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疲惫像一层黏腻的薄膜,覆盖在录音棚的每一个角落。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因、熬夜后的酸腐气息,以及一种濒临极限的焦躁。乐队成员们眼窝深陷,手指因为反复的练习和录制而微微颤抖。就连那个起初对伊芙琳抱有怀疑的混音师,此刻也只是沉默地坐在控制台前,机械地执行着指令,眼底带着血丝。
伊芙琳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连续几十个小时的高强度工作,精神必须像拉满的弓弦一样紧绷,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喉咙因为不断的沟通和反馈而干涩发痛。但她不能停。这是最后的机会,她必须把脑海中那个完整的声音,尽可能无损地固定下来。
他们正在攻坚第二首歌,一首节奏更诡谲,编曲也更复杂的作品。这首歌里,伊芙琳实验性地使用了大量不协和音程和非常规的段落衔接,试图营造出一种破碎又充满张力的听觉体验。此刻,她正和科尔顿死磕一段关键的吉他旋律。
“不对,感觉不对!”伊芙琳再次按下对讲按钮,声音因为疲惫而有些沙哑,但依旧斩钉截铁,“科尔顿,我要的不是精准的音符,是那种……撕裂感!你懂吗?在准确边缘游走的危险感觉!再来,这次把中频提升一点,加一点磁带延迟,反馈调短。”
录音间里,科尔顿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重新调整了效果器参数。音乐再次响起,扭曲的吉他声像一把钝刀,在规整的鼓点和沉稳的贝斯线上切割。
伊芙琳闭着眼,手指无意识地在调音台推子上轻轻敲击,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音色变化。接近了,但还差一点。那最关键的一点灵气,始终没有出现。挫败感像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将她淹没。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偏执,这些细微的差别,那些坐在评审席上的家伙们真的能听出来吗?也许尼克的市场最好才是对的……
就在这时,控制室的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
没有人注意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监听音箱传出的声音上。
直到一个带着些许空灵,却又极具穿透力的女声响起,打破了控制室里凝重的寂静。
“哇哦……”
这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瞬间激起了涟漪。
伊芙琳猛地睁开眼,循声望去。控制室门口,站着一个女人。高挑,纤细,穿着一件波西米亚风格的米白色亚麻长裙,裙摆柔软地垂落,勾勒出随风般的轮廓。一头丰盈的金色长卷发如同流淌的阳光,随意披散在肩头,衬得她肌肤胜雪。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眼睛,如同古老森林深处沐浴着月光的幽潭,是一种极其浓郁、几乎带着魔性的绿色。
是洛蔓。
那个洛蔓。以离经叛道、才华横溢著称,从出道伊始就特立独行,从未依附任何乐队,始终以个人身份游走于音乐边界,每一张专辑都像一次对听觉惯性的挑战与重塑。她怎么会在这里?
控制室里瞬间安静下来,连音箱里刚才还回荡的吉他声也戛然而止——录音间里的科尔顿显然也通过玻璃看到了不速之客,惊得忘了演奏。年轻的录音助理张大了嘴巴,混音师也坐直了身体,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讶。
洛蔓似乎对引起的骚动浑然不觉,或者说毫不在意。她那双绿色的眼眸径直落在伊芙琳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探究。然后,她迈步走了进来,步伐轻灵得像是在林间漫步,那身米白长裙随之摇曳,让她看起来不像属于这个充满电路板和金属气息的地方,反倒更像一个误入凡间的精灵。
“打扰了?”她嘴上这么说,语气里却没有丝毫歉意。她的目光扫过控制台上密密麻麻的推子和闪烁的指示灯,最后落在伊芙琳面前屏幕上正在编辑的多轨音频文件上。“我刚在隔壁棚做完一些素材采集,出来透口气,听到这边传来的动静……”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带着兴味的弧度,“这声音很特别。像碎玻璃裹着天鹅绒,或者在废弃工厂里开出的花。忍不住过来看看,是哪位同好在制造这种……迷人的噪音。”
她的形容精准又古怪,完全贴合伊芙琳想要在这首歌里营造的氛围。伊芙琳的心脏猛地一跳,一种混合着震惊、窘迫和被认可的狂喜的情绪瞬间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蜷缩。
