皑皑白雪成了熊熊烈火,谢云流面容沉静,在山洞前静坐。
皮肉被烧焦的味道仿佛在鼻端萦绕,谢云流恍惚自己已经被焚成灰烬,可他知道一墙之隔,李忘生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所见皆幻境,心中自清明。
只是……
谢云流在冰天雪地里,额头慢慢沁出了汗。
只是,他究竟会等来无欲无情的仙人,还是会等来念他恋他的师弟?
李忘生不惜性命,也要尝试去突破四重,求道是他一生的追求。
若是……若是真要舍了尘世种种,放下杂念执念,断了尘缘,才能成道,那……
自己会是被舍弃的那个么?
谢云流眼前呼啸闪过双亲、至友、同门、师父,那些曾经他拥有、后来他又失去的人。
李忘生在他怀里自刎的模样还在历历在目,他已经失去过李忘生一次了。
汗水从谢云流下颌滴下,尚未落到地面,便蒸发殆尽。
烈火之中荆棘遍地,蜿蜒盘踞,不断焚毁又不断新生。
乱成一团麻。
风雪夜的幻境里,他已经被舍弃过一回了,这一次,李忘生会选择他么?
李忘生会为了他放弃大道么?
谢云流眼捷潮湿,积满了汗。
大概……不会的。
其实,他一开始来找李忘生的时候,并没有多想什么。
他只是放心不下,只是想再回去看一看他。
他早已把当初那点少年心事埋进了岁月长河,经历种种后,还能心平气和地与李忘生共行一段路,他已经知足了,没奢望过李忘生会喜欢他。
后来知道了,就想多要一点,想让李忘生留久一点,人总是贪心不足的。
虽然他也知道,李忘生作为纯阳掌门,不可能在他身边久留,若是李忘生日后得道成仙,更是会放下这段情,放下他。
但谢云流还是毅然决然地一头扎了进去。
如飞蛾扑火,如海浪拥石,哪怕落个粉身碎骨、神形俱灭的下场,他也要赴这一场。
誓言出口简单,守信却难;决定做时迅速,后果却沉重到难以承担。
谢云流一生做过无数决定,也一生都在为自己的决定和选择承担。
当初应该对李忘生更好一点的,那样会不会让他多舍不得一点?
或者就不要回应他,让他心有遗憾,求而不得,这样,他对自己的执念就能一直留着,不求道成仙了。
临到关头了,谢云流才想起来自己当初考虑的种种后果。他玩笑一样地想着,若是自己毁了李忘生的大道,是真的该被李忘生恨一辈子。
只是,李忘生既然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得道成仙,太上忘情,那自己又算什么?
火海蔓延,四周无路,陷入绝境。
谢云流不知道什么叫坐以待毙,他站起身,打算寻找出口。
谢云流欲劈开火海,横刀断浪,硬生生斩出生路,可当他抽刀时,却发现抽不动。
炼狱之下,刀也跟着融化,与身体黏连在一起,抽都抽不利索。
谢云流将融化的衣物和刀柄刀鞘撕扯开,却疼得倒吸口气——衣物已经黏上了身体,想抽刀,连皮肉都得扯个鲜血淋漓。
这点取舍太好做,谢云流对自己向来狠心。
他费大劲把刀从身上撕下来,却发现,刀刃受到磨损,钝了。
“……”
谢云流沉默地盯着破损的刀刃,抬头看了看四周火海。
本是一刀可以了结的事,却重重阻碍。
可阻碍他拔出刀的,正是他自己。
牵绊太多,执念太重,他的刀受了太多束缚和干扰,已经难以出鞘。
十方业火,桩桩都是杀孽;恨海情天,斩不断的全是执念。
不能留了。
谢云流想。
李忘生不知何时出关,他不能留在这里。
他不允许自己连刀都拿不了,更不想让李忘生见到他这副神志不清的样子。
刀宗也不能去。刀宗需要的是宗主,他现在这样无法胜任。
谢云流抖掉身上的雪,决定如同他少时每每不乐便做的——下山。
日月掌灯,山海作底,映照此间一位少年策马飞奔。
他头顶青笠,身着羽衣,腰间别一把长刀。
长风过时,掀起垂帘,露出一双流云眉目,身似少年,眼神却不是少年。
谢云流放空了心神,听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
心中的大火逐渐熄灭,终于露出了眼前的青绿山水色。
离开纯阳后,他一路向东,想走便走,累了就歇,没有方向,没有目的。
他难得做一回闲人,便把自己流放红尘。
谢云流做的是一身寻常刀宗弟子打扮,行事也低调。压着斗笠,在人群外走过,见有需要才暗中帮一把,从不上前凑热闹。
