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小说尽在梦远书城!手机版

您的位置 : 梦远书城 > 宫斗宅斗 > 【谢李】点春皱 > 第20章 第 20 章

第20章 第 20 章

李忘生一直在床上闭目养神,听着谢云流洗漱、更衣、出门。

当门轻轻合上后,屋里终于安静下来,陷入一种空荡荡的死寂。

沉醉了许久的美梦到了尽头,终于惊醒。

李忘生睁开眼,空洞地望着帐顶。

怎么办?

他曾无数次面对这个问题,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在被神策围山时,在被明教破星野剑阵时,在他即将接任掌门之位时,无数个艰难抉择的关头,他都在想,怎么办?

师父年高,师兄不在,师弟师妹尚年幼,怎么办?

他不能表现得怯弱,不能只顾自己的私情,纯阳上下系于他一身,他须得做出最万全的决策——将师父、师兄、将师弟师妹、将纯阳宫乃至整个江湖安危置于自己之前,把自己的感受和需求放在最后。

不要一己之私,便尽量无私。

那当下,最万全的决策是什么?

李忘生身心像是割裂开来,身体提不起一丝力气,眨眼都异常缓慢,心里却冷静非常,有条不紊地分析:

师兄在幻境的最后出现时,并没有对当时的处境表现出疑惑,显然他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

虽然不知道他究竟知道了多少,但……

李忘生眼神黯淡。

但他一定看到了自己与心魔的那番荒唐事……和自己不可告人的心思。

连心魔都说是荒谬,他又会怎么想?

厌恶?鄙夷?可笑?后悔之前对自己好?

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弟竟然对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掏心掏肺多年,却换来对方的肖想;得到了几年的好,就想一直拥有下去,甚至想连人带心都要——如此自私、贪得无厌。

李忘生眼底浮着淡淡的红,陷入了深深的自厌之中:

既要修道,为何动情?既然动情,为何不成?

因为留不住,爱不得。故而心有执念,难成大道。

说到底,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李忘生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内心酸楚,尽量让自己冷静思考:

师兄表现得很不自然,刚开口时甚至有些仓惶失措,大概是在想怎么委婉拒绝。

他本是至纯至性之人,有仇必报,有恩必偿。知晓当年误会真相后,数月以来,同自己相处时总是好声好气,处处谦让,这是问心有愧的补偿,李忘生知道。

可眼下,出现了这样的事,以师兄的性子,估计是也再待不下去了罢。

一方是误会多年的歉意,一方是自己烫手山芋一样的倾慕。

实在是让他为难了。

李忘生本来没打算告诉他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暴露了。

与其让师兄两相难做,不如由自己提出来分开。

李忘生想起每次梦里最后的疏远,长痛不如短痛,直接断掉总比日复一日的消磨更好。

自风雪夜之后,他再没力气去承受第二次这样的伤痛。

理由也十分充足:师兄作为刀宗宗主,有刀宗的事务要忙,走不开;加上自己如今可以自行运转真气,剩下只是时间问题,他们也没有必要每日待在一起。

这样既避免了师兄的两难抉择,也能让他们都各自保全,回归原来的生活。

是最万全的决策。

李忘生长长舒了口气。听到要去刀宗时,他就想,可能就要到此为止了,他们大约要分开了,不料实际比他预想的还要快。

倒也……不算出乎意料。毕竟,早晚的事。

李忘生打算等今日谢云流回来之后再与他细说。

当下,他——

李忘生刚坐起身,忽然眼前闪过风雪交加的纯阳,只一瞬,再定神,还是在客栈。

“……”虽然只是一闪而过的画面,但李忘生知道那是什么。

该来的总会来,他平静地想。

他穿戴整齐,下了床,却真的感觉到了冷。

像是从骨缝里隐隐约约渗出来,耳畔似乎听到了呼啸的风声。

明明今日日头那么好,是隔着窗都能感觉到的阳光明媚。

李忘生看着窗外温暖的日光,人群熙熙攘攘,忽然很想出去走走,晒晒太阳。

他即将走入那个夜晚,在此之前,他还是眷恋人间的太阳。

年关刚过,茶馆的生意便热闹了起来。

过路的、喝茶的、打扫的、端茶上菜的……忙忙碌碌,热气腾腾。

李忘生要了杯茶,坐在江边,因心魔影响而翻腾的心绪平和了些许。茶馆的说书人正在声情并茂地说着《谢云流传》,一路过来李忘生听了许多,倒也没有太上心,毕竟谢云流本尊就在身边,而世人未必在意真假,消遣罢了。