“是……我们正在录的 demo。”伊芙琳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我是伊芙琳,这里的制作人。”
“伊芙琳……”洛蔓轻轻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像是在品味着什么。她走近几步,目光依旧锁定在伊芙琳脸上,那绿色的瞳仁像是有魔力,几乎要将人吸进去。“我知道你。夜航的新人,对吧?坚持要自己制作专辑的那个。”她笑了笑,带着点了然,“尼克·圣约翰前两天跟我经纪人喝咖啡时,提起你的时候表情可不太美妙。”
伊芙琳的心沉了一下。尼克果然在四处施加影响。
洛蔓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绿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别担心,我跟尼克那种家伙不是一路人。”她随意地摆了摆手,柔软的长袖随之晃动,目光再次投向控制台,“刚才那段,能再放一遍吗?就从那个断裂的桥接段开始。”
她的态度如此自然,仿佛提出这个要求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伊芙琳迟疑了一瞬,看了一眼混音师,后者默默地点了点头。她深吸一口气,操作鼠标,找到了洛蔓所说的那个段落,按下了播放。
扭曲的吉他、沉重而跳跃的贝斯、精准却带着不稳定感的鼓点,还有伊芙琳自己录制的、作为引导旋律的粗糙人声采样,交织在一起,在顶级监听音箱的还原下,呈现出一种粗糙、原始又充满细节的张力。
洛蔓微微歪着头,专注地听着。她的手指随着节奏轻轻敲打着自己的手臂,那双绿色的眼睛时而眯起,时而睁大,仿佛在捕捉声音中每一个细微的转折和隐藏的信息。
音乐播放完毕,控制室里再次陷入寂静。
洛蔓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缓缓吐出一口气,看向伊芙琳,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赏。“老天……这真是……太有趣了。”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发现宝藏般的兴奋,与她那精灵般的外表形成一种奇妙的反差,“你用了大量的不协和音,但结构却异常严谨。律动很复杂,但听着不会让人迷失。最妙的是这种……这种未完成的粗糙感,你刻意保留了很多现场演奏的毛边,没有把它打磨得光滑无比。这在现在是很少见的勇气。”
她走到控制台前,完全无视了周围其他人,指着屏幕上的一段贝斯轨。“这里,这个细微的延迟,不是技术失误,是你故意加的吧?为了制造一种空间上的错位感。”
伊芙琳心中巨震。洛蔓不仅听懂了,而且精准地捕捉到了她埋藏在无数细节下的精心设计。这种被顶尖同行理解和剖析的感觉,比任何空洞的赞美都来得更加强烈和真实。
“是,”伊芙琳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我想让低音部分听起来不那么稳固,带点幽灵般的回响。”
“聪明的想法。”洛蔓赞许地点点头,然后又指向人声采样部分,“这个念白式的引导,音色处理得很脏,但EQ切得又很巧妙,没有淹没在器乐里。你在模仿七十年代那些车库摇滚的粗粝感,但又加入了更现代的电子元素……很先锋,很有创造力。伊芙琳,你是个真正的艺术家,不仅仅是个歌手。”
这句话像一道强光,瞬间穿透了伊芙琳连日来积压的疲惫和自我怀疑。她的鼻子有些发酸,只能用力抿住嘴唇,才勉强控制住情绪。她知道洛蔓以眼光挑剔、直言不讳著称,能被她如此评价,分量极重。
“谢谢,”伊芙琳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看着洛蔓,真诚地说,“你的评价对我意义重大。我一直很欣赏你的音乐,尤其是你对声音质感的探索和那种不受拘束的创作自由,那种将看似矛盾的意象融于一体的能力……令人惊叹。” 她尤其记得洛蔓上一张专辑里,将空灵的民谣旋律与工业噪音结合的大胆尝试。
这不是客套。伊芙琳确实深入研究过洛蔓的作品,那种无视边界、纯粹表达内心的勇气,正是她所向往的。
洛蔓笑了起来,这次的笑容更明显了些,让她那张精灵般的脸瞬间生动起来,绿色的眼眸像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看来我们臭味相投。”她幽默地说,然后语气稍稍认真了一些,“不过,伊芙琳,有句话我得说。这种音乐,很挑听众。它需要听者付出注意力,甚至需要一定的聆听门槛。它很美,但像带刺的玫瑰,或者……棱角分明的水晶。”
她顿了顿,绿色的眼睛深深地看着伊芙琳,带着一种过来人的了然:“尼克·圣约翰之流,他们害怕这种不确定性。他们想要的是标准化的、可以轻易复制和推广的产品。你的灵感很珍贵,但在这个行业里,如何在商业的框架内,或者至少是在不被商业完全吞噬的前提下,保护好这份灵感,是一门比写一首好歌更复杂的学问。”
这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伊芙琳内心最深的忧虑。她何尝不知道这条路艰难?赌上这三天,不就是为了争取那一点点保护灵感的可能吗?
