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正值中午,房间里的光线却有点昏暗。
因为六月份的太阳很晒,所以安妮拉上了窗帘,亚麻色的纱帘轻轻垂落在地,遮挡住了窗外那一道过于刺眼、炽热的阳光。
此刻,安妮坐在床上。
她的后背抵住墙壁,脊柱和冰凉的墙面严丝合缝地贴在了一起,**的双足则蜷缩在毛毯里,正不自然地紧绷着。
她看着面前的男孩。
又或者用“男孩”来形容蒂博·库尔图瓦其实已经不再准确——
因为这个夏天他又长高了。
大概突破了一米八五。
他穿着黑色的衬衣,没有扣扣子,里面是一件纯白色的T恤,下半身则是一条工装短裤。
她看见了他的喉结,以及小臂上的青筋。
他变得比一年前更强壮了。
安妮不由得回忆起自己从前对他的印象。
那个在医院的下午,他站在汽车前,戴了一顶遮阳草帽。
同样也是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
蒂博就这样站在太阳下,空气中传来若有似无的花香,他的衣角在微风中轻轻摆动,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无害、温驯的气质。
他朝她微笑。
安妮想:那是一种非常友善的笑容。
他在通过“笑容”对她示好,就像一头未成年的小长颈鹿,正尝试低下头,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人类。
她当时为什么会觉得他像“长颈鹿”呢?
安妮后知后觉地想着。
她眨了眨眼睛,仿佛在极力思考,然后在下一秒恍然大悟:
因为蒂博身材高挑、脖子细长,她从来没有见过个子这样高的男孩。
他的睫毛也很浓密。
每当他低头看人的时候,目光总是显得很专注,睫毛就像一把小扇子,在缓慢、轻柔地颤动。
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一直很好。
因为蒂博基本没有同龄男生身上的坏习惯,譬如莽撞、不知轻重、不讲卫生、喜欢说脏话。
他的身上永远都干干净净的。
他的包里总是备着一瓶未拆封的矿泉水和一包纸巾,这不是给他自己准备的,而是给别人、或者说别的女生准备的。
他很擅长讨人喜欢。
安妮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点。
蒂博和球队里的所有人都相处愉快,包括青训教练在内,这一点和凯文天差地别。
他有本事让三个女生为他争风吃醋,明明是他无缝衔接、劈腿在先,但事后无论是谁都不忍心责怪他一句。
反倒希望他和另外两个人分开,只和自己一个人在一起。
老师为此找了家长。
于是蒂埃里姨夫也很干脆利落地在所有人面前给了儿子一巴掌,那一巴掌特别狠,直接打得蒂博整张脸都偏了过去。
但是他没有哭。
他甚至连眼眶都没有红。
他维持着“脸偏过去”的状态大概有两三秒钟,然后缓缓转过头来,低下头对所有人道歉。
他对那三个女生道歉,对老师道歉,对父亲道歉,对母亲和姐姐道歉。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但安妮始终认为蒂博当时的状态特别奇怪。
他似乎无法感受到“羞耻”这种情绪,反倒是以一种近乎坦荡的态度承认了自己所犯下的一切错误。
回到此刻。
蒂博站在安妮的面前。
“你刚才在忙吗?”
他看向她,目光在浓密睫毛的遮掩下显得极为幽深。
但随后的微笑又弱化了他的攻击性。
仿佛只是随口一提,这个一米八五的男孩十分自然地走了进来,当然,这本来就是他的家、他的房子,所以他感到从容是很正常的。
“在忙什么,可以跟我说说吗?”
他还要靠得更近。
安妮盯住他的手指——
门将都有一双大手,他们甚至能单手握住一粒足球。
蒂博会专门去定制游戏手柄。
因为正常尺寸的手柄对他来说太小,他操作起来很不方便。
他会在摁“Y”键的时候顺带着摁到下方的“B”键,然后游戏直接未保存退出。
这不是一个很大的房间。
蒂博的存在让空间变得更狭窄了。
安妮忍不住朝后退了退,虽然她退无可退,只能一遍又一遍用自己的后背确认着墙壁的坚硬与冰冷。
她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
又或者在害怕什么。
难道在这个房间里,竟然存在着什么令人感到害怕的东西吗?
她的脚趾在毛毯下不自觉地抠紧。
幸好突然响起的引擎声打断了一切。
蒂博下意识地朝窗户的方向看去——
由于窗帘被拉上了,所以看不清,但他和安妮两个人都听到了车门被“砰”的一声关上,紧接着是钥匙转动锁芯的声音。
有人打开了楼下的大门。
今天是周六。
范妮姨妈和蒂埃里姨夫一大早就开车去超市采购生活物资了,他们还计划着购买一张新的桌子。
现在他们回来了。
安妮听到范妮姨妈在楼下喊她:
“安妮!安妮!快来看看我买了什么!”