李忘生掀开茶盖,吹了口热气,左边是奔忙的人群,右边是湍流的晟江。

人一生跌宕起伏,如同这江水奔流,滔滔不绝,遇高则薄,遇低则急,对旁人来说,不过是临江而坐,喝茶赏景,称赞也好,惋惜也罢,终归无法感同身受,其中奇伟瑰怪、艰难险阻,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晓。

即便他知道与谢云流有关的所有事情,他亦无法完全体会谢云流的感受和心情。他这些年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经过了多少个挣扎与不眠的夜晚,数都数不清。

他亦是如此。

李忘生在这些年里熬过多少个天明,他自己也不记,熬着熬着,就到了如今。

他一生中规中矩,平淡无奇,除了史书,没有人会在意纯阳掌门的生平。可他也同样独自一人经历过无数内心的生死交战,稍有差池,便是折损中途,也难以走到今日。

谢云流的波折外显于形,李忘生的斗争内隐于心。

却同样执着,同样不屈。

数月的同行就像是一场美梦,是他最后给自己的仁慈,如今梦醒了,他也该继续前往既定的终点。

自己与师兄的一生好像正是如此,同行数载,然后各自归途,终有一天化于天地,再见江湖。

——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几百年后,世人说起,大约还能做一对双峰并立,重归于好的师兄弟。

李忘生望着奔流不息的晟江,奔涌的江流却在他眼里逐渐收窄,两岸下陷,水面上升,白茫茫一片雪地里,一条小路蜿蜒伸向远方。

李忘生手心发凉,杯中热茶暖腹,却不能阻止他幻觉产生。

他静静地看了半晌,直到杯中茶凉,雪路的幻觉才慢慢退却,显现出江河的模样。

李忘生放下茶盏,往来时的方向走。

看来这次来势汹汹。

李忘生一面想着,一面往客栈的方向走,却忽然听得不远处有剑鸣。

在纯阳数十年,李忘生最熟悉的便是纯阳的剑法,每招每式的剑意与剑鸣他都一清二楚,他寻声望去,正见淡蓝的光从视野边缘的小巷里透了出来。

沿岸是商铺,往里是百姓居住的房屋,看着应当是在靠里的位置。晟江人来人往,有纯阳弟子也不奇怪。

李忘生本打算直接回客栈,却听出这剑招有几分强弩之末,而对手不止一人。他顿了顿,还是往打斗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身后巨大的剑影慢慢消失,脚下淡蓝的光圈也逐渐消散,季映手颤抖地接住倒下的俞许:“师兄!师兄!”

俞许咳了口血,用力推他:“快逃,趁现在……”

季映红着眼睛,脸上的伤渗出血:“不行!”

俞许气急:“他们是冲我来的!你留这儿干吗!”

俞许也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在这里碰上这群人。

俞许有个表弟家里做玉石生意,曾经有回和朋友在外溜达,被窜迹扬州城的小混混堵了,当时俞许刚入纯阳两年,根基打得不错,便出手救了他们。

谁知就此被那群混混记恨上。

这回他探亲之后,便与季映来晟江游玩几日。晟江之前米价飞涨,劫匪颇多,这段时间才好一些。却不想刚落地就碰上那群混混,他对方甚至蛰伏了几日,还叫了帮手,直接埋伏在他们回客栈的路上。

这才导致如今俞许重伤,季映残血的情况。

季映握紧了剑,挡在俞许身前,“虽然我剑法不如你,但我不能临阵脱逃。”

季映有些后悔,早知道当初练剑时应当更加刻苦,至少不会在这种关头还需要师兄保护。

他望着零零星星站起来的几人,对面还剩三个人,其中两个是当地毒瘤,季映曾亲眼见到过他们重伤了一个初入江湖的少年,这种人心狠手辣,毫无江湖道义可言,如今俞许奄奄一息躺在身后,季映生平第一次动了杀心。

自己情况不容乐观,一敌三,胜算不大,倘若非要如此,那……

季映回头望了一眼俞许,淡蓝色的真气从他脚下升起,缓缓燃烧,“师兄,”他笑了笑,“回去后,你教我练剑罢。”

“……好。”

俞许已经快要陷入昏迷,他没力气睁眼,却还是回答了季映的话。

季映无声地笑了,他铺下太极,脚下发力,一步蹑云逐月便冲了出去,腾空的同时自左向右奋力一挥!

