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本可以杀死他们所有人。”
他说，声音因压抑情绪而嘶哑。车队正沿着第九大道与第八大道之间的岔路口往西行驶，车身上下颠簸，轮胎溅起污水。空气里飘荡着焦油和燃香的味道，熟悉的陈腐垃圾发酵味混杂其间。
莱拉悄无声息地收回手，蹲伏在车底的架子上，缝制的斗篷边缘遮住苍白的膝盖和脚踝。灵能的银光在指尖盘旋，被..干扰的负重感应器在电流的沙沙声里恢复了平稳的闪烁频率。
待会儿也可以做这件事，我还想看看幕后的人……究竟有多少
她“说”，男人摆了摆头。他不信任这种力量，让她头痛欲裂，鼻血横流，又把如同大厦倾塌般的幻象扔在他身上。
但至少此时此刻，他必须承认，这很便捷。
即便杀了首领，底下的人仍然会继续他们罪恶的行当——在抵达目的地之后，找到他们，杀了他们。一个都不要放走。我不能容许此等罪行
他要求道，同样用灵能回复，交谈在眼神的交错和光影转换间不动声色地完成。现在是需要谨慎的时刻，敌众我寡，他们的对手是整个区域——甚至整个城市，容不得鲁莽。
但，在对待正义的执行与实现的相关事情上，他从不是有耐心的人。他厌恶这一切，他需要看到改变。
立刻。
莱拉回以沉默。但他还是听见了:细胞运动时的声音像微弱的回声，肌肉收缩，血液快速撞击心脏瓣膜。他察觉到孑然怒火，却委婉地纠结不定。
他拧紧眉毛，无法理解。
没有更好的方法，放过他们意味着更多人去死
他催促道。为什么犹豫?犹豫代表软弱，代表对罪行的放纵，对正义的朽坏视而不见。
犹豫是一种弱点。
他漆黑的眼睛盯着女孩，而她抿紧嘴唇，沉默。
她不喜欢杀人。他知道。可是如果是为了正义呢？她杀死神父，银舌和阿拉克的时候并未迟疑，对他杀掉“神圣之声”的人的举动也并无异议，她不认为“法不责众”。
难道她不认为这是正义的?
还是说，他选错了？
这想法如乌鸦般掠过他心中，马上就飞走了。
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好
最终她答，仍然心事重重。
他无法参透其中的情感，虽然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却并不满意，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车辆穿过布置街区——区与区间的界限被太多杂物弄得斑驳。不过，随着越来越接近第八区中心，区域间的分隔与路径的线条也越发清朗明晰，建筑古老而端丽，让人得以透过不知几千几百年的光阴与增减，依稀窥见这城市在创立之初的模样。
路段开始倾斜。车队沉重地喘着气，马达嗡嗡，爬上坡道。空气里的熏香越来越浓重，马赛克砖地面上贴着一层淡灰色的薄雾，由燃烧后的灰尘颗粒和工厂排放出的废气结合沉降组成，暗沉如海。车队在海中穿行，车轮碾碎细小颗粒时发出微弱如呼救的咯咯声，不绝于耳。
男人的衣摆在雾海里轻柔地摆动。司机一切浑然不觉地驾驶着车辆，将祭品与猎人一路向上托举，送到高处的教堂。
雾更浓了，也更高，吞没了半个车胎。他从周围气流的流动与温度的细微变化中推断出高度。上坡结束了，车速渐缓，从车底往外看去，开阔的场地上立着许多双脚，都穿着漆黑的靴子，像无数柱子一样从灰色的海中升起，在海中游动。熄火的车辆后门纷纷打开，链子的撞击声此起彼伏。更多、更小的脚，赤..裸，或穿着破旧的鞋子，踩进混浊的雾里，像撒进水中的鱼苗，从四面八方涌来，很快铺满了整个水面。
他听见莱拉的呼吸忽然放得很轻，近乎凝滞，在清脆或沉闷的碰撞声里几近于无，她的心跳声却越来越快。
可是，无论如何，是时候了。