对方连喊了两遍她的名字。
姨妈对待她总是很亲切,尽管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她们之间其实并没有血缘关系。
安妮不再看蒂博。
她掀开毯子,没有穿鞋,就这么直接从床上跳了下来。
她赤脚踩在光洁的木质地板上。
两人小臂相撞。
安妮从蒂博和衣柜之间的那个空隙挤了出去,做这些动作时,他也许在看她,也许没有,也许一切都是安妮的错觉。
是光线太昏暗,是房间太狭窄。
但无论如何,她从他身边跑了出去。
(12)
时间过得飞快。
一眨眼,一年当中最炎热的季节即将过去。
在假期结束之前,表姐瓦莱丽带安妮去水上乐园游玩,同行的还有表弟蒂博。
姨妈范妮照例是忙于工作,姨夫蒂埃里则飞到布鲁日去和赞助商讨论新赛季的广告分成。
度假地点位于荷兰。
得益于????弗拉芒大区特殊的地理位置和语言习惯,以及比利时、荷兰同为欧盟成员国,适用自由通行政策,所以各自的公民可以自由出入两国境内而无需签证。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埃姆霍夫中心公园(Center Parcs De Eemhof),位于荷兰中部弗莱福兰省。
水上乐园也是其中一部分。
听瓦莱丽说,他们以前每年都会来这里,这似乎是库尔图瓦一家在夏日的固定行程。
安妮换好泳衣。
他们昨天下午才抵达度假村,下榻酒店位于度假村内部,是提前一个月在网上预订好的,一共开了两间房,她和瓦莱丽一间,蒂博独自一间。
因为只打算在这里住上两到三天,所以三个人并没有携带太多东西,只带一个行李箱和两个背包,里面装了护肤品、洗漱用具和几件换洗的衣物。
酒店设施很完善。
有水疗泳池、健身设施和康体项目。
泳池就在休息区,被高大茂密的棕榈树遮挡,周边种了一排半人高的绿植墙,**性很好,绿篱上还会开出红色的、像喇叭一样的小花。
泳池旁边是几张宽大的白色单人躺椅,以及黑色遮阳伞。
瓦莱丽昨天就想喊安妮一起下水游玩。
为此她早早换好了泳衣。
但安妮推脱刚吃完饭、太阳下山以后户外温度下降这类原因,不适合游泳,所以更愿意一个人裹着浴巾坐在躺椅上。
蒂博倒是安静地伏在泳池边。
他的头发被水打湿,整个耷拉下来。
不过他并不在意,反倒用手统一向后抹去,露出浓密的眉毛。
他只穿了一条亮橘色的沙滩裤。
上半身**,露出精瘦的胸膛和脊背,躯干上已经隐约有了肌肉的轮廓。
虽然会游泳,但他还是顺手从酒店前台那里拿了一个游泳圈,他把它套在腰间,此刻正慢悠悠地漂浮在水面上。
他在这趟旅行中显得意外的可靠。
行李箱和背包都是他在拿。
每当姐姐瓦莱丽提出什么新的想法和建议,类似于“吃什么东西、玩什么项目”,他也总是第一个附和的人。
“安妮!你换好了吗?”
瓦莱丽又在外面敲门。
安妮回过神来,她看向镜子中的自己——
她今天穿了一件天蓝色的碎花连体泳衣,方领、有胸垫,优点在于能很好遮挡住左肋间的伤疤。
自从出车祸以后,她开始下意识地回避露肤度太高的衣服。
她不再穿短裙,也很少会穿吊带,无论户外温度如何,她出门一定要加一件薄款外套。
其实手肘和膝盖处的伤疤已经很浅了,但安妮每次照镜子的时候仍是会仔细打量那几块地方的皮肤。
他们今天的日程安排是去水上乐园游玩。
准确来说,应该叫“水世界(Aqua Mundo)”,是一座占地面积超过2.8万平方米的大型室内水上乐园,全年恒温29℃。
玻璃穹顶下是郁郁葱葱的热带植物,场馆内还分布着各式水滑梯、冲浪滑板、漂流河以及按摩泳池。
打开门,瓦莱丽已经在外面等待。
她穿了一套红色的比基尼,泳衣的细带深陷于小麦色的肌肤之中,衬得她手脚修长。
她一看见安妮就首先笑了笑,随后亲昵地揽过后者的肩头,两个人一同朝水上乐园的方向走去。
蒂博则照例是负责拿东西的那一个。
只见他单手拎了一个长度在2米1左右的冲浪板,除此之外还提着一个塑料小箱子,随着走动的节奏,箱子内时不时地发出“哐当哐当”的冰块撞击声。
“是饮料。”
注意到安妮看过来的目光,他这样说道。
声音很轻。
但安妮看清了他的口型。
老实说,这个夏天她和蒂博之间的关系有些奇怪。
可能是因为瓦莱丽回来的缘故。
自从上次被拒绝之后,他就不再邀请她打游戏,所以安妮将更多的时间花在了和表姐瓦莱丽的相处上。
她们一起逛街、买衣服、吃东西。
虽然偶尔蒂博也会随行,但他总是一个人落在后头,和女孩们保持着两到三米的距离,并不着急赶上,反倒合格扮演着一个“拎包工具人”的角色。
就像现在。