八卦光影中划过一道冷月似的剑气,直直逼向对面——

鏖战八荒,返而归元。

剑气携着凌厉的杀气斩了过去,在墙上刻出一道浅浅的痕迹。最边上的那个侥幸逃开,两人命中,其中伤势更重的那个当场暴毙。

季映眼见倒了一个,却丝毫不敢松懈。

天道剑势的攻击范围有限,他必须把距离卡在一个既不会波及到俞许,又能够通过蹑云逐月随时回到他身边的位置。

还剩两个人,但他自身消耗得也差不多了。

季映面无表情地擦去脸上的血迹,抬手下了一招碎星辰。

北斗七星在他身旁亮起,季映站在深海一般的星云中,双眸映着幽蓝的冷光,长剑反手背在身后,准备人剑合一。

危急关头,季映忽然小小地出了个神。

倘若我今日命丧于此……

“听说你追着那小子去纯阳的时候,我还以为你能有多大长进,”混混一遍掂着手里的棍棒一边走过来:“过了三四年,不还是这样?”

季映目光转向他,却异常平静,并没有像平时那般被激怒。

“你天天跟在别人后面,不被嫌么?还是说,被嫌了你也死皮赖脸地跟着,就像你当初跟着那些人一样?”

“让我想想,你那会儿可听话了,让你过来你就过来,被打了之后就成了哑巴了,眼泪汪汪的,一句话也不说,哎,你不是跟他们很亲吗,怎么不喊他们救你了?”

季映冷冷道:“彼此彼此。”

“你想激我?想等我过去是吧?我偏不。”混混笑嘻嘻:“我看出来了,你都不敢往前走,怕离那小子太远?”

“你这样护着他,不怕他哪天也出卖你吗?”

他诛心:“不过你贱命一条,卖也卖不出好价钱。”

混混站在十尺之外,季映的大部分招式都够不到,另一个毒瘤又与混混离得远,一旦季映冲向混混,毒瘤就有可能去攻击俞许,他无法及时赶回来,俞许也再经不起了。

三人对峙,竟然形成了一个死局。

季映身上带着伤,体力在飞快流失,他却催动自身真气尽快恢复,打算攒下一个八荒归元直接斩杀。

正在此时,有个人从小巷尽头走了过来。

季映瞥了一眼,见是李忘生,顿时喜道:“玉心师弟!”

转瞬又想起来李忘生身上没有内力,他又焦急起来,想喊让他走,却被突然冲过来的混混打断。

混混以为是来了帮手,当即就想速战速决,殊不知季映也正是这个想法,俞许昏迷不醒,李忘生又没有内力,若是那个毒瘤过去了,他们俩会很危险。

想到此处,季映下手越来越狠,身上的伤口裂开又开始流血,他却浑然不顾,越战越凶,几乎到了不要命的程度。

毒瘤果然朝李忘生冲了过去,一见李忘生容貌,顿时狞笑起来,他刚靠近就发现了,这人身上一点内力都没有,完全是一个待宰的羔羊。

李忘生扫了一眼战局和周围情况,飞快赶到俞许身旁,探了下他的脉。

还好,没有特别严重的内伤,修养一段时间应该不会落下病根。

行走江湖很少能全须全尾安然无恙,李忘生看得开,并不会一味心疼,他扫了眼四周倒下的人,以他们两个人,这个战绩已经不错了。

毒瘤已经杀到面前,李忘生扫了他一眼,不慌不忙往后一退,刚刚好避开。毒瘤刀落空,紧接着斜向上挑了过来,李忘生边躲边退,将人慢慢引开,离俞许越来越远。

毒瘤见李忘生从不还手,每次都是险险避开,仿佛再晚一点就会被命中,更是穷追不舍。

李忘生心里算着距离和角度,抓住时机,一个九转推出,将人隔空震退十二尺,直接撞上对面的院墙。

九转归一本身伤害不大,但这一撞却加重了毒瘤之前的内伤,他自墙上滑落地面,咳了血,不住地喘气。

正在此时,墙头原本松动的瓦片经此一遭,哗啦啦掉了下来,一个接一个砸在尚处眩晕中的毒瘤头顶,顿时砸了个血窟窿。毒瘤抽搐半晌,不动了。

李忘生见人再站不起来,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他能使用的招式实在有限,只能利用周围环境和地势,采取这样迂回的做法。

