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哪里？葵司醒来的时候，闻到了湖边雨后青草的清香，她循着亮光看去，发现自己身边躺着一个人，她眨眨眼，再次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是卡缪，而且是年幼的卡缪。
她不应该说“而且”，因为很快葵司就注意到自己年纪也不大，卡缪睁着眼睛看着她，却并没有怀疑她为什么在这里，而是朝她笑了笑，笑得有些牵强。
“你也故意不睡着吗？”
葵司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但不管如何，她想要和卡缪一样，所以她说：“对。”
“那我们穿上衣服吧。”
卡缪说这句话时，并不像提议冒险那样兴致勃勃。葵司在这个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边找到了合身的衣服，回过身时，看到卡缪也装扮好了。卡缪穿着的是蓝色的马甲和小西服，甚至戴了领结，下身是同色系的短裤和长袜，以及小皮鞋。就深更半夜来说是非常正式了，但是葵司觉得非常可爱，她拉过卡缪的手，说：“你带路？”
卡缪神色凝重，手心冒汗，她说：“我们得小心一点。”
葵司忍着没笑，说：“好的……不过，我们这是要去作什么？”
卡缪已经相当之缓慢地把门把拧开了，她说：“还不是因为蕾柯亚……”
蕾柯亚，一个陌生的名字。葵司跟着卡缪慢慢从昏暗地走廊走到别墅门厅，因为铺着厚地毯，葵司没有听到她们走路的脚步声，猩红色的地毯和繁复的花纹，使得这个梦像个十足的梦境。途中，她们遇到一对夫妇时，卡缪煞有介事地鞠躬行礼，那对夫妇显然是新婚不久，看上去都很和蔼，而且显然很喜欢孩子，等到卡缪路过，他们似乎交谈了两句，随后飘来一串笑声。葵司也想笑，但是还得保持严肃，因为卡缪说：“我不喜欢那样。”
“什么？”
“能把我当朋友的只有阿兹纳布尔先生，但是……总之，我们得悄悄地跟过去。”
她们漫步在绒布一般的草坡上，坡底是一泓水银似的湖面，卡缪一边走，一边朝葵司说明了事情的始末，起初夏亚是卡缪的朋友，他带着她满度假村玩耍，还请她独自架竿钓鱼，但是后来，当卡缪将夏亚介绍给蕾柯亚后，他似乎就不理会她了，或者理会得很敷衍。卡缪说：“我能感觉到的，就像是走廊上遇到的那对夫妇一样，我知道真正的喜欢我的人是什么样的。”
葵司点点头，说：“你说得对。”
卡缪踢着脚边的草皮，有些懊恼地说：“一般而言是这样，但是我好像弄错了……我是说阿兹纳布尔，他并不喜欢我——那只是一种假装。”
卡缪罗列了夏亚的行径，事实清楚，情节严重。他靠闲聊取得了卡缪的信任，借此接触卡缪的“姐姐”蕾柯亚，而后就将卡缪抛诸脑后，他表现得好像在意卡缪所说的每个字，而后又将她排斥在大人的对话之外。在蕾柯亚的房间待到很晚的时候，他先于蕾柯亚提醒卡缪，你是孩子，而孩子这时候该休息了。现在则发展到在蕾柯亚退回了他的花束后，半夜约蕾柯亚从卡缪的房间里出来相见。
“他把我变成了蕾柯亚的妨碍。”卡缪说。
她们来到林下的阴翳时，已经离湖边别墅很远了，卡缪找到了此行的目标，蕾柯亚正在不远处和夏亚交谈，看样子，截至目前还没有发生什么。卡缪靠在树上歇息，眼神仍投向蕾柯亚那边，那是一种执拗的、探究的眼神，葵司在和她相对的另一棵树上靠着，静静地看着她，过了片刻，葵司有些微妙地问道：“你不喜欢他们在一起？”
卡缪看了她一眼，又将目光投向远处，她说：“蕾柯亚因为阿兹纳布尔先生对我说谎了。”
“什么样的谎？”
“明明晚上没有回房间，却和我说回来了。她从前不会说这样的谎。”
“谁都会说谎的——”
“不！如果那是好事，为什么不能让人知道！”
卡缪瞪圆了眼睛反驳，葵司给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卡缪这才平复一些，她说：“……一定是阿兹纳布尔先生把她变坏了。”
他也把你变坏了。葵司想到。
而且，现在的卡缪还不了解，世界上诸如此类的不道德都需要共犯才可以成立的。葵司曾经也想相信她的爸爸只是出于失误，至少作为一个爸爸他是合格的，但是很快，连爸爸这一身份都出现了滑坡的危险。
葵司看着卡缪，看着卡缪眼中质疑的火光，葵司觉得似乎看到了还没学会不在意的自己。卡缪知道那两个人在做什么吗？还是说卡缪身为新人类敏感的天性已经在冥冥中告知了她答案，从而造成一种幽微的、暧昧的恐慌？她头一次感知到大人世界的复杂，却又不愿意承认大人真的和她存在着差别？
