,掌门服宽袍大袖,他此时还没有日后那般白发长须,便衬得他身量更小了。

谢云流眼神柔了柔,但他也心知这里是灵台幻境,便打起精神警惕起来。

只是这是何时何地?

谢云流一时间都想不起来这里发生过什么,也许是李忘生曾经遇到的什么事,而他尚且不知,没有印象。

正生疑,忽见一个黑衣人跳了出来。

谢云流愣愣地看着那个黑衣人的背影,十分熟悉——竟是“自己”挡了在李忘生一行人面前,阻拦他们去路。

谢云流想起来了:他此次回中原是为名剑大会,他要拔得头筹,赢得名剑,一雪前耻,更是要寻回本心。

若想赢得名剑残雪,须得拿下最后的胜利。

以李忘生的水平,若是他参赛了,他们势必会对上,刀剑无眼,可能会伤了人——

以及,他实在不想与李忘生在擂台相见。

是输是赢,他都不会高兴。

为此,他夺走了李忘生手里的剑贴。

相见的时间很短,招都未过,李忘生就把剑帖递了出去。

身后众弟子眼现惊疑之色,谢云流却只是想,不知师弟此时心里是何滋味。

视线相交的一瞬间,李忘生就认出了他,纵然三十年不见,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自己。

谢云流望着李忘生年少的脸庞。

这师弟从小就这样,掌门当久了更是如此,喜怒不形于色,心里什么想法,面上一点都看不出来。

在谢云流的记忆里,剑贴这件事本身都没有占据很重要的地位,却能在李忘生的灵台幻境中作为心魔呈现,可见他此刻内心必是惊涛骇浪。

谢云流努力回想,后来发生什么了?为什么给李忘生这么深的印象?

原本因李忘生身体好转而轻松的心情沉了下去。

以往多多少少还能找到心魔的症结所在,可这次他一无所知,无从下手。

眼看黑衣人拿了剑帖便走,与李忘生分开,谢云流犹豫了一下,便打算跟上李忘生,陡然间天色一暗,转眼便到了晚上。

场景变换,成了李忘生在纯阳的住处,窗户只开了一半,窗前燃着香,李忘生面前摊着书册,可他却趴在桌案上,像是睡着了。

谢云流闻到一股又苦又甜的清香,似有若无地弥漫开来。

这味道像极了多年前的忘生酒。

谢云流心一颤,千岁忧早已不在人世,李忘生又能从哪弄来忘生酒?

还有……为什么李忘生的灵台幻境里会有忘生酒?

李忘生实在心力交瘁,本想再多看一会儿,修订一下书册,不料却中途昏睡了过去。

他早些年的梦里,时常会有梦到谢云流还在纯阳的时候。

李忘生太过思念,在梦里有时便急切了些,不小心被谢云流识破了心思,谢云流只是笑笑,事后却会慢慢疏远。

那时候,梦里总是伴着一股微苦又带着清甜的香。

李忘生记得,自己十七岁时,同谢云流喝过这种味道的酒,他虽然不记得酒醉后发生了什么,但他清楚地记得自己酒醒时内心的悲戚。

忘生酒似乎将他深藏心底的某种担忧勾了出来,并且越酿越浓。他一遍一遍地在梦境中品尝自己的担忧,实在是见不着那人,连与那人相关的悲伤与忧愁,他都愿意去反复回味。

可岁月漫长,在日复一日的诸事缠身之后,李忘生渐渐不再梦到这些了,连担忧的噩梦都成了难得的珍贵。

这一日,许是白日里终于见了谢云流,李忘生便又做梦了。

半掩的窗轻响,随即一个人影翻进了窗。

来人并没有想隐藏自己的行踪,嚣张肆意地站在屋内,将烛台往里推了推。

铜制烛台与窗框一碰,发出沉闷的响声,李忘生却因此被惊动,从臂弯里抬起头来。

忽然烛火一抖,是谢云流靠近了窗边,偷偷往里望。

他绝对没有这时候来过李忘生的住处,这与实际不相符,那这里也许就是这场灵台幻境的破局点。

李忘生睡眼惺忪地望了黑衣人一眼,神色略带迷离:“师兄……”

黑衣人并不答话,只是抽出剑,剑尖直指李忘生:“你今日为何如此轻易就将剑贴交予我?”