他又是一个人拎着冲浪板落在后头。
所以安妮很快转过头去继续听瓦莱丽说话,不再将蒂博放在心上。
对于安妮来说,表姐瓦莱丽是一个很健谈的人。
她从第一面起就有这样的感受。
同弟弟蒂博不同,瓦莱丽非常热情,身上总是洋溢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就像奔驰在草原上的美洲花豹——
体态优美、身姿矫健。
由于是女子排球运动员出身,所以她的身高并没有比弟弟矮上多少,反倒还高出了一点,大概在1米87左右。
但安妮只有1米67,可能未来还会进一步长高,但就目前而言,她站在瓦莱丽身边总是会显得异常娇小,而后者也时常把她当成等身娃娃,捏捏手、捏捏脸,玩得不亦乐乎。
瓦莱丽看上去非常喜欢这个表妹。
即使外出比赛挑选伴手礼时也没有忘记给安妮带上一份。
就像这次去意大利,她给妈妈带的是手工皮包,给弟弟蒂博带的是Caffe Tazza d'Oro的咖啡豆,给安妮带的是一套威尼斯玻璃器皿。
抵达场馆后,瓦莱丽迫不及待地脱去了外套。
他们一行人先后尝试了高达17米的半自由落体水滑梯Turbo Twister、巨型造浪池,还有模拟冲浪器Flow Wave。
几个项目游玩下来,她甚至还有余力去挑战漂流河,但安妮早已筋疲力尽。
“那你先坐在这里休息一下?”
瓦莱丽蹲下身来和安妮商量。
她甚至抬头去找弟弟蒂博的位置,想要把对方叫过来暂时照顾一下安妮,但被后者拒绝。
安妮一个人蜷缩在宽大的躺椅上,用浴巾遮住脸,轻微地喘着气。
她的体力消耗确实有点大。
当然,这都是因为缺乏锻炼的缘故。
她已经整整一年多没有跑步了,最初是因为腿上有伤、连走路都不方便,但身体后来似乎就习惯了这种“懒洋洋”的状态。
安妮又原地翻了个面。
她难得地感觉到了一丝不好意思,特别是在表姐瓦莱丽堪称“充沛”的体能对比下——
当然蒂博也很厉害。
他的平衡感很好,腰腹核心肌群也很强劲,这样的身体素质拿来玩室内冲浪似乎有点大材小用。
“喝水吗?”
有人站在她身边,这样问道。
安妮用食指拉下浴巾,露出两只眼睛,她的头发凝结成一缕一缕的、乱糟糟地贴在脸颊两侧。
是蒂博。
他的状态看上去正好,冲浪板放在脚边,他坐在了旁边的躺椅上,正弯腰从塑料箱子里取出一早就冰镇好的气泡水。
他给她挑了一个桃子口味,然后用两根手指夹住瓶盖,将它递到了安妮面前。
“谢谢。”
安妮坐起身,接过了蒂博手上的饮料。
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的浴巾,然后朝四周热闹的人群看去:“你不去玩别的项目吗?”
“不了,挺无聊的。”
蒂博岔开腿坐着。
他用手撑着座椅软垫,坐姿微微后仰,整个人绷成了一道线条流畅的弓。
很多高个子的男孩在发育的过程中,体重往往跟不上身高,所以会存在过瘦的问题,体态也不好看,但蒂博就没有这样的顾虑。
他的身材一直很匀称。
同姐姐瓦莱丽一样手脚修长,当然无论是手还是脚无疑都大上了好几个尺寸。
他这次有意保持了距离,没有靠得太近,所以安妮的感觉好了很多。
只见她放松地伸直双腿,又用手理了理发辫,然后侧过头、玩笑着同对方说道:
“觉得无聊你还跟我们一起出来玩。”
蒂博同样回以微笑。
他又回到了他和安妮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个状态,非常温驯、随和,在姐姐瓦莱丽的对比之下,他甚至会显得有些腼腆。
“一个人待着更无聊。”
他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不过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向安妮,反倒看向前方宽阔、平静的游泳池——
正值中午,浅蓝色的池水在明亮的自然光线下轻轻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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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布鲁塞尔今日有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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