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圣战半决赛结束时光就被送进医院，他忽然发起高烧，宋女士请了三天的假来照顾他。
“宋夫人，这次都是我的问题，如果我知道时光身体不好，我一定会申请延赛的。”
方绪抱歉地拎着礼物过来看望时光，俞晓暘和明娴也拿上礼物过来打点，宋女士淡淡笑道：
“没事，都是时光做事没分寸，平时我工作忙，还好有俞老师和方老师照顾他。”
病床前放着俞晓暘特意带来的三只松鼠坚果礼包，俞亮坐在病床前一个下午，褚嬴又在旁边抽抽噎噎地掉眼泪，俞亮有时候真的怀疑他是来还泪的，他正想宽慰褚嬴几句，听见身旁的女士又叹了口气。
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客人，但难解心头的愁绪，宋女士熬了一宿，俞亮看见她鬓边长出几根花白的头发，他开口：
“阿姨，你这两天都没好好休息，要不你先回家，我来看着时光。”
宋女士微微摇头，明娴担心地说：“你也要多注意身体，你这样子小光醒了之后见到得多担心，这里有我们和小亮，你先回去睡一觉吧。”
宋女士感激地看着俞晓暘和明娴，明娴先陪她回家，俞晓暘叫方绪看着，他先赶回去参加下午的研讨会。
门外都是匆忙的脚步声，有病人的，有护士的，有家属的，还有压抑的谩骂声和叹息声，俞亮留在安静的病房里，听得格外的清晰，他的手撑着额头，盯着时光苍白的脸，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时光的脸，仿佛在逃避门外令人窒息的声音。
消毒水的味道很难闻，俞亮并不喜欢这里，他小时候除了体检和俞晓暘定期检查心脏，其余时间基本不会过来，从韩国回国没几个月，时光就来这里住了两次院，他不敢细想以前时光来过多少次，他心里烦躁，听到门外的声音，更是泛起一丝心慌。
你不该是这样的，俞亮悄悄握紧时光的手，心道，你为什么总是让在乎你的人难过？
时光睁开眼看到的又是俞亮，这个人正盯着他的眼睛，不知道看了多久。
重生前他体质没这么差，但偶尔生病，俞亮也会这样坐在床前握着他的手，从天黑到天亮，每次一睁眼就能看到他漆黑的瞳孔。
时光有些无奈，转头看见桌子上放着宋女士的换洗衣物，没吃完的医院盒饭，以及她平时看的医学书籍，她应该一天一夜没休息了，俞亮是来替班的。
真是的，明明他这一世更优秀了，以为可以让妈妈少操心些，为什么妈妈看起来更疲惫了？他拍拍俞亮的手。
【小光醒了！小亮！小光醒了！】
褚嬴在时光睁眼的一瞬间就发出开心的声音，他听见时光说：
“俞亮，我渴。”
俞亮见时光醒了，目光从他脸上挪开，冷冷地说：
“哟，常客啊。”
白炽灯照得时光眼睛疼，消毒水的味道难闻，他闭上眼睛，声音沙哑地说：“我都这样了，你别拿我开涮了，我不想听。”
“不想听你就好好活着！定段赛之后的身体还没养好，又去围棋训练营，还喝——唔”
时光伸手捂住俞亮的嘴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俞亮挣脱开他的手，继续控诉：
“从预选赛到本赛你都没好好睡觉吧？你输了也活该！”
“.......”
丢人啊，居然被俞亮教训了！自觉年长的时光有些不甘心，本想呛回去，奈何这回躺在医院实在不占理，只好把自己裹起来，自己哄自己，不和小年轻计较！
俞亮把他拔了出来给他量体温，又把药递到他面前督促他喝下，时光大喊大叫：
“我要喝白开水！”
“爱喝不喝！我再管你的事我就.....算了！”
时光问：“你就怎么样！”
俞亮气得扭过头不理他。时光激完小孩，老实躺在床上喝药。
其实他穿越回来后除了俞晓暘，可以与他匹敌的对手并不多，但方绪本就是俞门的顶门大弟子，中国最年轻的九段棋士，天才中的天才，与他对弈必须全力以赴，奈何他昨天状态不好，本来占优的局面，却因为这种原因下出一手恶手！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①
时光还在懊恼，抬头看见床头放了一盒精致的点心，
“那是什么？”
俞亮正在洗杯子，瞥了一眼回答道：“那是你高中同学亲手给你做的酒心巧克力，本来是要恭喜你棋圣战打到半决赛，没想到成探病礼物了。”
时光笑道：“江雪明送的吧，我现在也吃不了，俞亮你试试？”