天上云遮过日头,暗了下去,有风自狭窄的巷道吹进来,呜呜作响。

李忘生静了静,忽然把剑收了回去。

谢云流正翻阅试炼的分组名单,天涯此时戒忽然灼热起来,并且很快达到了发烫的地步。

谢云流暗道不好,立即将名单还给练红洗,“没问题,照办。我出去一趟。”

练红洗盯着谢云流年轻的面容,怎么看怎么不习惯,但那凌厉的刀法又确实证实了身份,她点了点头,“好。”

风吹过空地,血腥气久久未散。只有俞许与李忘生尚且站着,其余所有人都躺在血泊里。

季映身上浓重的煞气未减,他走到俞许身旁,小心翼翼地将人背起,来到李忘生面前。

他本想着尽快结束好去救李忘生和师兄,没想到李忘生的战局比他结束的还快。

他听到动静时,趁间隙瞥了一眼,见毒瘤已经摔到墙上,随即瓦片受到震动向下掉,立即明白了李忘生的想法。

只是在这样短暂的时间,敌强我弱的形势下,他还能冷静地想到对策,刚好卡在距离的边缘,早一点距离不够撞墙,晚一点位置不在瓦片之下,出手的时机极其精准。

用最少的消耗,打出最好的效果,没有经过千次万次的实战锤炼达不到这种地步。

虽然他看上去年纪尚轻。

季映开口,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叫他,估计李玉心也不是他真名,“玉……”

李忘生制止他,“你们先离开。”

他神色看起来很奇怪,像是沉浸在什么往事里,眼神空洞,却又能给出外界反应。

但现下已经没有能给他造成威胁的人了,俞许的伤拖不得,季映道了声告辞,便带着俞许离开。

李忘生在原地站了很久,他眼睛有些酸涩,闭了闭眼,可再睁开时眼前还是那副景象。

眼前的房屋被夷为平地,白雪覆盖了所有的血迹和狼藉,明媚的阳光洒在身上,却化成片片雪花落在肩头,凉意顺着衣料慢慢侵蚀身体。

他在等幻觉稍微减弱一些,好方便行动,可虚幻的场景变本加厉,逐渐盖过了现实的模样。

李忘生叹了口气,看来只能凭运气赌了。

他顺着风吹来的方向,摸索着向前走。

脚一步一步踏在平地上,却深深陷在雪地里,李忘生一直告诫自己,这是幻觉,都是假的,可他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摸到的,无一不在告诉他,是真的,这里是纯阳,是那个风雪交加的晚上——

你走了五十年,也从未走出过这个夜晚。

和煦的阳光不见了,熙攘的人群消失了,奔腾的江流化为一望无垠的千山落雪,来时的路在身后一寸寸化为乌有,只剩下眼前三清殿的灯火逐渐清晰。

“二师兄,大师兄不见了!”

李忘生眼捷一颤,望着前来通报的纯阳弟子。

他唇舌发干,良久才听到自己的声音,“……我知道了,我去禀告师父。”

三清殿的灯火长年不灭,不分白天夜黑,永远照亮纯阳的每一位弟子,照亮每一个前来求道之人,亦照亮游子归家的路。

“师父。”李忘生穿过大殿满堂烛火,没有回头,便再次走入风雪,最后来到吕洞宾的道室,他低垂着眼,单薄的道袍被风吹起,“师兄不见了。”

吕洞宾长长叹了口气,“他还是去了。”

供案上的长明烛火因风摇晃了一下,明暗不定,烛台上,蜡烛缓缓落下泪来。

朝廷传来的密信搁在桌上,已经被拆开,吕洞宾抚着花白的胡子,久久不语。

李忘生忽然跪在了他面前。

晟江沿岸有许多芦苇,李忘生在幻境中一路深入,不知不觉走到了最深处。

他在幻境中跪下的那一刻,彻底陷入了虚幻的灵台幻境,现实中的身体失了神智掌控,霎时软倒在地,滚入湖边停留的无人小舟,再往前一步,便是深不见底的沉湖。

木舟绳没系上,只是虚虚挂了一下,这么一晃,便从岸边离开,悠悠飘向远方。沿途鸥鹭被惊起,争相飞向高空,而舟中人却沉睡在内心的噩梦里,无知无觉。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谢云流连马车都不顾得坐,上了岸便一路大轻功飞了过来,纵然他轻功极好,晟江路程也不短,一路屡次耗尽了气力。

