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安妮有的时候觉得“凯文升入一线队”这件事对蒂博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因为亨克不是什么特别有名的青训基地。
和有着“巴萨梦工厂”之称的拉玛西亚青训营更是天差地别,前者只局限于比利时国内,而后者却可以看作是辐射全世界——
每年都有无数小球员前往拉玛西亚试训。
他们也许就是下一个哈维、伊涅斯塔,甚至是梅西。
凯文一直都是一个很有天赋的球员。
但“天赋”这种东西总是虚无缥缈的,很大一部分在青少年时期、纵横U18足青赛的天才球员往往登上职业赛场后会变得非常不习惯。
他们单薄、瘦弱的身体无法适应顶级联赛的对抗,脆弱的心态也会在一场又一场的发挥失常下被打击得体无完肤。
可能蒂博以为凯文也是其中一员。
就像过去那些陨落的天才一样,用不了多久,这个来自根特、有着一头金色短发的年轻男孩就会从更衣室消失。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蒂博这种关于未来的“设想”并没有错,因为凯文的确是消失了,区别只在于他去了更大的舞台。
他升入了一线队。
甚至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号码:14号。
而在凯文·德布劳内踢出成绩以后,有关他的一切风评都逆转了——
沉默寡言可以被解释为内敛、有分寸,是成熟的表现,就连过去将他扫地出门的寄宿家庭如今也换了一副嘴脸,重新凑了上来。
这一切都是蒂博无法理解的。
毕竟他只有十六岁。
而职业竞技体育则属于“成年人”的世界。
这是一个充斥着金钱、名利纠纷的复杂领域。
相较于一名运动员私德是否完美无缺、为人是否友好和善,俱乐部更看重球员能否给球队带来的收益,换而言之:
能赢球,就是好球员。
所以哪怕球员是人渣,是垃圾,是被舆论和大众一致攻讦的对象,但这依然不影响他拿着上千万欧元的年薪,在球迷的欢呼声中登场。
想明白这一点后,蒂博在训练中越发努力。
如果说从前他只把自己80%的心思花在了足球上,另外20%则零零散散分布在恋爱交往、人际关系维护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事项上,那么如今他拿出了120%的专注与勤奋。
当然,安妮对他的这一系列心理蜕变无从得知。
他们已经很久不聊凯文了。
唯一的一次例外还是在半年前,也就是凯文·德布劳内还没有升入亨克一线队的时候,他当时已经从寄宿家庭搬了出来,搬到了学校专门给“问题少年”准备的宿舍。
那时应该可以称得上是凯文的“低谷期”。
他在这里没有朋友,父母忙于工作,一个在根特、另一个则在遥远的英国,自己待了三年多的寄宿家庭如今也无情地关上了大门。
他只剩下了足球。
因为不想一个人待在宿舍,所以凯文会把自己的整个周末都花在训练上。
安妮想要去看他的训练。
她解释不清自己这样做的动机,只好把这一切都归结于:
原先陪着一起逛街的表姐瓦莱丽如今又再度离家、重新投入到了排球的训练当中,她一个人待着,自然会觉得很无聊。
少了瓦莱丽在中间调节,安妮和蒂博的关系似乎很难回到2007年6月之前——
也就是她第一次来月经,而他开始交女朋友的时候。
蒂博在这个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某些“特质”总是会让安妮感到不安,这种情绪很难用语言来描述,因为它毫无根据,只是一种下意识的感觉而已。
安妮想要去看凯文训练。
这个举动是很难瞒过蒂博的。
因为他们基本朝夕相对,尤其是在后者被蒂埃里姨夫抽完耳光之后,他不再搞乱七八糟的男女关系,反而老老实实地上学、训练、回家,周末则是一个人待在卧室里打游戏。
安妮一开始的想法是:
她想要做什么与蒂博无关。
但她就是莫名觉得对方会在意这个,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可能是出自于“同龄人之间无处不在的攀比心理”?