“我知道。”伊芙琳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无奈和倔强,“但我必须试试。如果声音从一开始就不是我的,那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洛蔓凝视了她几秒,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然后,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柔和了些:“我理解。我一直是一个人做音乐,很清楚这种坚持要付出的代价。”她抬手,轻轻拍了拍伊芙琳的肩膀,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坚实的暖意,“坚持你的方向,伊芙琳。这个世界需要不一样的声音。但也要学会保护自己,有时候,适当的策略性让步,不是为了投降,而是为了能走得更远。”
她的提醒与吉米那天纯粹技术性的建议不同,带着更多现实的考量与人情的练达。这是一种来自同样独立女性音乐人的、更为复杂的关怀。
“谢谢你的提醒,洛蔓。我会记住的。”伊芙琳郑重地说。
“好了,我不耽误你们宝贵的时间了。”洛蔓直起身,又恢复了那副空灵随性的模样,金色的长发在灯光下流淌着柔和的光泽,“期待听到成品。如果……”她狡黠地眨了下眼,那抹绿色显得格外灵动,“如果尼克那帮蠢货不懂得欣赏,也许我们可以找机会聊聊。我很乐意跟我认为有趣的人合作。”
这是一个巨大的、意想不到的橄榄枝。伊芙琳愣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洛蔓似乎也没期待她立刻回答,只是潇洒地挥了挥手,转身朝门口走去。米白色的长裙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控制室里的人目送着她离开,直到门轻轻合上,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幻觉。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她身上淡淡的、像是青草混合了某种冷冽香料的气息。
伊芙琳缓缓坐回椅子上,心潮依旧澎湃。洛蔓的认可像一剂强心针,驱散了她的部分疲惫和怀疑。那双绿色的眼睛,在她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如此锐利,又如此……美丽。像蕴藏着无尽秘密的森林,在精灵般的外表下,是深邃的音乐洞察和独立不羁的灵魂。她的绿色眼睛可真好看,伊芙琳脑海里不由自主地闪过这个念头,带着一丝恍惚。
她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份杂念抛开。现在不是分心的时候。洛蔓的出现和鼓励是意外的礼物,但眼前的挑战依然严峻。评审会还在前方等着,她必须完成手里这首歌。
“好了,”伊芙琳深吸一口气,重新戴上耳机,她的声音恢复了冷静和专注,甚至比之前更加坚定,“科尔顿,我们再来一遍。记住我要的感觉,危险的撕裂感。其他人准备。”
她的手指重新放在调音台上,目光锐利地扫过屏幕上的波形。洛蔓的话语在她心中回响——关于保护灵感,关于平衡,关于坚持。也许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此刻,至少在这间控制室里,她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以及为什么要这么做。
音乐再次响起。这一次,科尔顿的吉他声中,似乎真的多了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和一种被点燃的、原始的力量。
伊芙琳的嘴角,在监听耳机巨大的声压下,几不可察地微微扬起了一个弧度。
有熟悉的人出现了[狗头]真的很喜欢这个角色所以直接把她加进来惹[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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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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