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们这次下山并不顺利。
先是冒出一和尚,说与李忘生是故交,他俩你来我往一句一句,谢云流听着云里雾里,又不好插话,便在一旁郁闷地喝酒。
后来又不知道从哪跑来一个疯姑娘,和尚一见她就跑,徒留谢云流和李忘生望着一桌酒菜,风中凌乱。
本以为乌龙就此结束,结果到了傍晚,谢云流牵匹马的功夫,李忘生又不见了。
谢云流找了一圈没找着人,放出去的信号也没回应。
到此,谢云流耐心告罄。
他将剑自背后解下,抱在怀里,跳上最高的屋檐。
这夜月圆,清辉够盛,他可以看得很远。
师父给他们俩打造了一对剑,名为非雾和非烟,谢云流手里是非雾,李忘生手里是非烟。
他们经常一起练剑,双子剑之间都有了一定感应。
李忘生他是知道的,说了不会乱跑就不会乱跑,必然是有谁把他带走了。
谢云流深吸口气,闭上眼。
皓月千里之下,非雾剑在主人的怀里微微嗡鸣,谢云流细细感受了一番,是西南方向。
西南方人烟稀少,尽头是处断崖。
谢云流立即赶了过去。
沿着路,一路都没见到人,周围越来越荒芜,最后,一直走到断崖。
夜色已经很浓了,伸手不见五指,站在崖边,谢云流深吸口气,将脑子里各种不好的猜测压下去,仔仔细细地寻找线索。
这时,他看到半山腰隐约有光。
怎么,下面还别有洞天?
谢云流精神一震,连防护都来不及,便直接跳了下去——
逍遥游在身,世间没有他不敢下的山。
崖下十多丈有一处山洞,谢云流借力山壁一跃,直接落在了入口处。
山洞不大,只在洞口点了堆火,李忘生靠着山壁静坐,对面站着白日里那位疯姑娘,谢云流视线扫过洞穴深处,黑暗中隐约还有个人影。
李忘生察觉动静,目光向此望来,看神情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碍。
那女子也随之看了过来,“你这师兄来救你了。”
她双目赤红,已是接近走火入魔之相。
李忘生面色凝重,冷静道:“前辈,大师既已遁入空门,你何不放下?”
谢云流顿时明了,感情白天这俩还是一对冤家。只是……忘生怎会被她抓来?
女子漠然道:“他既招了我,为何又不要我?”
“你废话半天了,白日看你们相熟,你去把他叫醒,我有话要问他。”
李忘生叹了口气:“渡劫之人如何叫醒,贸然打断更是易遭反噬。”
女子冷笑:“他是真的在渡劫还是故意躲我,你当我看不出来?”
李忘生惯是不会说谎,只得沉默。
那女子道:“看你也是个修道之人,不如你为我解解惑?”
谢云流这时插了进来:“师弟愚钝,有什么想问的,前辈问我就是。”
女子如今心神不稳,果然被他的话吸引了注意,她盯着谢云流看了一会儿,突然道:“纯阳宫大弟子是吧,我知道你,果然生得俊俏,不枉姐妹们倾心。我听说纯阳宫大弟子身旁好友无数,却总是念叨一位师弟,可就是他?我且问你,你师弟师妹众多,为何偏偏对他这么好?”
谢云流一愣。这问题问得有些奇怪,但危机未除,不知这女子是出于什么目的,他不动声色道:“因为师弟对我很好。”
不料女子转头就去问李忘生:“这一路上你有多次机会留讯,却都没留,是不想让他找来?你自身难保,还想着他的安危,你又为何对他那么好?”
同门之间相亲相爱再正常不过,只是单挑出来特意一问,这问题似乎就有了别的含义。如果说原本只问一个人也就罢了,如今再去问另一人,原本正常的话语就突然变得暧昧起来。
谢云流心忽然跳得很快,他下意识屏住了气。
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两人注视之下,李忘生眼捷扑闪几回,他瞳色很深,火光照亮了他半张脸,却照不透他那双眼。
“自然是因为他是忘生的师兄。”李忘生答。
谢云流早料到如此,只叹了口气。
他感到失落,但他不知道自己原本期待着什么。
女子冷哼:“你倒是占便宜,仅凭身份就能如此。”
谢云流苦笑。
他倒是期望李忘生的好不是因为这个身份。
他希望……
他希望什么?
谢云流望着李忘生那双幽深的眸,突然怔住了。
“那他当初又为何对我这么好?”女子喃喃道。
“他若对我无意,为何许我海誓山盟;他若对我有意,为何今日不肯相见?”
