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出于什么心情，时光还是去参加了新初段赛，来到幽玄棋室的时候，俞晓暘已经在等他了。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前天你没来看俞亮的新初段赛，他挺失望的。”
时光坐在他对面，淡淡地说：“我看了转播。”
俞晓暘点头，扇子指向棋盘，“这局棋，我们不必按照新初段赛的规则让子吧？”
时光问：“您的意思是？”
“我们猜先，你不是想找神之一手吗？它是真的存在的，我也相信有一天你会找到，这局棋就是你迈向它的第一步，要好好下。”
时光捏了捏鼻梁，努力调整状态，“好，谢谢俞老师。”
他对幽玄棋室还挺熟悉，他重生前在这里对弈过很多次，对手也有过不少，俞晓暘九段、方绪九段、岳智九段、穆清春九段、洪河九段、沈一朗九段，还有俞亮九段......多得数不清楚，有风华正茂的，也有日渐衰老的，直到有一天，他也成为在新初段赛上被人挑战的前辈，他选择了洪河和林灿的儿子，洪河给他打电话，
“我们时长老可不要手下留情，该揍就揍他。”
“好，那到时候侄子回去之后可不要哭鼻子。”
“嘿，你别一不小心浪输了就行。”
他和洪河这么多年还是喜欢插科打诨，只是电话那头多了林灿的嘱咐，叫他说话注意分寸，当他真的坐在那个被挑战者的位置时，他还有点恍惚。
但时光印象最深刻的还是他十五岁那年，幽玄棋室空无一人，坐在他对面的是棋神褚嬴。
观战室内，除了俞亮、洪河、沈一朗、岳智，连桑原九段、林厉九段和方绪九段也到场观战。棋局开始前俞晓暘和时光拍了合照，媒体退场，比赛正式开始，双方猜先、致礼，这在新初段赛上是从未有过的，俞晓暘九段执黑，时光初段执白。
黑棋先占右上角星位，时光捻子，他眯了眯眼睛，面对棋盘，他心中的疲惫感又涌了上来，白棋占了左下星位，双方开始一来一往布局，俞晓暘还是一如既往地注重地势均衡，但棋形比之前更加大胆飘逸了。
为什么？时光费解地思考，这个时候的俞晓暘还是那个紧张求稳的棋手才对啊？他不敢猜测其中的答案，俞晓暘见他面色不好，开口询问：
“时光，怎么了？”
时光回答：“没什么。”
棋局行至中盘，时光还是找不到对弈的状态，他的大脑仿佛隔着一层迷雾，勉强凭着惯性记忆落子，局面始终落后俞晓暘几目，洪河感叹道：
“这小子厉害啊，执白能和俞晓暘九段下成这样，差距很小了。”
林厉九段却摇摇头，遗憾地说：“俞晓暘的棋力又突破了，状态比之前放松很多，但时光这孩子，今天状态不佳啊。”
时光用力按着太阳穴，执棋的手在空中踌躇，迟迟未落子，俞晓暘目光深沉地看着他，
“这就是你对神之一手的决心吗？”
时光咬牙，他掐着自己的手，白子落在棋盘角地上，一子断开黑棋的连接，顺便接应了自身，但在目前对杀的棋面中，白棋依旧岌岌可危。
双方在左下角地进行对杀，白棋仅差一气就被黑棋吞并，这时白棋挤，长了一气，暂时脱离了险境，双方各吃一子，先手暂时来到白棋这边。观战室的洪河拍手大喊：
“这一手很妙啊，这样俞老师就有点被动了。”
岳智也矜持地点点头，难得赞同了他的意见，俞亮微微一笑，林厉还是说：
“再看看。”
俞晓暘的棋讲究均衡，最克制时光这种出其不意的棋手，时光只能和他硬拼算力，虽然暂时占据先手，但依然很难突破俞晓暘外势的包围。
褚嬴，我应该怎么做？时光往旁边看去，如同曾经无数次无能为力的时刻，他都会期待褚嬴的答案，但这一次，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了。
这局棋，俞晓暘九段胜时光初段七目。时光黯然道：
“我输了。”
俞晓暘皱眉，沉声说：“时光，虽然你是初段，但按照你的水平，不应该吧？”
“我......”
