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琳不知道自己抱了多久。时间在车厢的寂静和背后那一下下轻柔的拍抚中失去了意义。直到那阵剧烈的颤抖渐渐平息，只剩下一种深沉的、掏空了所有力气的虚脱，她才仿佛从一场梦魇中惊醒，意识到自己正紧紧抱着一个几乎可以算作是陌生人的男人。
而这个人，是大卫·鲍伊。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穿过她麻木的神经。她缓缓地、有些僵硬地松开了手臂，向后靠回副驾驶座，不敢去看他的眼睛。车厢内昏暗的光线下，她只能看到他侧脸的模糊轮廓，和那头在暗影中依然不失标志性的金发。
“对不起……”她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失态了。”
大卫收回了手，姿态依旧从容，没有流露出任何被冒犯或尴尬的神情。他转过头，那双异色的眼眸在昏暗中似乎蕴藏着某种能穿透表象的洞察力，但目光并不锐利，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悲悯的柔和。
“不必道歉。”他的声音平和，带着他特有的、略微拖曳的磁性腔调，“看起来你需要一个拥抱，远胜过需要任何言语。”
他发动了汽车，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找个地方坐坐？或者，我送你回去？”
伊芙琳摇了摇头，她不想回到那个充满波本和失败气息的公寓。“随便……开一会儿吧。哪里都好。”
大卫没有再多问，平稳地驾驶着吉普车汇入洛杉矶夜晚稀疏的车流。车窗外的城市灯火如同流淌的星河，无声地从他们身边滑过。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但不再是令人窒息的尴尬，而是一种……奇异的、被允许存在的静谧。
伊芙琳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逝的光影，感觉自己像一片被狂风撕扯后飘落的叶子，终于暂时落到了平静的水面。然而，水面之下，自我怀疑的暗流依旧汹涌。
“大卫……”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份短暂的安宁，“你……你是怎么看待我的？”
问出这句话，她感到一阵羞耻。她像一个急于寻求肯定的小女孩，在经历了外界的否定和自身的崩溃后，迫切地想要从一个近乎传奇的人物这里，获取一点关于自身价值的确认。这很可悲，但她控制不住。
大卫似乎对这个问题并不意外。他沉默地开着车，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看待你？一个复杂的问题，伊芙琳。我们只见了寥寥几面。”
“就凭你的感觉。”伊芙琳固执地追问，眼睛依然望着窗外，“一个在酒吧后台慌乱无措的新人？一个会在深夜失态地打电话求助，然后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抱住你的……麻烦女人？”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自我贬低。
大卫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低沉，带着点沙哑，并不含嘲讽。“我看到的是一个对声音有着野兽般直觉的女人。”他说道，语气认真起来，“在‘炼狱’那天，尽管你紧张，但当你谈到音乐，谈到你想要的声音时，你的眼睛里有火。那不是野心，是……一种纯粹的、近乎燃烧的渴望。”
伊芙琳的心微微一动。
“至于今晚，”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我看到的不是一个麻烦，而是一个……正在经历某种崩塌的人。而崩塌，往往意味着旧结构的瓦解，和新生的可能。这过程通常都不太好看，但并不意味着没有价值。”
“崩塌……”伊芙琳喃喃重复着这个词，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你说得真委婉。我只是……我只是搞砸了一切。我的录音，我的人际关系，我试图建立起来的一切……都像沙子一样从我指缝流走。我怀疑我所有的坚持是不是都是错的，我是不是根本就没自己想象的那么有才华，我是不是……就是一个无法处理好任何关系的、糟糕的人。”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彻底的、精疲力尽的自我否定。那些在洛蔓面前强撑的尖锐，在吉米面前压抑的委屈，此刻在这个近乎陌生的、却莫名给人以安全感的空间里，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
“洛蔓说得对，我把精力都浪费在了过去……我像个傻瓜一样，被困在原地……”
她没有具体说明洛蔓是谁，也没有提及吉米，只是含糊地诉说着那份被困住的感觉，那份无法挣脱旧日阴影、无法纯粹向前看的无力感。
大卫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试图给出廉价的安慰。他只是将车开上了一段盘山公路，最终在一个可以俯瞰部分城市灯火的观景台旁停了下来。他熄了火，车厢内彻底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隐约的风声和远处城市的呼吸。
“伊芙琳，”他侧过身，面向她，昏暗的光线让他那张标志性的、略带中性美的脸庞显得更加深邃，“你知道我曾经是谁，又变成过谁，对吧？”
伊芙琳抬起头，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齐格·星尘，瘦白公爵，无数的角色……”他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人们说那是创造，是表演。但对我来说，那也是一次次的逃离和寻找。逃离被定义的自己，寻找新的可能性。有时候，我们以为的崩塌，或许只是……一个过于坚固的旧壳，终于到了该被撑破的时候。”
他看着她，异色瞳在夜色中闪烁着微光：“你所说的‘糟糕’，你所谓的搞砸，或许只是你内在的某种东西，正在拒绝继续待在那个让你感到窒息、让你不断重复旧模式的壳里。这个过程当然痛苦，当然混乱，当然……一点也不优雅。但重要的是，崩塌之后，你打算用那些碎片，建造什么？”
他的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撬动了伊芙琳心中那块沉重的、自我否定的巨石。他没有评价她的对错，没有告诉她应该怎么做，他只是提供了一个全新的、充满可能性的视角。
泪水毫无预兆地再次涌了上来，这一次不是出于愤怒或羞耻，而是一种被深刻理解的、混合着委屈和释然的复杂情绪。她低下头，肩膀再次微微颤抖起来，但这一次，不再是压抑的啜泣，而是允许自己流露出脆弱。
大卫没有再拍她的背，只是静静地陪伴着，等待着这场情绪的风暴过去。
过了许久，伊芙琳才慢慢平静下来。她用袖子胡乱地擦了擦脸，感觉自己像个被泪水浸泡过的、皱巴巴的纸团。然而，奇怪的是，内心那片荒芜的废墟上，似乎真的透进了一丝微光。
她抬起头，看向大卫。他依然那样平静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不耐烦或评判。在这个男人面前，她暴露了最不堪、最混乱的一面，而他只是接纳了，并用他独特的方式，给予了某种……指引？
一种强烈的、近乎荒谬的念头，在她混乱的思绪中滋生。
她这样糟糕的性格，这样失控的情绪，这样一团乱麻的处境，他为什么能如此容忍？是因为他的善良？还是因为……他对她，有那么一丝超越寻常的兴趣？
这个念头带着某种自暴自弃的诱惑。如果言语无法表达这份混乱的感激和此刻迫切需要确认自己还存在、还被渴望的心情，那么身体呢？是否可以用一种更直接、更原始的方式，来锚定这个漂浮不定的夜晚，来对抗内心深处那股巨大的虚无？
她的心跳忽然加速，脸颊也有些发烫。在昏暗的车厢里，她鼓足勇气，迎上大卫那双在夜色中显得更加神秘莫测的异色眼眸，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一种豁出去的试探：
“大卫……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你……愿意上去吗？我的公寓，就在山下不远。”
她没有明说，但邀请的意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混合着未干的泪痕、夜的气息和一种孤注一掷的脆弱。她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反应，像一个在悬崖边递出花朵的人，不知道得到的会是援手，还是坠落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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