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的戒指,回到甘泉之后可以还给我吗?”
葵司刚从MS驾驶舱出来,卡缪对她这样说道。
实际上,自从在罗德尼中弹之后,卡缪来到MS甲板就总是对她欲言又止的,连聊天时也总是心不在焉,看得人很火大。葵司知道卡缪不可能说出什么讨人喜欢的话来,也没有主动询问。明天就要回到甘泉,她终于说了。
“不可能的吧。”葵司拉开了标准服的拉链,做了一次深呼吸。
卡缪看着她,葵司也等待着,看卡缪会不会突然打她,或者恼羞成怒地说些什么,但是卡缪什么都没有做,相反,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地面,然后说:“……那就算了。”
“不做任何尝试?”葵司笑起来。
“不做任何多余的尝试。”卡缪更正道,她已经被别的东西转移了注意力“我进你的驾驶舱看看。”
“一只手吊着能做什么啊?”葵司虽然这么说,但是知道她受无意义的闲暇所苦,于是给她让出了路。一旁的整备班显然觉得只是中弹算不了什么,把工具箱带进了驾驶舱,放在卡缪的旁边。葵司长叹了一口气,越过起落架的栏杆,漂浮到二层甲板上了。
就在她要进入通往电梯的走廊时,二层甲板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而整备班都各自忙着自己的事,葵司想了想,还是过去接通了;
“喂。MS甲板。”
“啊,您好,”伴随着滋滋电流声传来的,是一个听上去有些读书人文气的女孩声音,她说,“请问卡缪·维丹在MS甲板吗?私人的手段,联系不上她所以——”
葵司正耐心见底,听到不是舰队里的通信,便打断她的话,问道:“你是卡缪的谁啊?”
“我是她的朋友,”对面的女孩说道,“我叫花,花园丽。”
“什么朋友,她都不接你的电话吗?你又怎么知道MS甲板的通讯?”
“我打给米格尔战术官,她知道我,所以帮我转接——”
葵司说:“等一下。”随即就转身冲起落架大喊道:“卡缪!”
她的这声大喊用了全身的力气,导致MS甲板上几乎所有人都看过来了,这可能使卡缪觉得有点丢脸,卡缪漂浮过来时抱怨道:“不用大喊大叫我也能听得见的。”
最近几天卡缪对她说话时,再不像之前那样眼睛里带着笑意,反而总紧锁着眉,令卡缪看上去有点严肃,一点也不可爱了……难道卡缪正想让她浑身不舒服,从而主动交出戒指,那也太狡猾了吧?想到这里,葵司也懒得对她强装耐心,她催促道:“快点接,你朋友的电话。”
卡缪瞪了她一眼,拿起听筒来:
“花?啊,我的终端可能是之前摔了一次,有点接不到甘泉的信号……我知道,可是最近都在宇宙里,没办法和你见面啊……11号会回甘泉,但是补给了就又出发……不行!你别来舰队!”
葵司站在一旁,听着她们的谈话,随即,可能因为那个叫花园丽的女孩怒气冲冲、提高了音量,葵司听到电话里传来:“喂!你可别忘了是你委托我的啊!现在那混蛋做出那种事,我气得连夜把合同还有起诉状都拟好了,你不会反悔——”
“嘘!”卡缪说,她意识到葵司在听,又找补说,“你快把我耳膜震碎了!那种事倒底是什么事?”
合同?起诉状?葵司想起第一次见到卡缪时,在公园里追过来的那个女孩,当时好像就穿着职业套装……如果没猜错,花园丽说的混蛋应该指的是上校,葵司想凑近一点,然而她刚把身体靠过去,卡缪就把她推开了,葵司打量卡缪,发觉她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通讯对面似乎还在说着什么,可是卡缪只愣愣地听着,半晌才嗫喏了一句“怎么会”,接下来的对话,无非是卡缪胡乱答应着应付过去的,最终她挂掉电话的时候,手顺势扶在座机上,好像不这么做她就站不稳似的。
“卡缪?”
葵司喊了她一声,使得卡缪倏然转过脸来看她,反把葵司吓了一跳,她问:“出了什么事?她和你说了什么?”卡缪没有回答,似乎转身要走,葵司赶紧扑上去把她的肩膀转向自己,追问道:“她不会帮你找到了那个大尉吧?!”