俞亮本来想拒绝，奈何时光一直叫他尝尝，俞亮一口咬下去，酒馅从巧克力中溢出，烈苦的白酒味弥漫了整个口腔，苦得他面目扭曲。
“哈哈哈哈，江雪明用二锅头做的酒心巧克力，如何啊？”时光眼中露出狡黠的笑意，伸手去掐他的脸，俞亮紧紧抿住唇，闭着眼睛好几次才吞下去，他被苦出眼泪，耳畔时光还在“叽里呱啦”地说什么，俞亮盯着他的嘴唇，有点听不清了。
如此苍白，如此瘦削，任谁看了都会心疼，可他的眼神又是如此鲜活，如此明亮，就像他们当年刚刚认识的时候，俞亮觉得时光有点张扬的可爱。
方绪拎着药单和病历进来，打趣道：“哟，时光，你醒了？好点了吗？你比完赛起来就晕，还好我眼疾手快啊，给我吓一跳。”
床边的俞亮还在皱眉吞咽，嘴巴都麻木了，他把病历接过去查看，时光看见就苦着一张脸，但还是乖乖向方绪道谢：
“不好意思啊绪哥，麻烦你了。”
方绪大方地说：“没事，就是把小亮给吓到了。”
时光看向俞亮眨眨眼，后者别扭地转头，时光逗到了人就心满意足，对方绪说：
“对了，绪哥，我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我听白川老师说，您有一个围乙战队，希望打造一个全国最年轻的围棋战队，我有一个推荐的人选，叫沈一朗。”
俞亮微微侧目，方绪回忆了一下，皱眉道：“沈一朗？我关注过他的棋局。”
“如何？”
“实力不错，不过连续几年都没定上段，时光，不是我怀疑你的眼光，如果连定段赛的心态都不稳的话，又怎么能下好职业比赛呢？”
时光说：“我知道，但他今年一定会定上段的，他是可塑之才。”
方绪思忖半晌，缓缓地回他：“我考虑一下，”
时光挑眉，听见方绪继续说：“唉，说起来你白川老师一直在为主将的位置焦虑，我又没空去打围乙比赛......”
时光了然，淡淡开口：“你签沈一朗，我跟着进围达.GC，保证今年能够打进围甲。”
方绪上下打量他一眼，穿着病号服苍白的人又补充了一句：“但平时训练我恐怕不能参加。”
时光的目光坚定而有锐气，俞亮闻言，捏着药单的手攥紧了，方绪还在无知无觉地说：
“那好啊，得谢谢你为我们排忧解难了。”
时光再次向方绪道谢，从背包里拿出一盒崭新的包装递给方绪，是最新款的小灵通
“以及这个请你帮我交给沈一朗，就当是他的入职礼物，不要说是我给的。”
方绪说：“你放心，师兄不会亏待你的，除了围甲围乙以外的比赛，战队不会要你的奖金抽成，该发的工资也会发到你的手上的。”
时光微笑：“嗯。”
一个打败林厉挺进棋圣战半决赛新人，如果不是状态不好，按照当时的形势，方绪想赢他的确很悬，想把他纳入麾下也是情理之中，方绪长舒一口气，解决了心头大患，这下可以跟白川交代了。
方绪和时光聊完就去楼下结账，俞亮拿着苹果慢慢削皮，状似不经意地说：
“我之前也跟师兄提过战队的事，他没签我。”
时光似乎在思考别的事情，漫不经心地接话：“他应该是想稳定之后再看看吧，不想你蹚浑水。”
“你不是不想打围甲吗？”
“打一年吧。”
“因为沈一朗？”
时光含糊地说：“算是吧，我......我挺喜欢他这个朋友的，能帮则帮。”
俞亮放下切了一半的苹果，他看起来有点烦躁，对时光却是轻声说：“你睡吧，别想太多了。”
“刚睡醒又睡啊？”
“病人就是要多休息。”
俞亮伸手盖住时光的眼睛，他的手很暖，时光闻到他袖口淡淡的苹果香，居然奇迹般地浮上困意，莫非俞亮是什么安眠药吗？
都说失败是成功他娘，最近连输两场对局，他的心倒是意外静了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睡饱了，他的脑子终于可以清晰运转了，时光平静地想，褚嬴寻找神之一手是因为对围棋的虔诚，那他呢？他并非褚嬴那种棋痴，神之一手于他而言只是一个盼头，但这个盼头太单薄了，太抽象了，历经几十年，已经不足以支撑他走下去了。
可是他还不想放弃，神之一手可是褚嬴的夙愿，他不想放弃再见思念之人的机会，哪怕万一。
他是幸运的，他遇到了世界上最温柔的神明，也是不幸的，他用余生去思念神明的残影。
俞亮低头认真端详时光的眉眼，他睡熟之后苍白的脸色会浮上一层淡淡的血色，俞亮低头嗅到他发丝间似有若无的香味，暖融融的，和他这个人一样，俞亮的嘴唇停在时光的鼻尖，喉结滚动了一下，褚嬴忽然现身，
【俞亮。】
“........”