他在房顶上暂停歇口气时,发烫的天涯此时戒让他心中焦躁不已。

别出事,千万别出事。

谢云流到晟江时,飞得嗓子干到疼痛,他顾不上喝一口水,便直接闯入客栈房内。

可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床被都叠得整整齐齐,哪有人影。

……他走了?

谢云流后知后觉冒出来这个念头。

他用轻功千里横刀飞了很久,虽然很累,但他一直站得笔直,这会儿像是突然被抽干了力气,谢云流晃了一下,扶住桌沿。

冷静。

谢云流深吸口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再次仔细打量一遍屋内。

床、桌、窗……木箱。

谢云流顿了顿,走到木箱旁打开,看到李忘生已经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包袱。

看来他还没走。谢云流暂时松了口气,以及……

他也打算走了。

谢云流没时间体会心底漫上来的失落,李忘生若是还没走远,应当就在这附近。

他怕是又进入了灵台幻境,那他一个人在外面……

谢云流急急冲了下去,却在客栈门口碰上了刚抓完药回来的季映。

谢云流脚下一停,眉头皱起:“你这伤?”

季映乍一见这副模样的谢云流,没认出来,但这说话的语气、这个神态,加上方才见过的李忘生,他很快便反应过来:“被人埋伏了,师兄伤得更重。”

谢云流望着他脸上的伤,眼神一沉。

季映想起来李忘生,立即道:“玉心师弟刚才也在,他让我们先回来。”

谢云流几乎是眉心狠狠一跳:“他也在?”

“就在离这百丈之外两排房屋间的空地,”季映说着,目光无意间扫过谢云流腰间的长刀,忽然联想起李忘生与外表不符的沉稳老练,霎时灵光一现;“你是不是……”

谢云流深不可测的实力,李忘生与年龄不符的稳重老成,两人之间相处微妙的氛围,以及谢云流如今年轻的容颜。

他之前就有猜测,但听起来实在荒谬,也就作罢,可如今这却是最能解释种种不合理之处的答案。

谢云流没说话,他不做肯定,也没否认。

季映手里拎着药,对他低下头,深深拜了下去:“弟子无能,实在无法护及掌门。无论师祖如今是静虚子,还是刀宗宗主,都恳请师祖将掌门平安带回。”

有些天生傲骨的人,就算曾经被打压过再狠,也不肯轻易低头,可总有那么几个人,能让他放弃自己的高傲,心甘情愿对别人低下头。

谢云流望了他片刻,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摸了摸季映的脑袋,“去看你师兄罢。”

季映红着眼抬头时,谢云流已经离开,只留给他一个急速缩小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视线范围。

谢云流去了他们交战过的地方,看到了墙上留下的痕迹,但李忘生并不在这里,但他现在人在哪?

如今非烟非雾俱被他们深藏,没有了双子剑的感应,还有什么能快速找到人的办法?

谢云流闭上眼,听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忽然想起了手上已经烫红一片的天涯此时戒。

谢云流早就怀疑,这戒指一定有什么和李忘生相连的地方,不然怎么会每次都能借着它窥见李忘生的状态。

他将天涯此时戒取了下来,没有用手直接触碰,而是用真气将其包裹,隔空托在手里。

果然,在真气包裹之下,他察觉到了极其细微的方向指引,倘若只是戴在手上,这等细微反而感觉不到。

都说宝剑认主,这戒指跟着李忘生一起修炼五十余年,连他突破三重发生质变的时候都带在身边,怕是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炼化了。

只是李忘生不知道罢了。

他从来没想过把任何东西占为己有。不管是天涯此时戒,还是纯阳掌门之位。

十多年前在烛龙殿,李忘生还想着若是自己回,便要交还掌门之位。

交还。

谢云流细细辨别着天涯此时戒指明的方向,心想,总是要以一副来去无痕的态度摆着,什么都不肯接受,什么都不肯存留,就像一阵风,清净的来,清净的走。

你端着一副圣人面孔,表现得没有任何私欲,什么都不肯要,什么都不求,我该给你什么,才能让你肯为我停留?