当夏亚不顾蕾柯亚的别扭抱住她的时候，卡缪看上去已经忍不住要飞奔出去，而夏亚亲吻蕾柯亚时，卡缪的身体战栗起来，葵司也一样看着那边，这样的事情真是发生在什么时候都不奇怪。葵司不想拦住卡缪，于是就隐身在树丛中，但是卡缪一直都没有动。
直到这个吻结束，不知怎么的，或许是**得到了满足，因此羞耻唤起了一点理智，蕾柯亚挣脱了，并且喊了一声“放开我”，在葵司反应过来前，卡缪冲了下去，因为草坡坡度太陡，卡缪半途跌了一跤，但她很快又爬了起来，像一个炮弹似的直撞向夏亚的腰间——
一个孩子将一个大人撞了出去，一齐跌在草地上。蕾柯亚吓了一跳，脸涨得通红，大喊卡缪的名字，带着一种恼羞成怒的胆怯。夏亚似乎并不在意，很快从地上坐起来，葵司看不到他的神情，总归和西藏时初次见到的上校相去甚远——不，应该说这是夏亚的另一种真实吧……
而卡缪，她也摔在地上，四肢着地，攥着草地并没爬起来，还得蕾柯亚恢复了冷静，走过去把她拎起来，又拍了拍卡缪手肘、膝盖的泥，她似乎和卡缪说了什么，卡缪听完，撒腿就跑了，葵司和她一个跑在林下，一个跑在洼地的草坪上，倒像是两只小鹿在竞相追逐——不过现实当然没有那么美好，卡缪突然停了下来，葵司见状，从坡上滑下去，跑到她身边，这才发现她们身处自动洒水装置的扫射范围内，而卡缪的头发全湿了。
“她叫我别告诉别人。”
卡缪说。
葵司看着她。
卡缪抬起手来擦脸上的水，蒙住了眼睛，她又说：“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告诉，可能不会……夏亚以为她是我的姐姐，她是的……”
看吧，世界上诸如此类的不道德，都需要共犯才行。不过，葵司也一样，她感到自己无法只是看着，于是伸手抱住了卡缪瘦弱的肩膀。
“你喜欢他吗？”葵司把脑袋靠在卡缪耳朵上时问道。
“……我不知道。”卡缪似乎知道葵司问的是什么，因为蕾柯亚毫无疑问是她的姐姐，所以卡缪回答时针对的对象是夏亚，葵司听到卡缪的声音透过靠在一起的颅骨震颤到她的耳膜里，也感受到卡缪的眼泪——或许是全自动灌溉装置的水珠——流淌在葵司的脸颊上，变成了葵司的眼泪，卡缪说，“我老是生病，很多时候都不高兴，总被教育要多吃肉和蛋……我要怎么喜欢他呢？”
“喜欢是不需要资格的。”
“……大尉告诉我需要。”
葵司缓缓离开了卡缪的脸，看到卡缪的眼睛有点肿，看上去有点可怜，葵司第一次这么明显清晰地思忖：对，这是一个梦吧，梦里什么事情都会发生的。她解开卡缪扣到最上面一颗的贝母扣，那枚戒指就在卡缪的胸前轻轻摇晃，闪闪发光。
她把它拿了出来仔细端详，即使是对只有桌子一样高的卡缪，葵司仍这样说：“……我讨厌你们。”
卡缪愣住了，眼泪还留存在脸颊上。
眼见葵司转身就走，她紧紧跟上，问道：“……为什么？不要！”
葵司说：“我不要和你做朋友了！”
卡缪没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走在葵司身边，接踵而至的悲伤似乎使孩子的大脑过载，卡缪也没再哭了，回到别墅之前，卡缪被一个男人拦了下来，就当葵司挡在她身前警惕时，卡缪已经喊出那个人的名字，而男人也笑着答应了，他问：“怎么这么狼狈？蕾柯亚呢？”
看到卡缪如同撞鬼似的站得笔直，葵司明白了什么，转过头来端详时，很快发现这个男人手上戴着和蕾柯亚一样的戒指。当然，这是个阻止谎言继续蔓延的好时机，只要卡缪说出来，一切都可以得到控制。葵司瞪着卡缪，卡缪瞪着男人，过了半晌，卡缪说：“……蕾柯亚去湖里游泳了。”
“这么紧张？背着蕾柯亚出门玩？”
“嗯……是的。”卡缪牵住了葵司的手。
“这是你的新朋友？”
“是的。”这句话听上去最真诚。
“好吧，早点回去，明天见，卡缪。”
“明天见。”
就这样结束了，葵司想到，一切事情都。她撒开了卡缪的手，而卡缪仍旧安静地跟着葵司一直走到房间，又一个人蜷在藤椅里给自己磨破的膝盖上药，消毒的时候也一声不吭，但显然很痛，葵司看到她额头的细汗反射出白雾似的光彩。洗完澡后，葵司也掀开被褥上了床，而卡缪已经躺在那好一会儿了，卡缪凝视着她，忽然说：“葵司，你能来真好。”
葵司没理她。
卡缪由平躺转为侧睡，因此凑得离葵司更近一些，她的声音响在耳畔：“葵司……喜欢我是不需要资格的，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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