等时光睡熟之后，俞亮静悄悄地离开，跑去住院部前台找到方绪，方绪刚缴完费用，听到俞亮喊他，
“师兄，你等一下。”
方绪收起钱包，问道：“时光睡着了？你找我什么事？”
“师兄，时光不适合去打围乙，如果你需要主将，我也可以胜任。”
方绪收起笑意，轻声说：“小亮，以你的实力应该去打围甲。”
“那时光呢？”
“时光....行了，再说吧，我心里有数，我下午还要去找你白川老师，你先回去吧。”
目送方绪离开，俞亮有些失落地站在原地，褚嬴宽慰道：
【你和小光不一样，你是方绪的师弟，他比谁都看好你，以我对人情世故的了解，应该真的如小光所说，他的战队刚刚起步，在他眼中还有大好前程的你不应该来蹚浑水。】
俞亮似乎是自嘲，又像是不甘，“我知道，所以我才生气，他不信任我，父亲是这样，时光是这样，师兄也是这样。”
褚嬴俯身注视着俞亮的眼睛，笑眯眯地说：【他们不是不信任你，他们只是太在乎你了，我和他们的心情是一样的，但我知道小亮是个很优秀的人。】
俞亮疑问道：“那你刚刚.....”
褚嬴收起笑意，他试探着问：【俞亮，你对小光，真的是....那种感情吗？】
他似乎是羞于启齿那几个字，俞亮挑眉，“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说罢他又叹了口气，“怎么？我记得南梁挺开放的啊。”
褚嬴似乎暗暗下定决心，开口道：【上次我就说过，只要是你们的决定，我都会支持的，我知道你的品性，也相信俞晓暘和明夫人也并非迂腐之人，只要小光开心就好.....但作为长辈，我还是要替他和你聊一聊的！】
他有些语无伦次，俞亮苦笑着说：“等有一天，时光发现了再说吧。”
【哎？小光难道没有发现吗？】
俞亮扶额，好笑道：“你觉得以他的心性能发现吗？”
褚嬴理所当然地说：【当然了，我觉得小光心思很细腻，会发现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俞亮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说：“他心思细腻？”
【对啊，小光会画我的画像，还能察觉到我的喜怒哀乐，然后过来哄我，他特别好，还会给我过生辰，陪我去很多很多地方。】
俞亮欲言又止，最后无奈地说：“我知道他特别好，算了，和你说这个.....总之你放心，我会尊重时光的想法的，走吧，回去看看时光。”
【今晚回家我想下棋！】
“可以，不过我只能陪你下三局，我还要打谱。”
时光第二天就出院了，本来宋女士和俞亮坚决不同意，但被他软磨硬泡地出来了，他讨厌医院这种地方，压抑、沉重，坏他心情。
俞亮说他学会了做奶茶，让时光去他家试试，自从从兰因寺回来之后，俞亮除了下棋之外多了个新爱好，下厨，连拼图都很久没拼了，时光很想去尝尝，但他今天还有别的事要做。
今天天气不错，时光站在萧瑟的风中，再一次推开了弈江湖道场的大门，故地重游，这次没有妈妈送他过来，也没有褚嬴陪他走进去。
熟悉的白墙壁，熟悉的昏暗灯光，他轻车熟路地找到班衡的办公室，敲门进去。
“请进。”
一进门看见班衡在电脑整理资料，朱大勇在喝酒，见他进来，班衡抬头笑道：
“你就是今年的时光初段吧？请坐，喝茶吗？”
“都行。”
班衡给他倒上茶水，语气轻松地说：“话说你这么年轻，怎么想到来道场给这群冲段少年当导师的。”
时光半真半假地说：“我身体不好，打比赛训练对我负担很大，打算先调整一段时间，所以想来道场当一段时间老师。”
班衡点头，朱大勇微醺着开口：“是你向方绪九段推荐沈一朗去他的战队？”
方绪这个大嘴巴，还是喜欢什么都往外说....时光拿不准他什么意思，波澜不惊道：
“对，我认为沈一朗有这个实力，你放心，方绪那边不会耽误他日常在道场训练的。”
朱大勇面无表情地说：“嗯，你去看看环境吧，明天入职行不行？”
“行。”
班衡把合同推给他，笑盈盈地说：“这是合同，你明天签好带过来就行。”
“好，谢谢。”
时光收好东西正要离开，朱大勇叫住他：“等等，那边柜子有两瓶酒，你帮我带给方绪，工资方面你看清楚，我们亏待不了你。”
“啊...行，我会的。”
道场里的空气有点浑浊，但是暖融融的，光线昏暗，耳畔还有关于棋局的讨论和嬉笑，让他一下子回到了曾经。
重新回到这里，却是以指导老师的身份回来，时光晃荡了一圈，熟门熟路地找到练棋的教室，进门后黑板旁边贴着一张大纸，纸张已经泛黄，上面被人用毛笔铿锵有力地写着八个大字：
心之所向，素履以往。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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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尚书·周书·旅獒》
凡心所向，素履所往；生如逆旅，一苇以航。
稣合于言，安之若素；自言自语，无喜无悲。
凡心所向，素履所往；生如逆旅，一苇以航。
三月桃花，四月欢唱；两人一马，明日故乡。
流浪陌路，暖然绯凉；写意人生，相识一场。
不关此世，不负己心；我自倾杯，且君随意
——七堇年《尘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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