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剑台终年覆雪,此时却开了一树桃花。
桃花与雪同时飘落而下,李忘生依偎在谢云流怀里,仰头与他接了个缠绵的吻。
他们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谢云流头上落满了桃花雪,他一直不说话,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李忘生。
李忘生知道他情绪低落,但冥冥中的一些东西,他讲不出来,也无法解释。
谢云流便只能一无所知的接受。
李忘生心里叹息,却不得不这么做。非烟自他手中缓缓化形,他握住了剑柄。
“要不师兄还是闭上眼罢。”他轻声道。
亲眼看着心爱的人“死”在自己怀里,实在是太过残忍。
“不,”谢云流手臂环得更紧,“你不是说不会有事么,那我看一看又怎样?”
如果真的……那看一眼就少一眼,他怎么舍得在这时候闭眼。
李忘生无奈:“好罢……”
他将非烟的剑刃压上颈侧,顿了顿,又冲谢云流笑了一下,便用力划了下去——
视野骤然陷入黑暗,剑柄从手中滑落,温暖的怀抱突然收紧,下一瞬,李忘生的意识便漂浮到了虚空,从幻境里脱离了出来,也没回到现实。
他进入了一个亦真亦幻的地方。
没有光亮,没有声音,一片混沌。
忽然极远处亮起了一盏灯,李忘生目光望过去,一座宅邸缓缓勾勒成型。
他顿了顿,忍住了冲动,没有向那边走去,而灯火由极远处慢慢放大,朝这边飘来。
大雪隆冬的夜里,李府出生了一个婴儿。
他生来眉间便有朱砂一点,旁人见了,都说是天上哪位神仙下凡,来了人间。
小神仙自幼喜静,不爱热闹,小小一团,跟人也不亲。
但每次李父外出深夜归来,会从床上爬下来也要去迎接的,是刚会走路的小忘生。
李忘生看着小忘生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穿过自己的身体,散作尘埃,消散身后。他手上洒落了一层莹白,在黑暗中熠熠发光,像是小忘生留给他的礼物。
小忘生长大了一点,成了个唇红齿白的小少年。小少年总喜欢一头扎进书堆,从日升看到日落,直到家里人来唤;小少年也爱玩,夕阳下的河,初春时的雨,他和家中兄弟姐妹欢闹着跳过,无忧无虑。
九岁那年,有位道人云游四方,来到了李府。
道人后来成为了他的师父,道人身边的小道童,也就成了他师兄。
那时他尚且不知,这位从天而降的师兄,会成为他半生的求而不得。
李忘生跟着少年的李忘生在师父身边坐下来,听他讲玄而又玄的南华经,那长他三岁的师兄在一旁坐着,皱着眉想着什么。
天色黑了下去,有一盏纸灯亮了起来。上面绘着一个老者,两个手拉着手的孩童。
李忘生眼神颤了颤,望向塌上依偎取暖的两个孩子,此时纯阳宫尚且未建好,他们俩还宿在同一间。
两个孩子相拥而眠的身影与李忘生擦肩而过,李忘生手指微动,似是想要挽留。
晚归后的糖葫芦,想圆而不得圆的月。少年李忘生还不能参悟什么是道,可那晚的缺月同师兄一起,刻进了他心底。
师兄学东西总是很快,少年李忘生抱剑望着师兄新学会的剑招,眼中兴奋不已。
愿抟扶摇而上,绝云气,负青天。
没有比此刻更逍遥的时候了。
论剑台的雪从李忘生指尖流过,飘向远方,最终消失在黑暗里,李忘生接受了少年李忘生的馈赠,周身萦绕着一层白光。
斗转星移,年复一年,少年李忘生望向师兄的眼神逐渐掺杂了爱慕,他不敢再堂而皇之地盯,他收敛了起来,本就内敛的性格变得更加沉默。
被师兄撞见出浴时的捉弄,替师兄抄过的经书,为师兄等过的那些夜,一点一点,如同月夜隐藏起的星子,难言的心事被他藏进了眸子深处,在眼捷的遮掩下,谁都看不见。
李忘生跟着他们千里奔赴名剑大会,一时风光无二,后又下山去长安,灯火阑珊处,他看到自己一个人在客栈里等到天黑,醉酒的师兄拉他喝了酒,少年的李忘生做了第一个求而不得的梦。
他被拒绝,被疏远,看那人同一众好友并肩而去,他只能望着背影,触不可及。
忘生酒像是给他种下了梦魇,之后,他眼睁睁地看着师兄渐行渐远,走入风雪,再没回头。