“我不信他是变了心。”
“……”谢云流动了动唇。
是了,他不希望李忘生是因为他是师兄而对他好,他希望……李忘生是因为他是谢云流而这般待他。
他希望李忘生是因为他,而不是别的。
他希望李忘生对他好是因为对他有意。
他希望李忘生能喜欢他。
……因为,他喜欢李忘生。
——他喜欢李忘生。
谢云流瞳孔一缩,怔在了原地。
女子凄然苦笑:“我知他是为躲避祸患,不想连累我,迫不得已;但我心甘情愿与他同甘共苦。”
“既然他是为我才如此,那也罢……”她踉跄几步,后退到崖边。
李忘生的目光一直聚焦在那女子身上,此时一声喝:“不好!师兄!拦住她!”
谢云流心思巨震之下,一时没反应过来,没来得及拦住,那女子纵身一跃,竟是直接跳了崖。
谢云流回过神,只觉身旁一阵风刮过,竟是李忘生也跟着追了下去。
“忘生!”谢云流想也不想,紧跟着跳了下去。
木柴燃烧哔啵作响,山洞里一片静谧。洞穴深处,人影微晃,似动未动。
崖下是一座湖,谢云流在湖边见到了那姑娘,已经陷入昏迷,看样子像是被人推上岸的,可他没见着李忘生。
谢云流将她搬至岸上,便潜入水中寻师弟。
李忘生方才是被定了穴位的,强行冲开必然受了内伤,他又不熟水性,就这样跳下来?
他疯了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莽撞?!
天太黑了,谢云流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凭着感知和一双手去摸。
湖水冰凉,谢云流心里火要烧到天上。
李忘生,很好,等找到了非要好好算算账。
先是不打招呼就消失,害他找了一下午,现在又是冲动莽撞就跳湖。
谢云流将头探出水面,深吸口气,却见瞥岸边站了一个人。
正是白日那个和尚。
谢云流不耐烦地喊道:“你那相好的在岸上。”
“多谢,我已经看到了。”那人说,“她不愿醒了,这有一物,还要麻烦小仙人帮我转交。”
谢云流话音平静,却压着怒气:“他已入道,不问旧事,你为何不自己去。”
那人道:“我陪她。”
沉默在平静的湖面弥漫开来。
片刻后,谢云流问,“既然如此,你之前当什么缩头乌龟?”
那人叹了口气:“我只想她能好好的,平平安安。”
谢云流不置可否,“东西拿来,给谁?”
那人从颈间扯出一根红绳,用力一拽,把什么东西拽了下来:“旧宅槐树下,西边厢房。”
他顿了顿,以指做刀,又添了一笔,隔空抛给了谢云流。
抛出去的时候,光华有一瞬映在了他脸上,谢云流看到一双赤红的眼睛。
“你要找的人在那边,”那人指了个方向,“既然眼前看不见,何不站得更高?”
谢云流接到手一看,是一个指甲大小的玉佩,上面原本刻着“李”,后上添一笔,成了一个“季”字。
再去看,岸边空空荡荡,方才那人已经不见了。
溪边,水光映照在两岸石壁,波光粼粼。
李忘生半个身子都没在水里,沉静的脸庞毫无生气。
平和的神态一如往日,只是闭上了眼睛。
崖顶斜照的一线天光洒在他身上,眉心的朱砂被水洗得格外清透。
谢云流顺着水路一直找到这里,手颤抖着,忙把人从水里捞出来,身体凉得人心寒。
谢云流为他输入真气:“忘生!听得见么?”
李忘生手指动了动,呛了几口水,慢慢转醒。
“可还有哪里不适?”谢云流急切地问。
李忘生缓了缓神,摇摇头,沙哑着嗓音说,“给师兄添麻烦了。”
谢云流气都不打一出来:“你还知道添麻烦!你下去的时候有想过吗?你就这样不管不顾地跳下来,这人对你有这么重要?”
李忘生眼捷挂着水珠,安抚道:“师兄,我答应过他的。”
“那你就没想过,你今日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我要是没来得及找到,你就……”
谢云流胸膛起伏,“你就光想着你自己,你就没想过我?你要是出了意外,你叫我怎么跟师父交代?”
李忘生眨了眨眼,低下头:“是忘生思虑不周。”
他顿了片刻,解释道,“我知道这湖的深度,不会有事,才追下来的。”
“你!”谢云流气得原地站起。
李忘生不明白他为何如此生气,只是立即闭上嘴,下意识抬头望着他。
那双眸子茫然无辜,神色却是平静的,似乎方才的生死危急根本没有对他产生影响。
谢云流瞧着那双眼,心里燃烧的熊熊烈火突然就被浇了个透心凉。
他的师弟,不在乎自己的安危,也不在乎别人有多着急,谢云流突然有些丧气地想,这样的人会被自己的情意打动么?
