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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 33 章

谢云流将锦被向上拉了拉,盖住李忘生满是红痕的肩头。

其他都已经被清理干净了,谢云流俯身,在李忘生湿润的眼角轻吻。

他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干净无痕的地方,连从手腕到手臂一线都布满了指痕。

太过了,实在是太过了。

谢云流知道。

李忘生几次苏醒几次昏迷,解下颈环的时候,他已经昏过去了。

谢云流揉着他,没有意识的人只剩下身体的本能反应。

他抱着李忘生,心里却空落落的。

他想要的不是这样的李忘生,他希望李忘生能对他笑,为难地皱着眉却又答应,而不是这样傀儡一般,只有强烈刺激下的被动本能,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

他强行把李忘生圈在身边,就是这样的后果。

他不想要这样,李忘生也不想要。

李忘生从不到一半就开始求饶,到后来他已经不说了,只是麻木地承受。

你会恨我么?

谢云流轻抚他破皮的唇角。

至少你会记得我罢?

恨总比忘记好。谢云流不能忍受李忘生平静无波的目光,不能接受李忘生把他和别人一样当成一样,都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恨总比忘记好。

他突然想起曾经在东瀛的那些年,他是那么恨李忘生。

为什么?

现在忽然发觉,可能除了背叛之外,还有不想忘记。

他就算不想那些暗自生情,李忘生对他来说也是最特殊的,他忍受不了背叛,更忍受不了李忘生的背叛。

他在心里给李忘生定下的罪比谁都重,他像是以此不断提醒自己,就是他,就是他,与别人无关,就要去找他,要他付出代价!

他从无意识的时候就从李忘生那里索取着,当李忘生答应他的无理要求时,他好像心里就踏实了一分——他纵着我,他让着我,他不会拒绝我,他肯给我,他愿意和我一起。

他不会丢下我。

后来谢云流恨了李忘生,他本是个杀伐果断的性子,刀剑无情,可他还是下意识选择了同样的方式——他一次又一次咄咄逼人,他把心里的怨恨都说尽,李忘生还是纵着他,让着他,每次都同他解释。

从来没有放弃他。

谁的耐心都不是无限的,任性过了头,总得自食苦果。

他自食苦果的时候到了。

李忘生厌倦了红尘,舍了所有尘缘,也一并断了和他的情丝。

与其反复被折磨,不如直接舍弃。

无欲则刚。

他爱着他的时候,才会对他的索取纵容;他不爱他了,他的强势与威胁便再没了用处。

他的痛苦与欢乐对李忘生再起不了任何作用,李忘生不会给予他,李忘生放弃了他。

谢云流若还想像今日这般任着性子将人禁锢在怀里,便会得到和今日一样的下场——只是一具剩下本能的躯体,那已经不是李忘生了。

他不能让李忘生这样。

他不能禁锢李忘生,强行把人留在身边。

他又做不到看着李忘生像看旁人一样的目光看着他,他受不了。

……他只能走了。

在寒江夜里的那个晚上,谢云流想了很多。

他想,当初是他没选择纯阳,先一步离开了李忘生,现在李忘生不选择他,先一步离开他,好像也合情合理。

李忘生几十年求而不得,好不容易一朝圆满,怎么就舍得丢掉不要了呢?

他那时看着李忘生平静的容颜,之前饱受煎熬的时候也是这般神色,仿佛世间诸事加之他身,他都神色不变——

这是修行。

谢云流忽然明白,也许对李忘生来说,求不得也是一种修行,圆满了,也就算过了。

大道才是终极。

所以李忘生才会在那样意乱情迷的时候,还能狠下心衡量生死的利弊。

谢云流一直介怀,李忘生头一次那么主动跟他亲近,竟然因为决定放弃。

可是就算这样,谢云流还是爱他。

爱是占有,爱也是成全。

他们才相处几年,却分别了大半辈子,这点情谊,也没这么大分量。

李忘生毕生所向之下,自己算的了什么?

在他漫长的一生中,他们朝夕相处不过八年,往后是五十年的痛苦折磨,这八年在他一生中才占了多少,这点情谊在他如海一样的人生中,又能占多少?