“……你在说什么啊。”卡缪不耐烦地拂开了她的手,转身走了。
从那之后,事情就变了,以前只是上校单方面对卡缪态度奇怪,现在连卡缪都不理会上校了。11号他们降落到甘泉补给时,葵司留意着每个过路的陌生女性面孔,企图从中找到那个穿着职业套装的花园丽,可是或许她听从了卡缪的建议,并没有来舰队和卡缪见面。
令葵司同样在意的,还有她手上的戒指,虽然不知道卡缪如何跟上校解释的,但是不管什么理由,都不能说明葵司为什么会把它戴在手上——有时葵司甚至觉得那是一道手指上的伤痕,就像民众们看上校时总会留意到他额头的伤疤那样,上校朝她投来目光时,也总是若有似无地轻轻瞥一眼她的手指。
有关阿克西斯作战动员的发表,当然也瞒着卡缪进行,葵司认为那样做才是对的,卡缪没办法再忍受更多的事情了。
登上战舰时,甘泉万里无云,从港口回望时,一眼便可以看到这庞然大物在宇宙中安宁地运行着,遥远的音乐和歌声从云另一端的集会广场上传来,那是支持上校作战的人们汇集在一起所发出的共振,这种共振也感染了葵司,令她不自主地微笑起来,她下意识寻找卡缪的身影,却发现上校身边的只有裘尼和娜娜依。
“卡缪呢?”她站在登舰的台阶上,仰头问道。
“就在战舰上,她没有下去。”上校回答道,又问,“戒圈改好了吗?”
“什么?”
“……没事。”
卡缪已经放弃要隐瞒了,连串供这种事她都不屑于去做了。
夏亚走进主舰桥的时候,卡缪正站在巨大的舷窗前,她看的不是殖民卫星内的景象,而是在甘泉之外的星海,她的脸上显出一种和还未诞生生命的星球表面类似的宁静,身上穿的深蓝色军装几乎和漆黑的宇宙融为一体,当她被脚步声惊动转过身来的时候,她说:“要出发了吗?”
“是的。”
“这次要去哪?”
“阿克西斯。”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夏亚察觉到卡缪受伤的那只手臂没再被纱布吊着,而是正常地垂落下来,他问,“你要出击吗?”
“不,即便你需要我的帮助。”卡缪转过头去,而战舰就在这时启动了,在舰底的震颤传达上来离地的金属摩擦声中,卡缪说,“在这个战舰里,我感到很难受。”
在这么多天彼此的沉默之后,大战之前,总帅和他妻子的对话却是以这种模式进行的。主舰桥上只听得到波动按钮和操作仪表盘的声音,过了半晌,总帅无可无不可地说:“……是这样吗?”
在周全的安排和隐蔽的行动之后,似乎所有人擅自认为这次作战会成功。卡缪不确定自己所说的话是否只是出于个人的别扭。但是花之前在通话中和她描述的月神5号作战,的确大大超出了她的想象,那是已经发生的事吗?由夏亚主导?就在她的眼前,在这片黑色的宙域里?
她这些天一直在想,夏亚曾说过的很多话,人类会通过新人类的觉醒而改变——这不是他亲口说过的吗?尽管在表述上有失偏颇,但那也不过是因为夏亚是个容易混淆理想和现状的人。他总是这样,认为她是理想的军人、理想的新人类什么的,但是他所指的那种军人、那种新人类,还不适宜生活在宇宙的现状中啊……
在目送葵司出击之后,卡缪便一直留在MS甲板,因此当夏亚到来,并要登上沙扎比的时候,卡缪就有了一种预感。“上校!”她说,看到夏亚进舱的动作停了一瞬,她说,“人死了的话,就什么都做不到了。”
夏亚的声音从标准服下面传出来,有点闷闷的:“你是说地球上的人吗?”
卡缪没有回答,她说:“所谓的拯救有时并不意味着需要采取特别的举动,而是给予一种可能性——我是这么考虑的。”她感到自己好像一座活火山,荒芜的皮肤表面空荡荡地装着一颗心,表层是冷漠的,可是那颗心想要像岩浆一样喷涌出来,将所有的话都传达过去,又或者将一切烧毁。卡缪补上一句:“上校曾经也没有想要拯救我的想法吧?那就……很好,我觉得很好。”她说完,就别过了脸。
夏亚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卡缪虽然没有看着他,但是她能感受到他在克制自己,他们都不希望最后的告别仅仅是不咸不淡的一番对白,卡缪等着,等他能说些什么,而夏亚突然走了过来,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躯体,仿佛要摒弃触感、气味等等一切区分他俩的界限,而在现实中真正地和她合二为一似的——他也是个新人类,卡缪想,之前她很少旗帜鲜明地这么想过。
“好孩子。”他说这句话时像在叹息。
阀门打开,气流在MS甲板上狂乱地卷动时,卡缪想到了很多。她曾经问自己夏亚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但是真正被拥抱的时候,她又觉得夏亚好像没有变过,他很聪明,可是又很愚蠢,没有人加以控制的话是不行的,可是这种权力并不来自别人的索取,而只是出于他自身的给予。
沙扎比在宇宙中划出一道鲜红的线,消失在了两相合上的阀门的中间。在阿伽玛上,她总是出击的那个,因此很少体会到类似的心情。她刚刚意识到自己的感情时,大概也就18岁,和她在士官学校交的男朋友不同,她头一次意识到自己不会和人告白,以往的恋爱经历,竟然全靠对方的包容,她于是把自己房间里的物品当作大尉练习,起先是哈喽,后来是对着镜子,最后是沙袋,沙袋比较有帮助,因为模拟失败的话还可以一拳打过去。