“此次是忘生太过冲动,思虑不周,但倘若师兄遇到这等情况,同样也不会袖手旁观,不是么?”李忘生微微一笑。
谢云流冷静下来,被他问得哑口无言:“我……是。君子一诺,重于千钧。若是答应了要帮的人,天涯海角也要去的。”
“师兄是重情重义之人,忘生只是不能愧对于心。”李忘生语气和缓下来,“我知这下方有此湖,修道至今,忘生还是有几分把握。若真救不得,也是他们的命数,忘生自不会多手;但既然救得,忘生便不能视而不见。”
原来看似冲动的师弟早就有所打算,他却这样一路狼狈地找过来。
“你心里……”谢云流不知该如何说,修道之人本该一心向道,不问红尘,不被牵扰,可此时此刻他却想问一句——
“若今日掉水的是我呢?”
原来他救人,不是因为那人有多重要,只是他不能愧对本心……
在他心里,众生便是众生,当真是谁都毫无分别吗?
李忘生一怔,嗫嚅道:“师兄……师兄轻功在忘生之上,自然不需忘生去救。”
谢云流不发一言地看着他,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
李忘生忽然笑了下,他垂下头,轻声道:“但若是真有那一日,忘生就是舍了命,也要把师兄留在崖上的。”
谢云流神色一动,眉梢冷意终于散了。
入夜太冷,两人衣裳皆湿透,谢云流捡了些木柴生火,李忘生将湿透的外衫搭在外面。
谢云流看着他的脸庞被火焰添了一层暖色,目光沉静如昨天,仿佛生死关头走一遭,对他毫无影响。
“师弟,”谢云流停顿了一下,“你除了那故人,可还有什么别的……旧账?”
李忘生闻言,朝他看过来。
谢云流状似无意道,“万一哪天又遇到一个,我好提前防着别又要跳崖,我可不想再去水里捞你一遭。”
李忘生却笑了起来。
不似往常,这个笑带着说不出的轻松。谢云流瞧着他,也不由得放松下来:“笑什么?”
李忘生拨了拨火堆:“笑师兄整日‘旧人旧账’不断,今日难得来问我可有‘旧账’。”
谢云流一噎,“你一天天除了练剑便是看书,我总不能去问剑问书。”
李忘生却是笑着瞧了他一眼:“师兄不是常常对剑自言?可有问出来什么?”
李忘生看人向来认认真真,端端正正,不会这样半斜着、带着点笑意,如春风拂面,十分撩人。
谢云流没听见李忘生说了什么,只是觉得那一眼实在……荡人心魄。
李忘生以前从不会这样看他,这让谢云流一下就热了起来。
“师兄看我做什么?”李忘生疑惑。
“没什么,看你长得好看。”谢云流回过神,随口道。
李忘生却正色道:“师兄才是好看。之前那姑娘都说了。”
谢云流哭笑不得,“白日里姑娘们也说你好看。”
李忘生想了想,“忘生觉得……师兄是最好看的,在忘生心里是这样。”
谢云流很受用,却也忍不住笑出声,“你这个小呆子,原来也会说情话。”
李忘生愣了:“什、什么?”
“刚才那句话多是拿来哄人的。”谢云流笑得使坏,“果然我上回带回来的本子你偷看了。”
李忘生慌乱:“没有,我没有偷看。”
“那你怎么知道?”
“我只是……”暖光下,李忘生不知怎么脸红了,“实话实说……而已。”
谢云流故意凑近了逗他,“真的啊?”
李忘生点头。
谢云流刮了一下他脸颊,“真的就真的,你脸红什么?”
他话音刚落,李忘生脸更红了,他小小往后缩了一下:“师兄不要再捉弄忘生了。”
他本就面若冠玉,此时脸颊红润,火光照耀着眉心灼灼朱砂,把谢云流看得眼神都凝了几分。
他盯着李忘生的侧脸,突然冒出来个很荒唐的念头,他想……
“阿嚏。”
李忘生突然打了个喷嚏,身子抖了一下。
谢云流猛然回过神,坐直了身子,“手给我,我给你暖暖,别冻着了。”
“忘生才是真好看,比我见过的很多美人都好看。”
他若无其事地续上刚才的话,拉过李忘生的手握在手心,“这次就算了,下次不许再这样了。”
李忘生挨着他,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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