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晴,骡车停在了一处荒废的院落。
尤明姜没走太远,她蹲在泥地上,手里使着小木棍儿,“吭哧吭哧”地撬着野菜。
这当口的野菜,就数马齿苋和水芹菜最是应季。偏是这一带生得尤其旺,一丛挤着一丛,绿盈盈地晃人眼睛。
这两样都是凉性的,马齿苋能利水,水芹菜能祛湿,摘回去和豆腐一锅烩了,赶上这样容易中暑的天时,喝上一碗,浑身都舒坦。
尤明姜轻轻一撬,搞起了一丛水芹菜,往水里涮了几下,根上的泥浆流走了,露出青嫩嫩的茎秆,水灵灵的,看着就脆生。
她甩了两下水珠子,随手丢进竹编药篓,和早先摘的马齿苋混在一处。
说来也怪,这一路顺得有些蹊跷。只有缠人的蚊虫,怎么熏艾都轰不走。
太安静了。
那绊马索及其主人,竟再也没露过痕迹。
车轱辘上还留着修理的印子,明明白白摆在那儿。要不是有这个凭据,她真要把乱石岗的事儿当成自己梦游了。
突然,她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明晃晃的白光下,知了没命地叫着,一声接一声,没个消停。空气又黏又闷,但除了蝉鸣,似乎还掺了别的动静。
那是灌木丛“窸窸窣窣”的轻响,还有一道极浅的呼吸声,就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
明摆着是打定了主意来跟踪的。
尤明姜低下头,心里慢慢冒出一个朦朦胧胧,又莫名笃定的念头:绊马索的主人来了。
·
这种时候,最怕自己先慌了神。
她没回头,只似蹲累了般自然起身,挎起装满野菜的竹编药篓,不紧不慢地继续朝前走。但一只手已悄悄垂下去,虎撑滑入掌心。
一步,两步,三步——
尤明姜倏地转身,手里的虎撑“嗖”地化作一道银环,疾射向侧后方的灌木丛。银环在枝叶间迅猛一绞,又稳稳飞回她手里。
只打落几片碎叶,连个鬼影都没逮着。
树干上的知了,还在没完没了地叫着。越叫,周遭越被衬得静悄悄,静得离奇。
到底藏在哪儿呢?
老槐树后面?左手边儿的乱石堆?还是身后那片狗尾巴草丛?
尤明姜皱了皱眉,扫过那几个可能的藏身点,猛然一仰头,视线刮过头顶交错的树冠。
空空如也。
该不会是她自个儿胡思乱想,听错了?
不对!绝不是风吹草动闹的误会!
尤明姜摇了摇头,立刻驱散了这个天真的念头。一股强烈的直觉攫住了她:暗处一定有双眼睛盯着自己,等着她松懈。
·
突然,左前方几片树叶无风自颤,簌簌往下落!
尤明姜手中的虎撑,再次脱手而出,“哧溜”一声破空而去,精准地穿过那片晃动的枝桠,可惜又打了个空,徒劳地转回她手中。
日光穿过枝叶,在她脸上割出明晃晃的斑块,刺得人睁不开眼。
和她躲猫猫么?
等她沉不住气,等她转身走人,才好继续阴魂不散地缀上来?
尤明姜低低骂了句粗话:“他龟孙的。”
肚子突然“咕噜”一声,在这荒山野地里听得特别清楚。她啧了一声,被这声音一打岔,心下反而豁亮了。
“也罢,”她心说,来人武功不俗,绝不是沙家七兄弟那样的莽夫。姑且让他先溜达着,“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
等逮住了人,非倒吊起来抽一顿不可!