李忘生如同谢云流一样,从后捂住少年李忘生的眼睛,抱住这个无助的少年。
“这才到哪儿啊,”他轻声说,“以后还长着呢。”
后来纯阳遭遇神策围山,死伤无数,李忘生将洛风护在身后,再无退路。他挡在了所有纯阳弟子面前,一剑镇山河。
外面风云突变,明教兴起,各大派陷入纷乱,而对李忘生来说,天地仿佛慢了下来。
打坐、悟道、练剑,李忘生一个剑招练了千遍万遍,想,师兄什么时候回来,这招他使得更好了,再次对练他不会轻易输。
李忘生一剑接一剑练着,枯燥、乏味,而且漫长。
他却不敢停。
群狼环伺,纯阳根基尚且不稳,必须得有人护得住。
李忘生惯是不会要求他人,这个重任便落在了他自己身上。
李忘生自知天资愚钝,愈发勤能补拙,他进展很慢,却是一步一步扎扎实实。有时他想,换做是师兄,大约很快就练成了,可师兄不在,他只能这样慢的,一点点摸索。
除却处理纯阳公务之外的时间都用在了修习上,偶尔喘口气,看看师父、洛风,想想师兄。
不知师兄在异乡如何,虽走时极其狼狈,但师兄的本领,必会很快再度重振旗鼓,再次耀眼起来。
李忘生想,下次再见,定要与师兄说清误会,让他跟师父道歉,既然本意不坏,又何必弄成这般僵持。
升三重时,他一度以为自己将命丧于此,可把天涯此时戒攥到生疼,也要提醒自己:
师兄尚且未回,他怎能倒下?
他修成了《内景经》三重,继承了纯阳宫掌门之位。
六年后,他拿到名剑大会的剑帖,见到了从东瀛回来的谢云流。
纵然二十多年未见,李忘生还是一眼认出师兄的眉眼。
那一夜思念决堤,李忘生自梦中醒来,睁眼到天亮。
李忘生周身的光逐渐强盛,驱散了附近的黑暗,虚空中,隐约可见堆叠的重重虚影,那是他的过往与曾经。
后一年,谢云流建立刀宗。
李忘生没说什么,只是更加沉默。
他刮骨抽筋一般剥离自己的心意,将它埋进纯阳最深的崖底,此后再也不提。
日复一日,有一天,外头日光大好,李忘生出了屋,站在三清殿前,见太极广场弟子认真习武,师弟师妹认真教学,今日纯阳没有下雪,广场的雪被扫得干干净净,诸殿屋顶还盛着点白,却不再是沉重的压力,那是雪山独有的点缀。
这里有传承至今、香火鼎盛的宗门,有师父、师弟师妹,有潜心问道的纯阳弟子,有将来的希望。
李忘生忽然发现,原来在他漫长的坚守和咬牙支撑中,纯阳已经慢慢成长,它不再是那个风雨飘摇的小教派,它已经长成了华山上的一棵雪松,扎下了自己的根,长出了自己的叶,还在努力继续舒展着,迎霜立雪。
心里空了许久的地方突然被填满了,脚下踩着的石砖,殿顶覆盖的霜雪,像是都与他心相连,刹那间,整个纯阳都映在他心中——那是他迷茫几十年后,终于找到的道心。
李忘生与谢云流相约神武遗迹,本为澄清误会,后却加重分歧,不欢而散,他独自带着洛风,奔波求医;次年,为风儿传功后内里虚弱之时,不慎被醉蛛老人捉去,被困烛龙殿,折磨数日,根基尽毁,虽调养六七年,仍落下病根……
经历种种后,他终于摸到了四重的边缘。
那日,李忘生将上官博玉、于睿、祁进和卓凤鸣召集起来,同他们说了自己即将突破内景经四重,并且说明了现有的顾虑与应对之策。
李忘生修三重时,便已经察觉自己心有困境,只是他最终凭借这一执念闯了出去;如今事实已变,李忘生自己也无法说服自己,执念不得圆满,消解不掉,此次便是凶多吉少。
自九岁入道,至今已有五十九年。须发尽白,年岁已高,若突破不成,大约是就此身陨;即便没有这一遭,也是大限将至。
胜算不足十一,李忘生实际上是做了赴死的准备。
其他人听出了李忘生话语中安排后事之意,纷纷询问,但李忘生只是说,道法自然。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他一生在红尘修炼,追求大道,凡所经所遇,都是磨炼。他早已明白。
无论是生身父母、师父、师兄、各路好友、乃至纯阳,无一不是如此。天地之间,唯他一人,其余皆是过客。
所谓同行,也不过短短一程,各人归宿不同,强求无益,徒增烦恼。
但……
但有一人,即便心知自扰,他还是心向往之。
李忘生此一生自认无愧,于人,于事,凡所能及皆尽力,凡不能及也不挂于心,唯有一人,唯有一事,他困于许久,也不曾了断。