他破心魔不惜自尽,在那样的情况下还能冷静地分析出当下就‘死’和日后再‘死’的利弊,那是他不惜生死也要追求的东西。

正如谢云流对武道的执着,李忘生也一样。

在这一点上,谢云流是最清楚的人,他是最不想的人,可偏偏,他知道自己不能阻拦。

正因为他知道这份执着意味着什么,所以他只能接受李忘生的决定,接受他的放弃。

又是这样啊。

谢云流长舒口气。

他这一生好像一直都在失去。

少时曾经拥有的一切,师弟,师父,师门,好友,前程,在一夕之间全部化为乌有,他拼上一切救出的好友,也与他渐行渐远,最后分道扬镳。

他什么都没留住。

他只剩手中的剑与刀。

异国他乡数十年,谢云流拒绝了所有赏赐,他再不想要什么,只有自己亲手握住的刀剑才是真的。

所有的口蜜最后都是背后一刀,曾经的把酒言欢,最后也会变成生死相见,谢云流以前最喜欢结交各种有意思的人,后来,他再也不对任何人交出真心。他变得多疑,变得易怒,他身上再找不到一点以前的样子。

这段时间,和李忘生在一起的时候,李忘生总会让他错觉还是以前那个谢云流,好像他经历过的那些杀伐与血腥就不存在,可是,当李忘生沉沉睡去,那冷铁卷刃的肃杀与鲜血喷溅的腥气还萦绕在他身上,仿佛手上还有被血溅到的温热。

李忘生会因为在舟中见到曾经模样的自己潸然泪下,他更喜欢的还是他的师兄,曾经的那个谢云流,而他早已不是了。

现在的他,让李忘生消磨了太多热情,伤了太多次心,在幻境中李忘生亲口说过,他没力气了。

已经给他带来那么多痛苦了,何必再强求?

他既然已经选择放下,自己又何必再勉强?

是想毁了他毕生修来的大道吗?还是想再把他拖入痛苦的深渊?

那太自私了。

谢云流唾弃自己。

他是一名武者,他手中的刀剑还在,他就应当振作。

只要刀未断,他就还要继续。

倘若来日他以武道问鼎巅峰,兴许还能与李忘生比上几场,就算他李忘生太上忘情,自己也会是他忘情后另眼相看的人。

“既然眼前看不见,何不站得更高?”

即便李忘生已经放下这段情,他依然能以其他的方式与他并肩而立。

因为他是谢云流。

长风浩荡,谢云流坐在栏杆上。

他来时将非烟也带了出来,此刻放在熟睡的李忘生身旁。

夜色将临,遥远天际有星子闪现,苍穹之下,鳞次栉比的房屋笼罩进人间烟火。

与他们作比,这里就是天涯了。

谢云流迎风而立,心中阴霾尽散,一片澄澈空明。

不能作两情相悦,亦可寻天长地久。

他恨便是恨了,爱便是爱了,死了便是死了,做了便是做了,他坦坦荡荡。

李忘生是恨也好,忘也罢,他总有办法能让他记得。

与其小心求全,患得患失,不如放手施为,率性而为——他本是如此,李忘生爱也好不爱也好,他就是这样。

至于李忘生——还有比太上忘情更纯粹的么?那是冰雪一样的心,干净,清明。

谢云流走到李忘生身边躺下,隔着非烟,与他保持着亲密又客气的距离。他不掩饰他的心思,但他守住了他的分寸。这是他的坦荡,是他冰雪一样,不染一尘的心意。

——天涯孤光并旧剑,肝胆肺腑皆冰雪。

谢云流将李忘生送回了纯阳,他没等他醒来,便先行离开。

他在纯阳又待了两日,他不常在剑气厅,也不常在主殿,他在非鱼池边坐着,沉默地看太华龟浮上浮下。他避开了李忘生,李忘生也不会特意来找他。

这龟还是原来的样子,而山中岁月更改,人也不复当年。

谢云流发了很久的呆,而后向山石道人行了个弟子礼。

谢云流要离开了,离开之前,他给李忘生留了封信。自那夜之后,他就是再匆忙,也记得好好告个别。

从师父那道完别后,却见到了等在路上的李忘生。

这还是他俩自那一夜后第一次相见,谢云流有些不自在,但一想,这大概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那点不自在也被心中难舍冲淡了。

谢云流深深凝望着他,把每一寸都记在心里,没做出任何逾矩的举动。

唯有见李忘生鬓发落了雪,谢云流替他拂去。这不算过界,这合乎情理。

李忘生却笑了,意外地平和,仿佛那一夜不曾发生过:“师兄不曾顾及自己?”