他松开手，收紧身体，双手双脚落地时悄无声息，同伴的衣服从他身边略过时带起一阵轻轻的气流，雾气中的颗粒轻微左右摆动，水波般为他们让路。他们潜入水中，游鱼般绕开水中的黑柱穿行。
没有人看见。卫兵们受限于自身的局限，无法察觉能力之外的存在。
灵能的银色微光在雾里一闪，莱拉从雾中隐去了身形，而他的速度从来就不是其他人们能够跟得上的。就算是他的同伴，也需要借助灵能来辅助，才能勉强跟上他的脚步。
浓雾掩护着他们，绕过目光交汇处，卡着死角。灵能影响了探测器的感知范围，电流声呼呼作响。握着枪的卫兵皱着眉向上汇报，警觉地三两一群汇为一组，四下查看。但除了灰白的，贴着地面的浓雾，什么也没有。
圆形广场边缘一圈立着形态各异、衣袂飘飘的青铜色雕像，或喜或怒，都面向广场中央的建筑。穿过空阔的地面，高..耸的建筑立在中央的高台上，层层向上的阶梯依旧布满暗色雕像，或立或卧，大多以坐在或伏在台阶上，灰黑色的瞳仁渴求地远望着，手伸向台阶之上巍峨繁复的建筑物，铺展在台阶上的衣袍凹凸不平，宛如海面上起伏的波涛。
科罗大教堂。
无数双手托举起中央的建筑群，无数张祈求的脸，葵花向阳般望过去。这高高在上的钟楼，尖顶，仿佛黑海中央凭空升起的一座孤岛。恢宏而肃穆之中，又因为繁丽的雕刻与装饰而多了几分华美。
色泽苍白的厚重大门上刻满精致而不同的浮雕，彼此之间由线条分隔，繁而不乱。密集的监视器与感应装置隐藏在衣物的首饰下，躲在一双双低垂的眼瞳里，只有偶尔一闪的红光让人发觉出异常。
莱拉轻轻压下他想要破坏检测探头的尖指甲，银白色灵能冬霜般爬上雕像的膝盖与腰际。嘶嘶作响的电流音与监控画面的异常马上引起了看守人的注意，这些佩戴着古典暗金色胸针的卫士通过通讯频道彼此交流。电流的声音没能逃过他的耳朵，男人捞起同伴，借着机会单手爬上墙。
凸出的浮雕让攀爬更加轻松快捷，他在雕刻森..林间如履平地，沿着雕满经文的柱子向上，从一座小尖塔的高窗爬进去。教堂内部的圆形穹顶上雕刻着向内凹陷的穹隅，他们在此处的凹陷里隐藏自己，紧挨着衣裳飘荡的女人浮雕。很快，一扇扇门扉敞开，脚步声急匆匆地在空荡荡地走廊里回响，枪油的气味浓重刺鼻，被惊扰的巡逻队在巡查情况。
狩猎马上就要开始了。
他聚精会神地盯着脚下，目测着距离地面的高度，下落的速度，他们反应的速度，以及其他人能够发现异常的时间。十个人，都配备了速射枪、□□和通讯设备，腰间的包里显然还装着其他东西。
这比常见的巡逻小队的人数要多，负责警戒的两人，主攻六人，还有两个辅助，负责信息交流，救助，等等……他们装备精良，武器种类繁多，而节奏一致的步伐和熟练的动作证明他们配合默契。
这的确是第八区的女王非常重视的地方。
但这些都无关紧要。
罪恶，在正义面前，永远不堪一击。
他耐心地等待着，呼吸轻而缓，扫视走廊里来回巡逻、交接班的卫兵们，从只言片语中判断他们的交接时间、频率和巡逻规则。接着是路过的仆人们，神职人员，步伐匆匆的各个教堂或教区的负责人……
然后，一个眼熟的人走进来。
这男人四十岁上下，身高近六英尺，体型健壮，短发，鬓角整洁，穿着修身得体的黑外套，袖子卷起，他大臂上纹着变体的诺斯特拉莫文字，组成一个富有几何美感的蝎子纹样。他的右侧脖颈上刺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黑紫色蝎子，随着走动与呼吸起伏，仿佛一只活生生的昆虫。
他属于“毒蝎”斯科普斯。
这是带我们来这里的车队的首领。而“毒蝎”也是我们要找的三个家族之一
莱拉若有所思道。她的目光紧盯着男人穿过花窗彩色光芒的身影。
他是第一个 男人说。
他不是。如果……这里就是斯科普斯家族的族地，那么，我们就直接找真正的话事人来问。从它那里，我们可以得到具体的参与人员名单
