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聚餐的硝烟,如同顽固的雾霾,持续笼罩着李盛励。
周五晚上的补课,他整个人就像一台信号接收不良的老旧收音机,滋滋啦啦,无法聚焦。
摊开的《药理学》上,那些抗生素的名字仿佛都在跳舞变形。
林何秋清冷平稳的声音,讲解着β-内酰胺类抗生素如何抑制细胞壁合成,像精准的手术刀划过寂静的空气。
然而,这声音传到李盛励耳中,却化作了模糊的背景音。
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那个冰冷压抑的餐厅,父亲威严的目光,那位周小姐得体却疏离的微笑,还有自己那番幼稚而绝望的咆哮……
“逆子”、“没用”、“离了李家什么都不是”这些字眼像针一样,反复扎刺着他的自尊。
他烦躁地用笔尖一下下戳着笔记本,留下一个个杂乱无章的黑点。
粉色头发被他揉得更乱,像一团被狂风蹂躏过的火焰。
“……所以,青霉素G对大多数革兰氏阳性菌有效。”
林何秋放下笔,看向明显魂游天外的李盛励,浅金色的眸子像平静的湖面,映照出对方的焦躁。
“李盛励。”
“啊?哦!阳性菌!知道!”李盛励猛地回神,像课堂上被点名开小差的学生,胡乱应和着,眼神却依旧涣散,带着未消的戾气和委屈。
林何秋沉默地看着他。
这不是他熟悉的那个李盛励。
那个像永动机一样精力旺盛,就算听不懂也会梗着脖子追问“这玩意儿跟格斗里的弱点攻击是不是一个道理?”的嚣张家伙,此刻像只斗败了的幼兽,浑身的刺都竖着,内里却透着疲惫和迷茫。
这种状态,林何秋在某些为了医药费彻夜难眠、第二天还要强打精神打工的自己身上见过。
他几不可闻地蹙了下眉。
“你怎么了?”
李盛励愣住了,他没想到林何秋会注意到他的异常,更没想到他会问。
但是这一问,像轻轻叩开了他紧闭的心门,里面翻江倒海的委屈和愤怒瞬间找到了出口。
“还能怎么?”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被我那**的爹气的!”
他猛地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一摊,像个控诉命运不公的悲剧演员,
“就因为我没按他设定好的完美继承人剧本走,没去跟他精挑细选的‘大家闺秀’套近乎,就被骂得狗血淋头!说我不务正业,说我一事无成,说我就是个靠着李家才能活下去的废物!”
他越说越气,语速快得像机关枪,胸膛剧烈起伏,眼眶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红。
“他凭什么?!凭什么我的人生要被他操控?!我喜欢格斗,喜欢摩托车,喜欢自由自在,这有错吗?!在他眼里,我所有的喜欢都是垃圾!”
他像倒豆子一样,把家宴上的冲突、父亲的贬低、自己的无力感,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
说完,他喘着粗气,别过头,不想让林何秋看到自己此刻可能有点狼狈的样子。
林何秋始终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没有评价,甚至连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他只是看着李盛励。
看着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他紧握的拳头,看着他难得流露出的、属于二十岁青年的、不被理解的痛苦。
房间里只剩下李盛励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李盛励以为林何秋根本无动于衷,准备自嘲地揭过这个话题时,林何秋却轻声开口了。
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却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李盛励混乱的心绪中漾开了一圈微澜:
“你不是。”
李盛励怔住,下意识转头看他:“……不是什么?”
“你不是废物。”
林何秋的视线落在李盛励面前那本被画得乱七八糟的《药理学》上,语气平淡却肯定,
“你能靠自己考上医学院,虽然成绩……”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跳过这个可能打击人的点,
“……格斗能拿奖,摩托车骑得很好,人正直,还会……”他似乎思考了一下,寻找合适的词汇,“…照顾人。”
最后这个词说出来,连林何秋自己都觉得有点突兀,但他确实想到了李盛励强行塞给他的桔子汽水,还有烧烤摊上那只不放辣的鸡翅。
李盛励彻底呆住了。
他没想到会从林何秋这里得到这样一串……肯定?