·
尤明姜跟遛狗似的,专拣了日头毒辣、没遮没拦的地儿走,左一转右一拐,自顾自兜了好大一个圈子,确信对方还牢牢跟着,这才转回一行人临时歇脚的小院。
院墙是用黄土夯成的,被雨水冲得沟沟坎坎,露着掺在泥里的草梗儿,簌簌往下掉渣。
狗尾巴草从墙缝儿里挣出来,黄蔫蔫的、瘦伶伶的,随风轻轻地晃着。
人搬走了,屋子就死了。
没了人的鲜活气儿滋养,院墙也一天天垮下去,偶然落了些草籽儿,草籽儿懵懵懂懂地冒出一捧野绿,又变得黄蔫蔫,只剩下荒芜。
世道动荡,这样的荒村小院会越来越多。
·
丁喜伏在远处树荫里,见她带着自己兜圈子,就知道自个儿行藏已露。
他不由得苦笑一下。
那绊马索确实是他亲手布的。
自打黄河在张秋镇溃堤,漕运随之断绝,大名府的粮食一天一个价,贵得没了边。
杏花村是个不起眼的小酒家,日子紧巴巴的;小马又染上了疟疾,先前弄了藿香正气汤,只能压住寒热,稍一疏忽又会反复。
一时间,既找不到大夫诊治,也弄不到对症的药来吃。
丁喜本来盘算好了,要劫了谭道这个狗官押送的红货,好重金请了张简斋来救治小马。
谁承想,眼错不见拦错了车,一时恍惚,竟叫旁人抢了先,却意外撞见这大夫收拾了沙家七兄弟,还分了口粮给沙大嫂的孩子……
他不禁流露出了动容之色。
要知道,在许多人眼中,强盗终归是强盗,哪管什么缘由和种类,横竖都是一死。
谁又肯问一问,他们怎么偏走上这条路?谁又愿听一听,他们是如何被那狗官刮尽了血肉、逼绝了生路?这何尝不是一种谄媚,不是一种对强权不声不响的低头?
说起来,沙家人不过是一群小人物,却敢动谭道这个狗官的红货,更敢豁出性命去复仇。即便失败了,又何尝不是一种骨气?
再看这大夫,心怀慈悲却不失通透,偏生落在这么个污糟世道里,真真是恶土生灵芝。
当时没跟沙家七兄弟争抢,也是因为丁喜知道他们的遭遇,知道他们是被逼无奈才落了草,为了向谭道寻仇,才会在山路上拦车。
不过,他丁喜一向不做亏本的买卖。
这次下了绊马索,却落了空;想起小马的疟疾,时好时坏,要是能把这大夫“请”回去,也不算白白忙活一场。
可惜,这大夫警觉得很,功夫比他预想的厉害,才悄悄跟了一小段路,就被她发觉了。
丁喜目光沉了下来。
想到这儿,他悄无声息地潜近小院,仔细观察院内动静与布局,寻找时机。
·
尤明姜迈步进了院门。
海红珠正在给骡子梳鬃毛,她用红绳编小辫,还掐了把紫地丁缠上柳枝,编了两只花环,一个戴骡子头上,一个自己戴着。
见尤明姜回来,她臭美地问:“尤姐姐,我好看么?”
“好看。”尤明姜笑着应了一声,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院墙和屋顶。
海四爹抱了捆柴火经过,听见这话,忍不住瞪她:“还不过来搭把手?瞧你这娇惯样儿,越发不像话了!”
他板着脸,心里着实着急。
人家铁萍姑病着,眼下都起来干活了,这丫头倒好,还在那儿躲懒儿……就算尤大夫不说什么,可人情亲疏,总该心里有数吧?
“别拦着,让孩子高兴高兴。”尤明姜眉眼弯弯,冲他笑着摆摆手,“小姑娘家,活泼爱俏的年纪,戴点花儿朵儿的才精神。”
一边说,一边把竹编药篓往边上一撂。
她走到水缸前,在手上细细打了皂角,反复揉搓,等起了白沫儿,才舀起一瓢水冲净。
见尤明姜替自己说话,海红珠冲老爹吐了吐舌头:“哼,尤姐姐都说好看呢!”
这缺心眼儿的。
海四爹瞪了自家闺女好半晌,最终只幽幽叹了口气,摇摇头去烧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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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明姜压根儿没往心里去。
海红珠本就是一行人里年纪最小的。
这一路风餐露宿的,活没少干,苦也没少吃,已经够懂事的了。
一个孩子乖巧到这地步,还要她怎样?
要是什么都推给个半大孩子,那她这个“主心骨”的脸面,又该往哪儿搁?
尤明姜撸起袖子,走到了露天灶台边,正要张罗晚饭,她一抬眼,倏地愣住了。
铁萍姑竟然醒着!