谢云流在天涯此时戒的指引下,很快便找到了芦苇荡。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日暮苍茫,谢云流抬头看着漫天流云,忽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迷惘。

师弟为什么要走?他这次的灵台幻境又是什么?

他为什么自始至终不肯和自己说?

自己又该怎么和他说起这件事?

等下灵台幻境里再次相见,他该怎么办?

谢云流脚尖在芦苇上轻轻一点,整个人轻盈腾空,在水上穿梭滑行,最终看到了快漂泊到湖心的小舟。

李忘生蜷缩着身子,被雪白的衣衫掩盖,从空中望去,像是在湖中半开了一朵莹白的睡莲。

“忘生。”

谢云流眼神柔了下来,李忘生睡得太宁静了,神情平和自在,丝毫不像是正陷入心魔煎熬的模样。

可谢云流那只手已经被灼伤到痛,他分明非常痛苦。

谢云流在下落时忽然想到,心魔揭开了李忘生平和的外壳和伪装,让他内外的不同以这样的方式强烈对比,不正是因为他内外存在反差吗?那当他心外如一的时候,是不是就……

他来不及细想,脚尖落至船沿的那一刻,一片茫茫的雪地霎时铺开,脚跟落地,已经陷入了深深的雪堆中。

他站在原地,目光眺望远处,山道上已经能看到火光蜿蜒,而此刻的纯阳,还笼罩在月下的宁静中。

后半夜纯阳下了雪,谢云流站在吕洞宾的道室外,看地上雪落了厚厚一层。

“即便将你师兄绑去谢罪,想必也于事无补。他只是纯阳宫的弟子,眼下,唯有我这个掌门人亲自前去谢罪,或许还有望保下纯阳宫。”吕洞宾话说得很缓,但很坚定。

“师父……”李忘生声音已经快哑了。

“事已至此,总要有人承担,不能为了一个人,让纯阳所有弟子受苦。”

谢云流望着纯阳的天,此时是深夜,不见星不见月,就算他如今知道了真相,知道了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但他此刻也无法阻止。

他眼睁睁地看着【谢云流】离开,吕洞宾先一步拦在了【谢云流】面前,【谢云流】本能一掌打在阻拦自己的人身上,见到师父受伤,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他后退几步,仓皇出逃,李忘生追了上去,两人交战,最后【谢云流】离开。

画面黑了下去,不久又亮了起来,还是在师父的道室之外,还是一样的开场。

自谢云流来到灵台幻境,这个过程已经重复了三次,在他没有来之前,还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

谢云流不明白,李忘生这是在做什么?

自虐吗?

他深吸口气,华山的冷风进入肺腑依旧冰凉。

刚离开纯阳的时候,他也时常会梦到那个夜晚,但渐渐的,就不会再做这个梦了。

因为他不能回头,只能向前。

画面再次重开。这一次,李忘生拦住了师父,直接自己追了出去,避免了师父受伤,但依旧没有留住人。

李忘生尝试了不同的做法、不同的解释方式,画面重开的时间越来越靠后,起初还在师父门前,后来是打伤师父之后,再后来,已经到了他们交战的时候。

第三十五次。

【谢云流】与李忘生拔剑相对,然而这次,李忘生没动手。

他任由【谢云流】剑直冲他而来,不做任何防御,只是跟他解释。

【谢云流】一剑挑偏,扎入雪地,他哪里听得进去,拔了剑负气离开。

当【谢云流】的身影消失在画面尽头,整个世界黑了下去。

第四十九次。

【谢云流】拔剑时,李忘生忽然吐了口血,腿一软差点没站住,用剑拄着地。他先前动用了太多次真气,此时经脉胀痛不已,徒劳重复道:“我没有想过要这掌门之位,也没想过逼你离开,你如何才会相信我?”

【谢云流】剑指着他:“是与不是,日后自见分晓。”

“日后……”李忘生刚要说什么,抬头却见谢云流已经走了,“日后你又在哪儿呢?”