他把心放了出去,把刀别回腰间,重新关注起人间无足轻重的小事:路边人家新栽种的蒜苗,摆渡的船夫在河中心垂钓,三五个少年弟子相约结伴西游……这些日常琐碎一点点装进他心里,填补他内心的虚无与空缺。
这样他就可以不那么想李忘生。
谢云流渐渐平静了下来。
西子湖畔依旧人来人往,马儿跑累了,谢云流牵着它,慢慢走。
高台传来新出的曲子,笑闹不断,谢云流目不斜视,步履悠然。
他曾见过世上最风流,这之后,尘世所有都再难入眼。
黄昏时分,落日悬挂树梢,谢云流随手折了枝柳,编成环,丢在马儿头上。
“你知道折柳是什么意思么?”他一边走一边攥着缰绳,侧头问。
马儿喷了他一个响鼻。
谢云流大笑起来。
人间并不总是繁荣盛世,谢云流也去了战乱之地。
梦中仓惶惊醒,谢云流尚未从少年旧梦回过神,暴雨便劈头浇下,这下再顾不得留恋,急急将晾晒在外的衣物收回,身上已经湿了大半。
这种情况他早年常有,后来便罕见,如今也算新鲜体验。
谢云流站在窗边拧干湿发,外头乌云密布,所见满目疮痍。他不知想到了什么,一言不发。
忽然瞥见外头还有两人,一刀宗弟子与一纯阳弟子顶着同一件衣裳,正冒雨徘徊。
两个都还是新入江湖不久的孩子,虽然狼狈,但目光炽热,眼前这点困难根本没对他们造成任何影响。
谢云流顿了顿,打开门,将人让了进来。
秋叶飘落时,烟霞最深处,谢云流遇见了洛风。
阔别许久,洛风气色红润,精神奕奕,显然养得极好。
师徒二人对坐,续上了十多年前的酒。
洛风言自己一直在万花修养,或能重拾武学。
谢云流自是喜极,他抽出长刀,在枫叶飘零间,为洛风使了剑招。
山海远在千里外,悲欢却在咫尺间。小小一方庭院,摒却了外界风云变幻,只有一对普普通通的师徒,和一壶续了十年的酒。数十年悲喜交加的光阴借刀光倾泻而出,挥舞间,剑意与刀意相融,散入缥缈秋色,化于无边。
许久不动刀,竟是又有精进。
忽而夜城闻笛,洛风便要告辞。谢云流目送小鹤飞走,孤身一人再度踏上旅途。
他生来便是如此,一生皆是如此。
生时一家皆亡,唯他独活;少时李忘生多不陪他,他也是一人下山,一人寻伴;再后来流亡东瀛,一人练剑,一人迎敌;直至他成立刀宗,也难有人与他同行并肩。
唯有李忘生曾与他比肩而立、形影不离。
既然如今只他一人,那也好办——便借长风,催长舟,自浪、自荡。
天下之大,地域之广,处处都是好地方。
……
两年后,谢云流再次踏上晟江。
正如三年前的深秋,他察觉天涯此时戒的异样,忧心李忘生,便前来询问。
之后种种,恍如大梦一场。
谢云流临江而立,天涯此时戒毫无动静,就在他手上;他怀中还藏有另一枚戒指,本要送人,却阴差阳错没送出去,便一直带在身上。
不知李忘生怎么样了。
长河滚滚东逝,谢云流望着日夜不息的水流,泛起思念。
两年来,他没回过一次纯阳。他心不静,拿不了刀,自认没资格。
谢云流对自己的要求,永远比别人对他苛刻。
如今刀法与剑意融合大成,他终于认可自我,却有些近乡情怯。
此时两个车夫从旁过,交谈声传入他耳中:
“听说了吗?纯阳掌门成仙了!”
“什么?真的假的?”
“就前几天,纯阳掌门出关了。本来一个白胡子老头,出关的时候,竟然是少年的模样,纯阳的仙鹤全在叫,一直围着他飞,华山当时正下着雪呢,忽然就放晴了!”
“真的啊!那不得去拜一拜啊!”
“……”
车夫相聊着越走越远,落在谢云流耳中,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李忘生出关了?
他无意识地将天涯此时戒在指根转了几圈,以此平复剧烈的心跳。
李忘生什么时候出关的?
他现在怎么样了?
还……记得之前吗?
“……”
谢云流花了三年才静下的心,突然如沸腾的湖水一般。他再等不得,当即运起轻功,速速赶了过去。
横刀断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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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 2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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