她能隐约感受到蒂博不太喜欢凯文。
甚至于“不太喜欢”都只是一种委婉的说法,用“反感、轻蔑”来形容蒂博对凯文的态度或许更加准确。
安妮想:
于情于理,就算是考虑到蒂博的心情,她也应该和凯文保持距离。
但这种想法本来就是非常奇怪的。
因为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都拥有自主交友权,她想要交什么朋友,为什么要去考虑蒂博的心情呢?
所以最后安妮还是去看了凯文训练。
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一个非常愉快的下午。
凯文在练习定位球,然后在训练的间隙,他们聊了很多事情——
有关根特、有关布鲁塞尔,那些无法对外人言说的情绪与往事,就这样在一个普通的秋日午后,自然而然地流淌而出了。
他们约好下个星期继续。
当然,如果用未来的视角来看,这个约定并不作数。
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安妮和凯文的时间并不完全重合,而在一个月以后,凯文·德布劳内就正式升入亨克一线队。
他更换了宿舍,也更换了训练场地。
某些隐晦、若有似无的情感羁绊就这样被一刀斩断。
而在那一天回家后,蒂博问了安妮一个非常奇怪的问题,他说:
“今天我没有训练,你为什么还要去青训基地?”
安妮当时正在玄关处换鞋子。
她把围巾从脖子上摘下,然后挂到了一旁的衣帽架上,客厅里开了空调,温度很高,于是她一边解开毛呢大衣上的羊角扣,一边回答说:
“我去看凯文,我跟他约好了。”
“凯文?你叫他凯文?”
可能是蒂博的语气太过于平静,又或者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范妮姨妈正在喊他们两个人吃饭。
这一天同往常并没有什么区别。
电视机上播放着乏味、冗长的连续剧,暖黄色的灯光显得很温馨,所以安妮只把蒂博的话当成了一句随口抱怨。
她以为他在耍小孩子脾气,一种类似于“你跟我玩就不能再跟他玩”的无聊做派。
安妮一如既往地没有将蒂博的话放在心上。
一切就像两个月后的那个圣诞节夜晚一样,她拒绝了他的礼物,也不在意他的反应。
无论是被对方一个人扔在训练场,还是亲眼目睹蒂博深陷混乱的男女关系之中、姨夫蒂埃里·库尔图瓦兜头挥下的那一巴掌——
对于安妮而言,蒂博就只是蒂博。
他是范妮姨妈的儿子,是瓦莱丽的弟弟。
她虽然偶尔会觉得他有些奇怪,但说到底,她对这个男孩没有任何其他的想法。
她并不在意他。
(16)
蛇在寓言故事中往往象征着邪恶、贪婪与狡诈。
祂是撒旦的化身。
蛊惑亚当和夏娃吃下了“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从而导致后二者被逐出伊甸园。
祂同样是恶行与原罪的代名词。
任何一个读过《圣经》的人都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但作为高知分子出身,克利福德先生和克利福德太太反倒没有这样坚定、虔诚的信仰,他们没有去教堂做礼拜的习惯,相较于基督徒,两个人其实更近似于无神论者。
安妮的启蒙读物是《丁丁历险记》。
这是一部由比利时漫画家乔治·勒米所创作,连载于报纸上的探险故事。
主人公的名字叫做“丁丁(TinTin)”,职业是记者,他还有一条白色的雪纳瑞宠物犬。
在安妮还很小的时候,她就通过阅读漫画的方式学习法语,与此同时建立起对整个世界的最初印象。
后来她离开布鲁塞尔,来到了亨克。
但范妮姨妈和蒂埃里姨夫同样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基督教徒,“宗教”这两个字在日常生活中的存在感非常薄弱、近似于无。