时光有些局促，俞晓暘说：“棋是不会骗人的，他就像一面镜子，反映出你的内心，你的棋告诉我，你的心不静。”
他的心，时光对上俞晓暘深沉的眼眸，里面装载着对围棋十年如一日的，最纯粹的渴望，与他充满杂念的内心不同，围棋是不会骗人的。
“如果你打算用这样的状态去打棋圣战半决赛，你毫无赢方绪的可能。”
“对不起，俞老师。”
“我是坐在你对面的对手，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
“是。”
见他脸色不好，俞晓暘语气缓和下来：“今晚来我们家吃饭吧。”
时光松了口气，“好，谢谢俞老师。”
时光快步离开现场，记者们见他出门，纷纷涌了上来，
“时光初段，俞晓暘九段已经**年没有参加过新初段赛，这次他选择了您，您有什么想法吗？”
“时光初段，如果按照传统新初段赛的规则，这局棋你也算是和俞亮初段一样创造新初段赛的历史，请问现在你有什么感想吗？”
时光抬手挡住自己，“抱歉，我不接受采访。”
他步履匆匆地走过长廊，看见俞亮在天元大厦的门口等他。
“俞亮？”
俞亮在秋光中回头，看见他的时候漆黑的瞳孔亮了起来，他说：
“我在等你。”
秋风萧瑟，俞亮把风衣脱下来盖在时光身上，平静地说：
“先去我家吃饭？”
“不，我回去拿点东西，你先过去吧。”
俞亮少见的没有执意跟着他，而是递过水杯叮嘱：
“那你记得喝药。”
“嗯，谢谢。”
俞亮看见他掐出血印的手，他按了一下印子，轻声说：“白痴。”
时光不满道：“喂，我都输给你爸了，还骂我呢？”
俞亮说：“以后跟我就不用说谢谢了。”
他和时光叮嘱了两句才离开，褚嬴回头注视着时光，问他：
【小光看起来心情不好，不陪陪他吗？】
俞亮说：“让他静静吧，他自己会想清楚的。”
时光深深呼出一口气，天气越来越冷，飘落的黄叶漫天飞舞，连阳光都多了萧瑟的意味，云片飞飞，落花朵朵，手中的杯子暖乎乎的，散发着一点又苦又甜的药味。
输了一场新初段赛，时光心里倒也没有很难受，胜败乃兵家常事，状态不好输给俞亮他爸也很正常，毕竟人家是中国围棋第一人，就是感觉骨头松了一点，有点累。
自从褚嬴走后，每一次输了比赛，耳畔都会想起褚嬴教导他、开解他的话语，仿佛褚嬴还在身边，他学着坐在长椅上吸收天地精华，没甚屁用，褚嬴骗他的。
那时俞亮会放下棋谱陪他复盘，他没有褚嬴那么温和，只会摆棋子说棋路，然后干巴巴地说一句：
“下次加油。”
褚嬴啊，时光伸了个懒腰，平静地笑笑，你对围棋的热爱可抵千年枯寂，但我的思念难通岁月漫长，我在努力向前走了。
秋夜的月光凉薄，俞亮家周围没什么邻居，孤灯黑夜里，草虫鸣叫显得格外聒噪。时光来到俞家时明娴正在客厅插花，见他来了起身帮他提东西，笑道：
“你来了，你俞老师在书房等你。”
“这是我在兰因寺求的檀香，俞老师应该喜欢，还有我种的一些瓜果，拿来给你们尝尝鲜，这两份是秦美姐和绪哥的。”
明娴温柔地说：“好，过两天他们来了我就拿给他们。”
俞亮在厨房码菜，他在兰因寺学了几道菜，俞晓暘叫他在家里露两手。俞亮见时光来了，笑得眉眼弯弯的，朝书房撇了撇头。
“我爸在等你。”
“好，那我待会出来帮你？”
俞亮云淡风轻地说：“不用，我听宋阿姨说你喜欢可乐排骨，我刚好会。”
明娴走过来拆他的台：“其实就是他特意缠着秦美学的，逼着全家人给他当小白鼠，知道你今天要来，谁也不让进厨房，非要他亲自来呢。”
俞亮皱眉，紧张地反驳：“妈，没有的事。”
【你还骗人家小光。】褚嬴一边打趣俞亮一边跟着时光进书房，俞亮抿唇，继续切排骨。
书房里飘散着熟悉的檀香，时光进去时看见俞晓暘刚刚写好一面扇面，他见时光进来，招呼道：
“你来了，一起过来看看。”
时光过去低头端详，米黄色的扇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两句诗：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他夸赞道：“很大气。”
俞晓暘说：“我昨天读到王维这首诗，甚有兴味，写下来送给你。”
时光意外：“给我的？”
他抬头看见俞晓暘平和的神色，听见他语气缓和地说： “我说过，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从来不需要长辈操心。俞亮说你最近遇到了问题，希望我在新初段赛把你当做真正的对手，本来我也是这样想的。”
时光有点讶然，“今天.....”