莱拉眯起眼睛，然后转向他。
先别动手，我要得到事情的原因和经过，在这之前不要惊扰他们
他有些不情愿地点头 : 我们说好的，杀了他们所有人
我记得。现在，我们去找可以给我们提供信息的人
仆人
这些工蚁般的小人物汇聚成血液，提供着这庞大贵族体系的存续所需要的必要的氧气：每一句尊贵的命令都需经由他们的口传播，通过他们的手来实现。他们不起眼，可正是从他们那里，能得到详细的地图和信息。
莱拉攀附着浮雕轻手轻脚地爬到通风口，灵能精准地扫下内壁上的圆形侦测器。手臂上拉，身体蜷缩，她爬进四四方方的通风管道，嗡嗡作响的排气扇将光影切割成无数细小的碎片。
管道大小对于她来说非常宽敞，对于霍恩特来说，就显得局促了，在尽可能收紧身体的情况下，他的脊背仍然贴着顶端，灰尘和丛生的腐菌拂过头顶和后背，轻柔而搔痒。不过，这一切都不影响他要一起行动的决心。他不想和她分开，狩猎日的事情不能再发生了。
我在前面
莱拉说，他默认了。
四通八达的管道是外来者潜入的好途径，他知道，所有昆图斯人也都知道。因此，通风管道的角落里藏满各种机关。隔着钢板，机括、弹簧与齿轮咔哒作响。体重产生的压力触发藏在钢板后的锯齿和刀刃——紧接着，淡银色闪光在感压装置上一闪，利刃在凹槽里徒劳地空转，却无法按照程序设定那样把他们切碎。他耳侧边的毒雾挥发器紧闭出口，侦测器保持缄默，热视仪和监控也正常地呈现出空荡荡的黑色通道内壁——只有灵能侦测器试图报警，但以失败告终。
其实这些东西都伤害不到他，他知道。可是，被人保护，这种感觉也并不坏。
透过膝下的栅格状出气口，各个房间的景色与光影变换纷纷。她在某一个口上忽然停下来，发霉的气味被掩盖在浓郁的熏香下，他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仆人们的准备间
莱拉说。固定栅格口的螺丝悄无声息地旋转，仿佛无形的手正转动它们。他绷紧肌肉，在那一瞬间——格子被移开的一瞬间——就跳了下去。
五个人，很好。尖长的指甲撕开两个喉咙，染上鲜血的手掌攥紧一条胳膊，扭断关节，卸掉下巴，还有两个人——已经因为灵能而麻痹，僵立在原地，发不出声音，只能睁大眼睛，看着同伴的血慢慢延伸到自己脚下。
他不能否认那一瞬间的快乐:看着他们因为痛苦而变形的脸，每个毛孔都散发出恐惧的气味。这不是恶行，他对自己说，只是恶者罪有应得。
莱拉的视线落在他的后背上，他转过身，没有从女巫的脸上看到认可或赞同。她什么也没说，把手覆盖在其中一人的胸口，闭上眼睛——读心开始了。
他站在一旁，聆听着，等待着。如果门外有任何人路过或试图进入，他就会排除掉干扰。
找到了吗
不是这个
莱拉摇头，转向另一个。她避开被血洇湿的红地毯。一秒，两秒，三秒，四秒，五秒。
还是太慢了，他想。在这种程度的罪恶面前，缓慢意味着不确定性和危险。他厌恶这种不确定性，但女巫刚刚的表情阻止了他用自己的方式排除它。
找到了
她收回手。门外响起一阵越来越近的急..促脚步声。男人猛转过头，十个人，不，更多，十七个人，心跳声如十七道截然不同的雷响。气势汹汹，脚步踏踏。
下一刻，大门轰然洞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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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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