有的时候,安妮会想:
是不是这个原因导致了后来一切悲剧的发生,就像混乱的羊群迷失于无边无际的旷野上。
血,鲜血,Blood。
她生命中的一切异变都与此有关。
那是一种泛着铁锈色、从身体内部喷涌而出的液体。
它的行进方向十分不规则,从大腿内侧蜿蜒而下,如同一条静谧、却波澜壮阔的河,顺着肌肤的纹理一路流淌,直抵脚面,最后滴落在冰凉的瓷砖上——
血迹斑斑。
却仿佛一团又一团盛开的花。
2008年12月24日。
这是一个安妮终身都会铭记的日子。
她人生当中值得记忆的“时间点”并不多,大部分都与喜悦无关,反倒更似一道沉重的枷锁,化作梦魇、日日纠缠她于睡梦之中。
这是来自命运的恶意,是冥冥注定。
因为记载着“箴言”的石板唯有浸泡在鲜血当中,才能显露出它原本的样子。
2008年的圣诞节同往常并没有什么区别。
唯一的例外大概是瓦莱丽不在。
她在今年年初终于成功加入意大利科内利亚诺俱乐部,创下了比利时女子排球运动员最好的对外转会记录。
而科内利亚诺一向是“世界女排俱乐部锦标赛”的有力争夺者。
于是在12/18-12/23的这六天之内,瓦莱丽必须随队远赴日本神户,同另外七支队伍一决高下,这里面包括四支外卡队伍、一支东道主队伍,以及另外两支洲际联赛冠军队伍。
考虑到收视率,世俱杯向来都是这个举办时间,临近圣诞节、在每个赛季的冬歇期。
无论是范妮姨妈,还是蒂博,甚至包括安妮在内,所有人都习惯了瓦莱丽在重大节日的缺席。
毕竟相较于一家人一起过节,自然还是比赛更重要一点。
同一年前的“世界女排大奖赛”差不多,范妮姨妈不愿意错过任何和女儿有关的重要时刻,所以这一次她仍是早早出发,提前一个星期就飞去了日本。
她给安妮和蒂博留下了很大一笔零花钱,用作日常伙食开销和订购圣诞大餐。
与此同时,她也布置好了节日装饰。
彩灯、铃铛、雪花挂件,与一年前如出一辙的冷杉木如今又重新摆放在了客厅正中央,树顶的金色五芒星在闪闪发光,空气中弥漫着松木所特有的清冽气味——
一种轻微的树脂香,类似松针的味道、香气醇厚。
亨克在12月份的比赛不算多,一共只有三场。
12月8日和科特赖克,12月14日和沙勒鲁瓦,以及12月20日和安德莱赫特,球队取得了1胜2负的成绩。
他们明年一月份还有比利时杯要踢。
不过五大之外的欧洲联赛就是这样,一个月三四场,赛程堪称悠闲,比赛有限,球员收入也有限,上个赛季亨克成绩不行,所以他们没有任何欧战比赛可以踢。
成为职业球员以后,蒂博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花在了比赛上。
虽然他是一名新手守门员,但是从比赛结果来看,他做得还不错,很多失球并不能归咎于门将扑救不力,而是来源于后防线上的漏洞。
他再度和凯文成为了队友。
不过和一年前不同,甲级联赛俱乐部的规章制度要比青训基地严格很多,安妮没有办法再去看他们训练。
蒂博有的时候会给她拿一些观赛门票,都是很好的位置,但考虑到种种原因,例如她对“足球”也不是那么特别感兴趣,所以安妮在很多情况下都拒绝了。
蒂博没有强求。
他们就这么相安无事地度过了大半年。
直到又一年圣诞节,俱乐部放了假,大概有半个月那么久,毕竟下一场比赛是1月15号,对阵乙级球队洛克伦,亨克还是主场作战。
实在没什么好担心的。
于是俱乐部上下都抱着一种非常轻松、愉快的心情,悠然自得地进入了冬歇期。
12月21日蒂博正式放假。
他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床,由于这个时候范妮姨妈早已和瓦莱丽表姐、蒂埃里姨夫在日本神户相聚,所以家里并没有人管他。
安妮在房间里看书。
