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阳以往就香火不断,今日更是格外热闹。
华山脚下,石阶密密麻麻,全是人,不少还是拖家带口。从山门往后,甚至需要弟子在路边站着,特意维持秩序,以防摔倒误伤。
这些人都是冲着李忘生来的。
谢云流恍惚地想。
李忘生一向沉默内敛,为人处世也是恪守清静自然。纯阳作为国教,既不能在一众江湖门派中坠了名头,也不能过分显眼,引起朝廷注意,自李忘生主掌纯阳宫后,许多江湖事件里,便少了纯阳身影。李忘生自己更是会刻意降低存在,人人都知道纯阳掌门,可真正见过他的并不多。
而今……
私藏的宝贝被发现了。
占有欲闪过心头,谢云流不动声色压了下去,落到李忘生闭关的山洞前。
积雪深数尺,石壁上还有自己当年刻下的划痕,然而洞门大开,里面空空荡荡,早已人去楼空。
外头寒风凛冽,洞内却寂静非常。四壁空空,只有一个盘坐到褪色的蒲团。
谢云流在原地站了片刻,又去了李忘生的住处。
敲了半天门没人开,谢云流便直接推了进去。
床榻整整齐齐,室内残余冷香,屋内干净整洁得几乎没有人气。
谢云流看着帐子上垂下的流苏,明明是出尘不染,却忽然让他有些心慌意乱。
他脚步匆忙走向正殿,太极广场也围了许多人。隔着人群,远远的,他望了大殿一眼。
乌云遮住了日光,三清殿牌匾之下,一位道人伫立阶前。李忘生换回了他一身掌门服饰,只是剪裁更合身了些,宽袍大袖在石阶层层拖曳,像天边深浅不一的云彩。
他拾级而上,正欲入殿,忽然像是感觉到什么,侧头向这边望来。
喜悦涌上眉梢,谢云流尚来不及欢喜,李忘生平静的眼神便从他身上扫了过去,落到他身后,一个因病哭闹的孩子身上。
谢云流笑意僵在唇角,一腔热血霎时凝固。
李忘生与身旁的弟子说了几句,便有弟子破开人群,与谢云流擦肩而过,走到那个孩子旁边,给了他们一些药,请他们回家;谢云流则目光一直追随李忘生,直到他进了殿内。
谢云流也跟了过去。刚到殿门口,就被拦了下来。
今日当值的是紫虚真人,祁进拦下谢云流,客客气气地说,“殿内已满,请止步。”
谢云流站在门外,见屋内黑压压一片头,确实已经坐满。李忘生神情平和淡然,还是如往常一般讲经,除却眉心朱砂已化为太极模样,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他也不再问,转身便走。
夜半时分,谢云流一步一步踏上了山间小路。
他先前回剑气厅暂住时,这条路他走过几回。他看到山上的灯亮了,李忘生回来了。
绵软的雪地被踩得咯吱作响,谢云流抬起头,听见交谈声从上方传来。
“掌门师兄,宫里派人送来了这些,你看这……”
“谁缺,拿去给谁用罢。”
谢云流转过拐角,路的尽头,风雪中小屋灯光显得分外温暖。李忘生与祁进正站在门前,祁进手里还捧着一个锦盒。
见谢云流来到这里,祁进眉头一皱,神情不悦:“阁下,夜已深,不待客,请回罢。”
李忘生没说话,他低头看着锦盒里的东西,像是在沉思。
谢云流见此眉梢一挑,他摘了斗笠,远远地喊了一声:
“李忘生。”
李忘生被这一声唤回神,这才看见谢云流,平静道:“师兄。”
“谢云流?”祁进警惕起来:“你来干什么?”
他盯着谢云流,目光不善。那张陌生的面庞让他忽然意识到,谢云流竟也重返少年。
“先前是掌门师兄念及旧情,才让你在纯阳暂住;你倒好,自你来之后,师兄就意外频生……”
说及旧事,祁进愈发愤怒,挡在了李忘生身前:“如今掌门师兄已经太上忘情,得道成仙,你还来做什么?”
谢云流只是看着李忘生。
而李忘生神色平和,似乎对这一切都毫无触动。
“夜已深,师兄请回罢。”他说。
“回哪儿?”谢云流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问。
“回你的刀宗去!”祁进见他还要纠缠,顿时拔出了剑。
“祁进小儿,”谢云流看都不看他一眼,“这里没你说话的地儿。”
祁进还要再说,李忘生却轻轻按住他握剑的手,将剑推了回去。
“陛下赐了一副四宝,笔、墨、纸、砚,师兄挑一个罢。”
他转身又对祁进道:“你先行回罢,这里无事。”
祁进愤愤不平,还有些不放心,但看李忘生淡然的神色,便狠狠瞪了谢云流一眼,收剑离开。
李忘生在这里,谢云流并不与他计较,接了锦盒细看。
只见这墨块倒还正常,宣纸却白得有些惨淡;砚台更是不像砚台,没有坑口,像一块成团镇纸,又大又重,对比之下,墨块小得可怜;那只笔——
乍一眼没注意,细细端详之下,这笔与其他似乎不是一整副。其他都刻纹松鹤,这笔却刻纹沧浪,只是最后又加上了统一的题字。
赐这种次品?
谢云流冷笑一声:“他们什么意思?”
李忘生只是道:“师兄可有相中?”