他喃喃道,随后画面黑了下去。

他试了很多次。

每次到【谢云流】离开,或者他即将昏迷,就会又回到那个风雪夜,一遍一遍重来。

谢云流就在旁边看着李忘生一次一次重新开局,一次一次努力尝试改变,努力挽留,却没有一次成功。

谢云流看着他眼里的光慢慢黯淡,最后谢云流自己都看不下去,他以虚幻的身体上前想拽住他,想说,师弟,算了吧。

但李忘生不肯放弃,他偏要如此。

第七十三次。

【谢云流】拔剑,李忘生擦了擦唇角的血迹,“谢云流。”

谢云流恍惚地想,他好像以前从未这般连名带姓喊过自己。

“你如今才发现,是不是太晚了?”

李忘生的双眸红得像血一般,“带着你的好友走吧,往后我会替你好好照看纯阳宫。”

激将。谢云流摇了摇头,不行的。

【谢云流】更气,剑下更是不留情,李忘生长发在打斗中散开,随风飘荡,真如成魔。

李忘生望着不远处火光,收剑就走,“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走了也别回来了。”

【谢云流】突然从背后冲上来,将他按倒在雪地里,一字一句咬牙道:“李忘生,好算计,谢某定会回来找你算账!”

李忘生也不挣扎,只是望着他。

“好啊。”他声音轻快。

李忘生躺在地上,听着【谢云流】脚步声一点点远去,一动不动,谢云流走过来,缓缓半跪在他身边。

“你何苦至此,”他用虚幻的手轻抚李忘生的脸,语气极其温柔,眼中的心疼浓到欲滴,“既然喜欢我这么痛苦,又何必再喜欢。”

他现在宁愿李忘生真的心只向道,从未对他产生感情。

画面再度重开,第七十九次。

谢云流跟着李忘生的目光看去,【谢云流】已经在交战中打赢了,正要收剑离开。

李忘生却突然说,“你杀了我吧。”

谢云流一惊。

李忘生声音疲惫:“师父还在等你,你既然恨我,便杀了我吧。”

天地开始飘雪,阴沉沉的,天幕从深处慢慢渗出血色。

【谢云流】望着远处火线,“追兵已到,李忘生,我虽恨你,但你却死不得。”

谢云流慌忙瞧向李忘生,一旦他开始生出死志,那……

画面忽然黑了下去,这一次,很久都没再亮起来。

虚空无光无影,谢云流找不到人,他什么也看不见,却听得似有一滴水落地的声音。

“忘生——”

他用力喊着,没有人给他回应。

第八十次。

【谢云流】打赢了,要走,李忘生喊住他:“师兄。”

【谢云流】脚下顿住。

李忘生深深地看着他,像是要用力把模样刻入脑海,说话却非常轻:“若往后你这一生颠沛流离,你今日仍要走吗?”

【谢云流】微微偏头向后:“那又如何?谢某从未怕过。”

第八十一次。

像是一次一次的解释终于起了效果,【谢云流】这次没有与他刀刃相向。

“师兄,”李忘生声音有些不稳,“……别走。”

【谢云流】摸了摸他的头,“纯阳我留不得了,待此间事了,我再来向你与师父赔罪。”

李忘生望着他的背影,悲伤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谢云流】没再回头:“山里夜路不好走,早些回去。”

“我知道。”

【谢云流】离开很久之后,李忘生才低低道:“……我留不住你。”

谢云流的心瞬间被呼啸的寒风扎穿。

求不得,放不下,皆可成魔。

若不是试了千次百次,怎么肯放下?

若不是求了千回万回,怎么甘不得?

这五十多年里,李忘生想过、悔过、试过、求过,没有一次成过。

他曾经以为这个人他留得住,他如今终于明白,他留不住。

无能为力的感觉铺天盖地地袭来,李忘生踉跄一步,剑掉到地上,融化于雪中。

这一夜,谁都没有留下。

谢云流叛逃,师父受伤,风儿师妹师弟们加速成长,纯阳宫在往前走,就连他自己,也在不断往前。

可有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留在了这个风雪夜,在他心里,被困了五十年。

“原来……”李忘生忽然笑了。

他以为灵台幻境中,雪山是心魔的具象,纯阳是心魔的具象,天地日月是心魔具象,师父师兄也是心魔具象,可独独忘了,他也是灵台幻境的一部分——

李忘生看了眼身后的纯阳宫,所有灯火瞬间熄灭,黑暗,沉寂,如同之前死寂的夜。

境随心转,他才是最大的心魔,这里的一切由他衍生。

李忘生恍然大悟,为何自己会变成十七岁的模样——因为从那一夜起,十七岁的李忘生就永远留在了雪夜里。在他孤独的时候,在他无助的时候,这个十七岁的,被困的李忘生,承载着他的脆弱,待天亮后,他又是那个合格的纯阳掌门李忘生。