这可少见。
铁萍姑在灶台旁,搅和着一盆稀溜溜的面糊,是用吃剩的干炒面做底儿,又掺了一点儿面粉,一看就是要上鏊子摊煎饼的。
“……总躺着也不好,越躺越没力气。”
铁萍姑手上舀起一勺面糊,往热鏊子上一倒,手腕轻轻一转,面糊就铺得匀匀的,圆滚滚的,再烙上一会儿,两面都变得喷香。
“你能起身走动,我自然高兴,不要太勉强,慢慢来就好。”
见她做得顺手,尤明姜宽慰了两句,就去把豆腐切成小方块,野菜也细细剁碎,先倒豆腐下去炖,等香气一起再添水,手上忙活着,耳朵也竖着,留意着一切不寻常的声响。
·
丁喜使劲儿吸了吸鼻子。
太香了。
不是什么金贵吃食的腻香,而是一种家常烟火气儿,硬生生地往人鼻子里拱。
豆腐价贱,花不了几个铜钱儿,就能在街上买好大一块儿。红杏花以前常做的,就是那一道猪油煎豆腐。锅底稍稍润上一点油,“滋啦”一响,豆腐片煎出金黄的边儿,皮脆生生的,里头却还嫩着;临出锅前,撒上一小把葱花,绿的鲜明,白的莹润,鲜气儿特别馋人。
丁喜咂了咂嘴,这会儿闻到豆腐汤的鲜味儿,才惊觉那口猪油煎豆腐,俨然跟着好年景一起成了奢谈……
冷不丁地,他瞥见了尤明姜从竹编药篓里取出一包荷叶。
那荷叶裹得鼓鼓囊囊,展开来,竟稳稳兜着一小捧河虾,约摸有指甲盖大小,虾壳透着青灰色的透亮光泽感,虽不多,却透着新鲜。
小河虾被倒进了锅里,算是添了个荤腥。
丁喜皱了皱眉,心里不禁有些纳闷儿。他跟了一路,万分确定她没下过河。
这河虾是打哪儿来的?
那豆腐更是蹊跷,活像凭空变出来的。
丁喜心里翻腾,目光打了个转儿,末了,就钉在那只黑黢黢的竹编药篓上。
这玩意儿,绝对有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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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下功夫,尤明姜已把饭菜端上桌。
一盆杂蔬豆腐汤,一盘河虾,一盘煎饼,热气腾腾。小院里炊烟袅袅,一派祥和,像个乱世里难得的安乐窝。
安宁虽是假象,可日子再难,人也贪恋眼前这点温暖。毕竟这样的饭,吃一顿少一顿;这样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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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烈日灼烤的山路上。
蝉声时歇时起,树枝蔫蔫地垂着,燥热的焦气迎面扑来,又黏又腻。
“天杀的青龙会……早晚抽了你们的泥鳅筋,扒了你们的泥鳅皮!”童百熊一边疾奔,一边将青龙会上上下下给骂了个遍。
他衣衫褴褛,满身血污,这一路不知经历了多少追杀。他背上挨了两刀,鲜血从伤口渗出,却还是背着东方柏一路奔逃。
东方柏伏在他背上,喘气声又短又碎,眼皮沉得抬不起来,见童百熊踉跄着前行,他勉力抬眼,嘴唇颤了几颤,声若游丝:
“童大哥……连累你了……替我回禀教主……就说东方柏……死而无悔……”
童百熊眼眶一热,厉声骂他:“东方柏!你这孬种!敢死……老子做鬼也不饶你!”
说到这儿,他声音里已带着不住的发颤,话再也没法往下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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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免重蹈景阳冈覆辙,童、东方二人不敢停留,一头钻进了雨后山林。湿热的潮气从枝叶间蒸腾而出,黏腻地舔舐皮肤,几乎榨干肺里最后一丝空气。
童百熊仗着悍勇的体格,还能勉力支撑,可东方柏,已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
今天正午时分,东方柏晕得厉害,一口真气没提上来,竟昏死过去。
童百熊探手一试,东方柏浑身滚烫,他赶忙背起东方柏,一路疾掠,只求一线生机。
这才有了最开头的那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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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东方柏意识涣散,几乎再无力气攀住对方的后背,身子止不住地向下滑落。
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对不住了……”
童百熊双目赤红,嘶声道:“你要是死了,谁陪老子喝酒?不准死!”
这些年,他们一同浴血拼杀,从尸山血海中挣出一条生路,早已是生死与共的兄弟。
感受着背上那人渐渐微弱的气息,童百熊急得满头大汗,却不知是热汗还是冷汗。
去哪儿才能找到大夫?
眼下最棘手的是,这儿离城池远得很,周围全是荒村破屋。
别说大夫了,这附近连个活人都找不着,哪儿还能寻到人家?
更要命的是,两人浑身是血,就算真碰着大夫,见了这情形,恐怕也得被吓跑。
即将被绝望吞没的刹那,他猛一抬头,忽见山脚下的一处小院儿里,正飘着缕缕炊烟!