谢云流看了看,不悦地拿出砚台,手中锦盒顿时轻了许多,他将锦盒还给李忘生,“这个。”
他不缺纸笔,这个,就拿来当磨刀石算了。
李忘生眼捷轻扇,“礼已赔,师兄请回罢。”
谢云流愣了一瞬,而后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他看着自己手中的砚台,竟是气笑了,“李忘生,想要我走大可直说,不必拿这种东西来打发我。”
谢云流本就对朝廷厌恶至极,这种御赐之物更是碰都不想碰。
谢云流把砚台丢回锦盒,“叨扰,告辞。”
谢云流回到剑气厅后,怎么想怎么气。
他反反复复想着李忘生居然会想用赔礼打发他离开,甚至还拿得是朝廷的东西,李忘生是真忘了。
他脑海里闪过那副残次的笔墨纸砚,又想起李忘生之前沉思的神情,忽然间坐起身。
不对。
李忘生应该不会干这种事,更像是借此想告诉他什么。
大小不合适的砚台、强行加上统一题字的毛笔……
李忘生想告诉他什么?
谢云流似乎一直在等这个机会,只要有了一个念头,无论真是假、是否合理有据,他总有个理由可以去问一趟。
谢云流披上衣服出门,冒着风雪去了山上小屋。
李忘生已经拆了莲冠,刚褪下外衫。
听到身后窗棂轻响,李忘生手一顿,把外衣又重新罩上,简单将发束在身后,这才转过身:
“师兄。”
谢云流拢了拢大氅,见他特意收拾整齐才肯相见,神色复杂地问:“你我之间,还需如此?”
李忘生答得不偏不倚:“何时何地,都不该失礼于人。”
对于某种关系来说,不偏不倚,就已经是一种生分。
谢云流喉结动了动,视线扫到桌案上放置的笔、墨、纸、砚,李忘生只点了一盏油灯,离得远,看不清细节。
谢云流看了半晌,终于问:“他们想要什么?”
李忘生不言语,走过去吹熄了灯。
屋内骤然陷入黑暗,谢云流心忽然跳得快了几分。他无法感知到李忘生的存在,视野里见不到,便有些慌。
寂静中,李忘生的声音响起:
“他们要我退下掌门之位。”
“笑话,”听到李忘生的声音,谢云流很快平静了下来,冷笑道,“就凭这几个残次品?”
李忘生没有回答,谢云流在他的沉默中慢慢焦躁起来:“怎么,你真要……”
他说一半,忽然神色一变,弹指送了道气劲出去。
窗边有重物应声倒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谢云流皱眉:“你这地方,一点防护都不做?”
李忘生并不回答,只是到床边,探了那人的脉,确定无事后才道:“有弟子会夜里来寻。”
谢云流盯住他在月光中显露的身影,不悦道:“哪个弟子会半夜来寻你?”
李忘生不答,谢云流又问:“这人是谁?”
“不知。”
“不知?”谢云流脸色不好:“那他半夜偷偷摸摸翻进来,找你做什么?”
李忘生神色淡然地看了眼窗子,又看了眼黑暗中的谢云流。
谢云流:“……”
忘了自己也是偷偷摸摸翻进来了。
“这人我不认识。”李忘生推开门,唤了一名弟子,将人交了过去,重新回到屋里:“大约是和前几日一样,来问长生罢。”
“前几日?”谢云流脸色更臭:“前几日也有人这样半夜翻窗?”
“白日人太多,见不着,便夜里来。”李忘生仿佛已经习以为常,“弟子们也被问询过。”
成仙、长生——像是巨大的宝藏,吸引无数人前来,上至皇帝,下到百姓,无一不想拥有。
李忘生的道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修来的,下得全是苦功夫,水滴石穿,才有了今天;可狂热的人们却总认为有一步登天的捷径,不惜把那人撕碎撕烂,也要得到不劳而获的法子。
李忘生站到桌案旁,拿起那方砚台,将墨块放了上去——砚台太大,墨块太小;砚台面上太滑,又无坑口,根本无法研磨。
幽蓝的气焰忽然从李忘生身上冒出,谢云流心里一惊。
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感知到李忘生。其他时候,李忘生就算站在他面前,闭了眼,也是一片空荡,仿若无人。
在李忘生的催化下,墨块迅速融化,在砚台表面四处流淌,顺着边角滴落,纸上晕出一片墨迹。
这样的砚台,是不适合磨墨的。
盛名过大的掌门,也不适合清修的纯阳宫。
为求长生无孔不入的人就是个很好例证。他们已经扰乱了纯阳正常的秩序,打扰了弟子们的修行,这才只是个开始。
谢云流明白了李忘生未说出口的话,可他不甘:“你就这般随了他的意?”
“给出的诚意是,会让你重回纯阳。”李忘生轻声道。
——统一题字的沧浪刻纹笔。
纯阳不是刀宗,谢云流若想重回纯阳名册,须得经朝廷敕令。
谢云流眉头一皱:“为什么会是这个条件?”
“我提的。”李忘生面色淡然,“我之前提过,陛下没答应。”
所有现在拿出来当筹码。
谢云流面色稍霁:“你……”
李忘生将散落的四宝收了起来,不紧不慢道:“纯阳六脉须得完整,静虚一脉需要正名。”
谢云流怔愣。不是因为他。
李忘生关了窗,重新点上灯,不再说话。
剑气厅的一角,非烟在架上放太久,已经落了灰。谢云流没点灯,借着月光擦拭剑鞘。
纯阳和刀宗不一样。
谢云流从李忘生那回来后就在想。
作为刀宗宗主,他可以不理朝廷的意愿,但李忘生不能。
纯阳是国教,与朝廷密切相关,无论李忘生是否愿意,他都得和朝廷维持表面上的平衡。
这恰恰是谢云流最不屑的。
谢云流自己一身非议,刀宗也是不惧世人评判,但纯阳不能,国教声誉不容诋毁。
这又恰恰违背了谢云流行事宗旨。
李忘生是想用这件事告诉他,在对待朝廷的态度上,在对待声誉的维护上,他们存在根本立场的分歧。
而这,正是他们作为各自门派的掌权者,必须考虑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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