他也伸手将谢云流发上雪拂去。

谢云流一动不动任他施为,在心里自嘲,这算不算又一次共白头?

可他没想到的是,李忘生竟会主动提起:“少时曾想过与师兄共白头,为此也曾有过遗憾。”

谢云流怔住。这是李忘生太上忘情后,第一次、明确、主动地提起他们之间的感情。

“后来想想天真,这世上有谁不白头?我与师兄共白头,也与世人共白头,而今飞雪一场,也与天地共白头,如此想来,遗憾倒也不算遗憾,大抵可以说是……”

此时风过树梢,吹下落雪,被李忘生伸手接住。

“一阵冬风罢。”他说。

雪花落在谢云流眉间,悄然融化,只觉眉心一凉,忽然灵台一片清明。

早已换成“纯阳宫”牌匾、不该出现的“三清殿”;随他出走东瀛、不该存于剑气厅落灰的非烟;还有香客满山却无人靠近的剑气厅、突然出现却竟没被他发觉的普通纯阳弟子……

被忽略的细节接二连三冒了出来,渐渐拼凑出一个真相。

“是冬风吗?”谢云流忽然问。

李忘生侧头看向他,似是不解。

谢云流托住他接雪花的手背,“师弟连遗憾也如此温柔,怎会是凛冽冬风?”

雪在李忘生掌心融化,谢云流握住他的手,融化后的雪水澄澈,谢云流低头吻去。

李忘生似是没想到谢云流会有这般举动,一时间呆在原地。

谢云流想起少年时下山遇见的一对苦命鸳鸯。

【他若对我无意,为何许我海誓山盟;他若对我有意,为何今日不肯相见?】

【我不信他是变了心。】

“你若是真的放下,为何那日还来找我?”

“你若是真的忘情,为何还会难过和不舍?”

谢云流攥着他的手,不许他抽走:“你若是一早便决意相忘,又为何因我屡屡深陷心魔幻境 ,迟迟无法太上忘情?”

“——我不信。”

谢云流苦苦求索的答案,都藏在每日每夜的细节里,在此刻串成一条明晰的线,给了谢云流足够的底气。

“你分明还有情,却藏于心底深处,不愿想起,”谢云流望着他,“是不能?还是不敢?”

“冬日深埋于雪土之下的种子,看似枯萎死绝,实则躲避严寒,保留生机,只待一场东风,便会破土而出。”

谢云流叹道,“你分明还在等我……在等一场东风。”

江南腊尽,早梅花开后,分付新春与垂柳。细腰肢自有入格风流,仍更是、骨体清英雅秀。

“可叹我竟然现在才明白……”

永丰坊那畔,尽日无人,谁见金丝弄晴昼?断肠是飞絮时,绿叶成阴,无个事、一成消瘦。

谢云流倾身揽上李忘生的腰,吻住他的唇,果真见那古井无波的眸颤了颤,而后冰雪渐消,露出春风一般的柔情来。

——又莫是东风逐君来,便吹散眉间一点春皱。

“你可想清楚后果了吗?”

同那夜一样,李忘生问。

谢云流望着他的眉眼,释然一笑:“清楚地不能再清楚。”

字字铿锵。

谢云流吻上李忘生眉心的阴阳鱼,在一片白光中睁开了眼——

刻痕的石壁、数尺的积雪,谢云流动了动手指,慢慢从灵台幻境中清醒过来。

他身子盘坐太久,已经有些僵硬,谢云流颤抖着伸进自己胸前。

还好,还在。

他像是突然卸下了沉重的担子,浑身松懈下来,抬眼却扫到已经洞开的石门。

里面空空荡荡,空无一人。

谢云流指尖发紧,他下意识攥紧了手,而后又慢慢松开。

罢了,总要去面对的。

谢云流拂去衣上落雪,踉跄着站起身,一晃神,差点倒进雪地里。

却有一双手扶住了他。

谢云流浑身僵硬,目光一寸一寸后移,见到圆满的阴阳双鱼,和一双熟悉的眉眼,熟悉的神情。

“师兄。”这人唤他。

带着如沐春风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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