俞晓暘说：“虽然今天有些失望，但我知道你遇到了问题，不妨听听长辈的意见。”
“当然，您请说。”
俞晓暘语重心长地说：“其实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问题影响了你的心态，可是如果有一天，你走到了某处景色的尽头，你可以抬起头来看看，天上也许会别有风景，有时候山穷水尽之处，可能正是别有洞天之时。”
“........”
时光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俞晓暘拍拍他的肩膀，平淡道：
“你是个稳重的孩子，但有时候考虑得太多就失去了前进的锐气，可就不像年轻人了，这一点你要像小亮学习，你既然看了新初段赛的转播，你就知道他采访的话可是对你说的，你那么聪明，别的我也不必多言了。”
时光的表情有些困惑，但他还是说：“我知道了，谢谢俞老师。”
俞晓暘欣慰道：“那你平时多注意休息。”
虽然俞晓暘看不见，但褚嬴的手虚虚扶住时光的肩膀，跟他一起向俞晓暘鞠躬，
【多谢你对小光的照顾。】
无人知晓的一言一行，恍若至亲的长辈。
棋圣战半决赛即将开始，时光坐在座位上深吸一口气，方绪掐点到场，他理了理衣袖，对时光说：
“时光初段，久等了啊？”
时光昨晚还是没睡好，那破褪黑素还没俞亮管用，比赛前又不能沾酒，时光只能睁眼到天亮，看见方绪他勉强笑笑，方绪关切地问：
“怎么？没休息好？可要心疼死小亮了。”
时光奇怪地问：“你们怎么都爱说他？”
方绪笑着打趣：“小亮身边但凡有个会呼吸的，谁不认识你？”
时光没有心思想俞亮，俞晓暘的话语游荡在耳边，虽然还没想通，但心却平和一点了。
还没等时光想出所以然，比赛时间开始，双方猜先、起身致礼，这一场对弈，方绪九段执黑，时光初段执白。
这一场对弈时光似乎放松了一点，布局阶段找回了当初灵动跳脱的感觉，方绪的棋虽然也内外均衡，但没有俞晓暘的厚重，白棋找到角地的突破口，一路刺入黑棋内部，把棋形打散，黑棋勉强防守，方绪揶揄：
“真是不留情面啊时光初段，难怪可以赢下林厉。”
“绪哥，专心一点吧，俞老师在看的。”
黑棋细腻，白棋凌厉，双方博弈有来有往，暂时是时光领先目数，而白棋也势如破竹地深入黑棋的领地，准备将其吞并，而方绪也没有坐以待毙，想办法吞并白子缓解攻势。
俞门最擅长均衡发展，限制他的孤棋，时光必须穷追缠打，逼方绪应棋，使己方孤棋快速出头，否则他布局阶段埋下的孤子会十分危险。
时光正在思索棋局，眼前忽然一黑，原本清晰的棋局出现了重影，他头脑发昏，方绪抬头问：
“怎么了？”
时光摇摇头，喉咙忽然翻起一阵恶心，但他还是说：
“没什么。”
他执棋的手微微发抖，他看不清棋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恍惚之下，棋子竟然落错位置，下出一手勺子！
方绪疑惑地看了一眼时光，一时也举棋不定。
毁了，原本小优的局势.....现在全毁了....时光心跳加速，他逼自己集中精神，在后续对弈中试图寻找突破口白棋试图以四散的棋子为诱饵，诱导黑棋露出破绽，但黑棋十分谨慎，方绪就着时光这一手错着步步紧逼，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这一局，方绪九段胜时光初段三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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