烈日底下的一缕缕炊烟,细得跟针似的,却一下子刺破了童百熊心头的黑暗。
有炊烟,就还有人家!
有人家,说不定就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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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念头一起,童百熊什么都顾不上想了。
管它是善是恶、是民是匪,管它藏没藏着凶险,他脑子里就剩一个念头:快跑。
这时候,东方柏的呼吸越来越弱了。
“东方兄弟……撑住……快有救了!”
童百熊哑着嗓子,也不知是在安慰兄弟,还是给自己壮胆。
说完,他拼尽全身力气,跌跌撞撞地朝着那缕炊烟的方向,即尤明姜所在的小院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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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遮阳的择胜亭天幕下,支着磨盘,四个人围坐其中。陶盆里的豆腐汤热气直冒,一块块豆腐颤巍巍的,嫩得能掐出水。
尤明姜给每人盛了一碗,自己还没顾上吃两口,就听“嘭”一声,院门被人一脚踹开了。
铁萍姑的筷子“啪嗒”掉在石桌上。海红珠吓得一哆嗦,半块煎饼落进了汤碗里,油点子溅了好些。海四爹慌着要站起来,膝盖正磕在磨盘边上,疼得他直抽凉气。
只有尤明姜还一手稳稳端着碗。
汤一点儿没洒。
她抬眼皮瞅了瞅门口,不慌不忙地吹了吹勺里的豆腐。
这种事她见得多了。
八成又是哪个山头的饿土匪,闻着炊烟味儿摸过来的。
就照先前打发沙家七兄弟的法子来办吧。
唉,这年月啊,谁又天生就想落草呢?
然而,一脚踹开院门闯进来的,竟是个血人般的莽汉。他眼里布满癫狂的血丝,喉咙里嗬嗬作响,宽阔胸膛剧烈起伏着,浓重的血腥气混着汗臭扑面而来!
海四爹捂着膝盖,僵在那儿动弹不得。铁萍姑下意识往尤明姜身后缩了缩。海红珠白了脸,紧紧揪着铁萍姑的衣袖,大气也不敢出。
这汉子,明显和被迫落草的寻常百姓、杀人越货的恶匪都不同,他浑身透着一种从腥风血雨里熬出来的悍戾,仅仅是站在那里带来的压迫感,就远超他们过去对江湖的所有想象。
就像一头闯进羊圈的猛虎,即便受了伤,它也还是一头猛虎。
见那汉子背上还驮着个软绵绵的人,自己明明累得直打晃荡,却还拼着力气往院里的骡子那边奔。尤明姜磨了磨牙,当啷撂下勺子,抄起虎撑就迎了上去。
想抢她的骡子?那还能成!
那大汉踉踉跄跄,又往前蹿了几步,身子猛地一歪,眼看就要一头栽到骡子车上。
尤明姜非但没躲,反倒快步抢上前,伸手在他胳膊上一托,生生将冲劲儿卸了大半。他可别惊了骡子,回头骡子再不吃草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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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望见门口新鲜的车辙蹄印,童百熊疲惫的双眼猛地爆出精光,这院里藏着骡车!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乎野兽的低吼,背着背上气息奄奄的兄弟,像一头发狂的莽牛,不管不顾地撞开院门,硬生生闯了进去!
“吃的!骡车!”
这念头在他烧灼的脑海里疯狂叫嚣。
他要抢了饭食填饱肚子,夺了骡车把东方兄弟一放,赶着车逃,总好过现在这样,背着人深一脚浅一脚地等死!
他血红的眼睛扫过院里惊呆的几人,心里只有一个蛮横的念头:今儿个谁敢拦老子救人,老子就拧下他的脑袋!
没成想,这拦路的年轻人还真有点本事,不是寻常乡野百姓。隐隐嗅到一股醇厚的草药味儿,童百熊先觉出不对,再瞥一眼,对方手里还握着虎撑。
……虎撑?
“大、大夫?你是大夫……”
童百熊挥出的拳头,硬生生悬在半空,猛一扬脸,眼睛死死烙在尤明姜身上。
“对!你是大夫!”他眼里的希冀亮得骇人,“救他!快——求你……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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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运莲莲]红杏花:酒垆“杏花村”老板娘,丁喜的祖母。
[好运莲莲]小马:马真,人称“愤怒的小马”,丁喜的忠实铁杆小弟。
[好运莲莲]东方柏和童百熊:生死之交,过命的兄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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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杂蔬豆腐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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