李忘生看着锋利的剑尖,慢慢清醒:“倘若交手,忘生也赢不过师兄,何必多此一举。”

【谢云流】冷哼一声,质疑道:“争都不争,不像你李忘生会做的事。”

李忘生便问:“那师兄认为什么才是忘生会做的事?”

【谢云流】目露厌恶:“费尽心机,迂回暗算。”

李忘生静了一瞬,垂下眼,“那师兄不曾验一下剑贴的真假?看忘生可有在上面做手脚?”

【谢云流】冷笑,“你倒提醒我了。”

他从怀中取出剑贴,单手展开,一张薄纸从中掉了出来。

谢云流眉心一皱,他当时拿到的剑贴里没有这张纸。

却见李忘生视线一触到薄纸,立即慌张起来,伸手就要去拾,却被【谢云流】用剑尖逼停。

【谢云流】将薄纸拾了起来,上面只写了几个字。

运笔稍有凝滞,看得出来是在尽力模仿原主笔迹。

“谢、云、流?”

【谢云流】慢慢念了一遍,瞧向李忘生:“你在学我的字?”

谢云流听到纸上的内容,眉心皱得更紧:他不记得自己有在纯阳写过这种纸,不是他留的,那这就是李忘生写的,可李忘生写这做什么?

李忘生抿了抿唇,慢慢坐直身子,指尖在袖袍的遮掩下微微颤抖。

他向来写完就烧毁了,怎会还有一张出现在这里?

【谢云流】又瞧了瞧,“……你是在写我的名字。”

他更加肯定:“用我的字写我的名字。”

【谢云流】讥讽道:“纯阳掌门还有用到谢某名头的时候?”

灯火下,李忘生面色苍白,眼神空洞地垂着,没有落点。

微苦又清甜的香气浓郁了起来,李忘生手心发凉,额头冒出了冷汗。

为什么……怎么会犯这种失误……

谢云流的注意已经从【谢云流】身上转移到李忘生的身上。

李忘生这反应也太奇怪了,既不像心虚也不像坦然,更像是干了什么明知道错还去做的事被发现。

自那张纸出现后,他一句话没说,整个人看上去紧绷到了极点,像一张被拉满弦的弓,绷到极致,再碰一下就会断。

谢云流在一旁看得于心不忍,但他还没找到症结所在,不能贸然干涉幻境走向,只得再等待下去。

【谢云流】用剑尖抬起李忘生下颌,逼迫他抬头看着自己,“你有什么目的?”

李忘生喉结上下滚动一遭,艰难开口:“没有……”

【谢云流】最烦就是与人进行口舌之争,这些年他同无数人打过交道,深知从人们口中说出的话都不可信。

他不耐烦道:“李忘生,你最好说实话,我没有耐心听你扯谎。谢某如今远在东瀛,也不值得你仿造手迹,做什么挑拨离间的事……”

他话说一半,突然停了。

“难道你……”【谢云流】想到某种可能,他扫了一眼纸,又扫了一眼李忘生,难以置信道:“竟有这种心思?”

李忘生指甲猛然陷入肉里,顿时褪尽血色,脸色惨白。

“真是荒谬……”【谢云流】观他神色,将剑刃送出缓缓向前,触及李忘生颈侧肌肤时,冰凉的触感让李忘生身子一颤,他却没因此闪躲。

【谢云流】眯了眯眼,脚下慢慢靠近。

温热的吐息随着主人的靠近愈发炽热,即将扑上李忘生的面颊,李忘生咬牙,终是往旁侧一躲,锋利的剑刃立马将他颈侧划出一道细线,往下渗出血来。

谢云流握住剑柄的手死死攥着,因为太过用力而青筋暴起。理智上他知道此时该冲出去,阻止心魔继续伤害李忘生,可他却如脚下生根,一动也动不了。

心魔谢云流与李忘生的对话里包含了太多东西,他一时间没能完全理解,但他隐约从中听出了一个他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念头。

“你躲什么?”

【谢云流】用剑挑散了李忘生的发,“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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