但是夏亚没有拒绝她,他只是惊诧了一瞬,随即就好像同意了,当然,卡缪释怀的东西比他更多,在她八岁的时候、在甘泉,她就已经见识过他是怎样的人了……从那一刻起,她有了他赋予的权力——虽然曾经一度被她忘掉了,卡缪想到。
在主舰桥负责和葵司的驾驶舱通讯时,她看到了阿克西斯。这颗小行星所绽放的绿色光芒里,难以计数的生命仿佛从宇宙的腹腔中穿膛而过,那种悲伤和爱意交织的感受,卡缪记起自己曾经体会过,虽然不尽相同。真要说的话,这道绿光里展现了更多的希望。
或许正是被这希望麻醉了,并且她能听到夏亚最后还在和阿姆罗斗嘴,所以在战斗结束,卡缪搭乘的电梯门打开的一瞬间,她并没意料到自己会看到什么。卡缪想,她要坦诚自己的过错,不管夏亚会对她做出怎样的惩罚,欺骗并不是夫妻所必需的事,她不是一直都这样认为吗?阿克西斯作战失败了,不管夏亚怎么想,她感到庆幸,也不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出击。月神5号的事,虽然他不想叫她知道,但是她已经知道了,她没办法替别人原谅他,但是她可以和他一道弥补过失……
就在卡缪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叮的一声,电梯到达了MS甲板的楼层,在她走出去之前,夏亚已经被推了进来,他的标准服被血染红了,几乎难以辨认曾经的橙黄色,夏亚的呼吸被罩在淡蓝色的医用塑料里面,跟在医生后面一道进来的葵司看到她,欲言又止地道:“卡缪……”
医生已经上了AED,卡缪看到从他胸膛和颅侧涌泉似的往外冒的血液,也不禁感到呼吸急促,她被病床挤到一边,紧紧地贴在轿厢墙壁上,电梯上行的过程中,注射的嚷嚷声、电击的指令不停地在卡缪的耳边响起来,夏亚的脖颈被一个医生用双手固定着,看样子如果不那样做他就会当场死掉。
怎么会这样?即使卡缪看到过很多种死亡,但看到和死搏斗的过程还是第一次,她应该是专业的才对,不管是杀人、还是救人,她曾经有过当医生的梦想,即使进了士官学校,急救方面她也是第一名的好成绩,可是她不想用专业的眼光看待夏亚。他好像不再是在乞力马扎罗抱住她的温暖的躯体,而变成了……变成了一条生命,一种被破坏掉的器官的组合。
电梯门打开,病床的轮子转动声立刻离她远去,直到这时候,卡缪才扑上前去,握住了病床的护栏,呼唤的名字却使她自己都吃了一惊,她喊:“柯瓦特罗大尉!”
病床停了下来,因为夏亚的命令,卡缪得以抓住了他发号施令的那只手,他似乎已经快要睡去了,但还是伸长了手臂揽住她,说:“你想起来了……”
卡缪感觉到他的手贴在她背后,就如同他刚开始朝阿伽玛的舰员介绍她时所做的那样,她一下子就变得很委屈,好像经年涵在胸腔里的眼泪因为阻断的外壳的融化,突然迸发出来,她已经没办法像少年时那样大喊大叫了,只是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相当难听的呜咽,将脸颊靠在他的肩膀上。
“卡缪。卡缪,”他喊她的名字,好像在安慰她,“没关系的。”他有史以来这么温柔地和她说话,不带一点虚假,他说:“有的时候,人需要的……并不是拯救,你说的一点都没错……”他好像指望这些话能止住卡缪的泪水,可是那些痛苦好像冲毁了身体的这道堤坝,在他坚硬的标准服的表面横流不息。
他动用了身体最后一点力气,揽紧了她因为哭泣颤抖不止的肩膀,手绕过她的后颈摸她的耳朵,怀着难以言说的、从未表露过的浓烈的怜爱情绪吻她的鼻尖、脖子,最后贴在她的脸颊上,感觉到她把这么多年一直没发出来的火气全部变成眼泪淹没他了。
从急救停止到宣告死亡,整个过程大概就只有一分半钟,他死了,卡缪也就被人架着站起来了,她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和她说话,这才透过模糊的视野看到葵司,在心跳停止后机器发出的尖锐、刻板的声响中,葵司肩膀上沾了夏亚的血,正顺着标准服往下流淌。
“卡缪,我不知道……”她惊惶未定,呼吸紊乱,她说,“我不想,只有我还活着……”
这一刻,卡缪心里感觉到针扎般的痛苦,和她过去所承受的相比,却是瞬时的、集中的,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卡缪拉住了葵司的手,抓得很紧,以致于葵司手指上戴着的两枚戒指硌得她生疼,让她想起波光粼粼的湖水、虚假欢笑的宾客,以及乳白色的、天马沐河的雕像。她说:“那就意味着还有我们能做到的事,哪怕只是好好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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