一时间,整座房子都静悄悄的,只有墙壁上的挂钟在滴答作响。
12月22日是球队聚餐。
虽然在12月份的比赛中,球队以“1胜2负”的平庸战绩画上句号,但是纵观亨克在08-09赛季的综合表现,他们其实做得还不错。
10胜3平5负,积33分,位于积分榜前列,有希望获得下个赛季的欧冠附加赛名额。
12月23日一切如常。
安妮和蒂博两个人在打扫卫生。
安妮负责用抹布把一些犄角旮旯、落满灰尘的地方擦干净,而蒂博则负责拖地。
那是一个难得的晴天,天空蓝得就像是被水洗过一样,万里无云。
12月24日是平安夜。
他们中午在亨克市中心的一家希腊餐厅用餐,人均价格在70欧左右,餐厅装潢很奢华,入目所及都是生动的浮雕同精美的油画。
蒂博穿了一件戗驳领的羊毛大衣。
他在这个赛季开始增肌,身高也来到了1.9m,所以能很好地撑起这件长度几乎已经到了他小腿的衣服。
天气预报说今天晚上会下雪。
受寒潮影响,还是十年难得一见的特大暴雪。
考虑到恶劣的天气,所以这一天他们选择早早地回到家中。
截止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是正常的。
就像每个日升月落的平凡日子一般,安妮在玄关处换下鞋子,她把围巾和外套理顺、整理好,然后统一挂在门后的衣帽架上。
她用遥控器把客厅的中央空调打开,蒂博则点燃了壁炉,柴火噼啪作响,映衬出一片近似霞色的暖光。
电视机里的节目主持人说着无聊的开场白,安妮则坐在圣诞树下拆礼物。
这里依旧堆满了十几个包装精美的礼物盒,上面用卡片标注好了名字,分别来自范妮姨妈、蒂埃里姨夫、瓦莱丽表姐以及蒂博。
她拆得很专注。
仿佛是为了完成某一种仪式。
从“获得”当中,人们体会、感悟,进而有了时间流逝的实体感。
蒂博这一次没有站在户外。
反倒是安静地坐在沙发扶手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安妮拆礼物。
他同样也带来了一份奇怪的礼物。
他说这来自于凯文。
是对方在12月22日那天拜托他转交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蒂博的表情很奇怪,他似乎有点想笑,但也只是短暂地笑了一下,很快又重新归于平静。
他把这件物品递给安妮。
由于手掌宽大,所以大部分尺寸正常的东西在蒂博手中反倒像袖珍的玩具一样,他可以很轻松地握住。
虽然和凯文近期的联络频率有所下降,但安妮依旧对这个从根特来的金发男孩有着不错的印象,她有些意外对方竟然会记得给自己准备圣诞礼物,于是想要顺势接过。
但她用力抽了抽,蒂博却并没有松手。
对上安妮不解的双眼,蒂博微微弯下腰,整个人凑近了问道:
“你很喜欢这个礼物吗?”
他巨大的影子将她整个笼罩。
蛇类在攻击猎物之前会有短暂的前摇动作。
它们会绷紧身体,用嘶鸣声来预警。
眼镜王蛇在一次攻击当中所释放的毒液足以杀死一头成年亚洲象。
绞杀,窒息,生吞活剥。
它们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来进食。
但安妮实在太过于年轻,她没办法避开陷阱,也看不穿拟态伪装,她错把毒蛇当成温驯的羔羊,还一再爱怜地抚摸它。
于是它给她编织了一段绮丽的梦境。
在酒精蒸腾之下,面前所有的一切都被笼罩上了一层轻薄且梦幻的纱。
而安妮的人生也从此开始发生巨变,天翻地覆,如同一列“轰隆隆”驶向悬崖的火车,再也无法回头。
蛇诱惑夏娃吃下了善恶果。
于是她被上帝驱逐出了伊甸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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