如今,他不了,生死也会为他做结。
倘若最后悟了,那便放下;倘若最后他仍未放下,那便将这人放在心头,念着想着,直至最后一刻。
李忘生对谢云流,虽不曾宣之于口,但甘愿念其一生,至死方休。
就算最后也没得到那枚月亮,但念着想着,月亮也算是与他同在了罢。
李忘生将生前所有私心,褪色的纸灯,老旧的娃娃,只剩枯木的半截桃枝……如此种种,皆收于盒中,私心不该留于世间,他本想将这些销毁,但看着那笨拙的针脚,他又舍不得。
那些是他的明月所赠,承载了他明月一样的爱恋,他舍不得见他们一点点焚成灰烬,他舍不得。
李忘生望着李忘生将一切封存,藏于箱中,眼角落下一滴清泪。
他知晓之后他去了哪儿,他去了刀宗,怀着最后一眼的心态见了师兄,归还了他半生的妄想,澄清了所有误会,往后,谢云流将继续向前,不受牵绊,无惧风雪,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曾经有个师弟痴心妄想地爱了他几十年。
他会以自己所爱慕的样子活下去,对李忘生来说,这就是最大的慰藉。
如今呢?
过往一生走至尽头,李忘生站在自己的一生中,周围无数光影忽倏闪过,又暗淡下去,他这一生所有经历过的事,擦肩而过的人,纷纷扰扰,如雪片落下,唯有他伫立其间。
他历尽千难,咽过万苦,许多人倒在了过去,太多事被时间翻篇,一次又一次,他面临抉择、面临危险、直面生死,他不曾退缩,在历练中镀了一层又一层。
每一个时间的李忘生在与李忘生相交消散时,都给他留下了一点微弱的光,像是他们为时间尽头这个李忘生留下的美好祝愿,也像是他们对给走至今日的李忘生,无声地肯定与感激。
感谢你从未放弃,感谢你经历痛苦却仍然选择坚持到底,感谢你数十年不曾忘记初心,感谢你在我们未曾见过的未来里,为纯阳做出了这样的功绩。
点点微光将他护在其中,温暖光明,又忽而散作满天繁星,李忘生抬头,望着这片被无数个时间点,被无数个李忘生,被他自己照亮的黑暗虚空,他忽然就明白了。
这是一场告别。
请别害怕,别灰心,一如既往地走下去,过去已是灰烬,亦作满天繁星,让自己熠熠生辉的是坚守至今的自己。
没有永不停止的雪,没有走不出去的夜,四季轮回之下,春终究会到来,日月交汇之后,天也会再次亮起。
你只管走下去,坚定不移。
星光渐渐消散,一轮明月挂上了夜空。
那是他一生所求,此刻正在夜的尽头等候。
李忘生运起他最熟悉的逍遥游,在满天星辰中,向月亮奔赴而去——
眼前突然见到光亮,乍一下还不太适应,随即又合眸暂缓。
有风自湖面吹来,带着湿润的水汽,李忘生慢慢掀开眼捷,见谢云流正坐在对面,垂着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许是回去后换了身衣裳,束起的青丝还是从前的模样,连唇角下撇的弧度,都那么熟悉。
李忘生方才经历生死,获得新生,此时明月——还是当年明月。
他眼圈发热:“师兄……”
他许久未说话,一出声,还有些哑。
这一声却把谢云流唤回了神,他眼睛一亮,似是十分惊喜,先前的悲意也一扫而空,“忘生,你……”
他鲜少有这般激动的时候,竟不知该用什么话去迎接。又见李忘生双眼通红,一时愣住。谢云流无措地张望,视线不经意扫到自己乌黑的长发,忽然明了,霎时福至心灵:
“旧事已了,”他望着李忘生,笑容一如既往,“忘生,师兄回来了。”
李忘生……
李忘生潸然泪下。
谢云流笑着,眼也红了。
他们拥抱在一起,双双红着眼。
幻境也好,回忆也罢,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沉湎追悔都无法改变,能做的就是此刻握紧对方的手——他们还有当下和以后。
温存了许久,谢云流说,“想知道师兄这些年,都做了什么吗?”
李忘生静了静,终是点点头,还带着鼻音:“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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