他以自己尚且年少的身躯应对过风雪之后的夜晚,应对过神策围山,应对过被夺剑贴之后的难熬思念,应对过神武遗迹里的咄咄逼人,直到洛风出事。

他心中的少年一夕枯死,再没有了可以逃避退缩的港湾,多余的情绪蒸发殆尽,他再不会在任何时候展现脆弱,他活着一天,便只做一个尽职尽责的纯阳掌教李忘生。

于是所有被刻意压制无视的一切,终于在接近大道的时候,反过来,叩问他的内心。

——你真的没有私心吗?

你没有恨过?怨过?委屈过?不甘过?

说着冠冕堂皇的话,心里真这样想吗?

你捂住了答案视而不见,你在骗谁?骗师父?骗师兄?骗过纯阳宫骗过整个天下?还是只在骗你自己?

是。

李忘生承认。

他一无是处,一无所有,他卑劣不堪,贪心不足。

当心里的那个少年死去时,他也应当一并死去,但他还有纯阳,他还需要做好一个掌教,如今他渡劫不成,终于连这个纯阳掌教,他也做不了了。

……他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吗?

天地渐渐安静下来,风停了,鹤也不叫了,死一般的寂静。

李忘生手轻轻一握,非烟就自剑柄慢慢从风雪中显现,剑刃锋利、一尘不染,如同第一天崭新的模样。他双眼彻底变为赤瞳,玉簪突然断裂,狂风中,李忘生披肩散发,慢慢抬起手。

谢云流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不好!”

之前那两人的结局还历历在目,谢云流顾不得其他,直接冲了上去,抓住剑身——

然而他虚影的身子没有实体,抓不住。

谢云流疯了一样死死握着剑身,哪怕他阻挡不了,他也以虚幻的躯体拦着,天涯此时戒与非烟相碰,光华流转,谢云流的手竟一点点有了实体。

剑刃划破指节,几乎是立即有鲜血顺着淌了下去。

“忘生……再等一等师兄……好不好?”

谢云流用尽了全身力气,一条手臂已经变得真实,正在不断扩大,他咬着牙,心里不住念着快一点、再快一点。

“你再等我一会儿,就一会儿……”

只要再一会儿,他就能有实体了。

可李忘生极缓极缓地摇了摇头。

谢云流握剑的手有一瞬间的不稳。

“我没力气了。”李忘生垂眸看着天涯此时戒,声音很低。

谢云流用另一只化出实体的手从背后捂住他眼睛,摸到了满手湿润。

谢云流忽然鼻尖一酸。

“忘生,你太上忘情,忘不了的是什么?”

他声音也跟着颤了起来,“告诉我,师弟,你是因为我么?”

李忘生的身子在他掌下细细发着抖,他咬紧了牙关,喉结上下滚动几遭,迟迟没开口。

谢云流也没有说话,山间有风呼啸而过,一时间天地皆寂。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几息,又或许是数十年,谢云流听到李忘生开口:

“是。”

从舌尖卷起时还端得住,可一气息出唇就哑了声。

李忘生第一次觉得这个字如此难言,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和气力。

短短一个字,就用尽了半生。

而这凝结半生情意的一字,落在谢云流耳中,却震耳发聩,如同真言,又似宣判——

他捂着李忘生的眼睛,一把将人摁进怀里。

汹涌的吻宣泄着他的心绪,他的答案,回应着他的所求,他的缺憾。

原来,他们竟是相爱的。

曾经有一对师兄弟在这座山头走散,风雪漫天,刀刃相见,之后一个远渡重洋,一个遁入雪山。

辗转半生,重洋彼岸的人再次踏上中原大地,雪山之巅的人终于肯入红尘人间。

山与海的尽头,一座雪山在此伫立,曾经,他们在此分离,此刻,他们又在此重逢。

熄灭的灯火没有亮起,澄澈的明月却悄无声息挂上了夜空。

没有风,没有雪,两人拥吻,月照千山。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狩心游戏

朕真的不会开机甲

错嫁给年代文大佬后

三号风球

空中孤岛[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