这书呆子,是在安慰他?用这种一本正经列举事实的方式……
他心里那股又酸又胀的怒火和委屈,像是被一阵微凉却温柔的风吹散了大半。
原来,在这个总是冷着脸、惜字如金的家伙眼里,自己……还挺不错的?
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悄悄浸润了他烦躁的心。
“所以,”林何秋重新拿起笔,敲了敲书本,将话题拉回正轨,“没必要为既定的事实,消耗本该用于前进的能量。”
李盛励:“……”
果然,最后还是绕不开学习。
但这次,他心里没有半分抵触,反而像是被注入了某种奇异的动力。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抹了把脸,仿佛要把那些负面情绪都擦掉。
“……知道了!继续!刚才讲到青霉素G对吧?这玩意儿是不是怕那种……能产生水解酶的细菌?”
补课结束时,林何秋一边将笔记收进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一边状似随意地开口,目光没有看李盛励:
“谢谢你之前请我吃了很多次饭。”
“啊?哦,没事,那才几个钱……”李盛励下意识地摆手。
“明天晚上,”林何秋拉上书包拉链,声音依旧平淡,“如果你有空……我请你吃饭。”
“啥?”李盛励以为自己听错了。
“在家做。我烧给你吃。”
“你、你做饭?!……去,去你家?”李盛励这次是真的震惊了,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他难以置信地重复着这两个关键信息,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那个整天围绕学习和打工的书呆子,居然会下厨?还邀请他去他家?
“嗯。”林何秋轻轻应了一声,仿佛这没什么大不了,
“就当……谢谢你的补课费。”
那笔钱确实像及时雨,缓解了他巨大的经济压力。
这平淡无奇的邀请,却比任何山珍海味的邀约都让李盛励感到一种莫名的……受宠若惊和隐秘的喜悦。
书呆子把他当朋友了?朋友才会互相邀请的吧!
“有空!必须有空!”他忙不迭地答应,脸上是藏不住几乎要溢出来的兴奋和好奇,
“几点?地址发我!需要我带什么吗?饮料?水果?肉!我买肉去吧!”
“不用。六点。地址我稍后发你。”
林何秋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拎起书包,
“记得预习下一章。”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公寓。
李盛励一个人留在空旷的客厅里,心里却像炸开了花,之前的郁闷烦躁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惊喜冲得七零八落。
第二天晚上。
李盛励怀着一种近乎朝圣又夹杂着好奇的心情,按照地址找到了一片位于远离市中心的、看起来颇有年头的老小区。
但好在小区环境干净整洁,人文气息浓重,不少老人在楼下凉亭聊天唠嗑,还有小孩成群结队的嬉戏玩耍,与他居住的高档公寓截然不同,他小区里都是成群结队的遛狗大军。
李盛励站在老旧的房门前,手里拎着刚买的草莓,深吸一口气才按下门铃。门开时,林何秋系着围裙,暖黄的灯光从他身后透出来。
"进来吧。"林何秋侧身让开。
屋子很小,但收拾得异常整洁。李盛励的视线被墙上的照片吸引,一张是年幼的林何秋和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另一张是他扶着妹妹在医院花园里的合影。
"你妈妈看起来很温柔。"李盛励随口说道,"阿姨今天不在家吗?"
林何秋摆碗筷的手顿了顿:"她走得很早。"
空气突然安静。李盛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转移话题:"这青菜炒得真不错。"
"做多了就会了。"林何秋的语气依然平静。
李盛励看着桌上简单的三菜一汤,突然明白了很多事。厨房窗台上晾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冰箱上贴着医院的缴费单,角落里放着修补过的椅子腿。
"好吃。"他由衷地说,又夹了一筷子,"比我吃过的所有餐厅都好吃。"
林何秋低头吃饭,耳尖微微泛红:"随便做的。"
李盛励看着他细嚼慢咽的样子,突然很想碰碰他的脸。这个念头来得突然,让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书呆子。"李盛励把自己碗里的排骨夹到他碗里,"多吃点。"
林何秋怔了怔,低头看着那块排骨:"你不用这样。"
"我乐意。"李盛励又给他夹了菜,"看你吃饭挺下饭的。"
这句玩笑让林何秋的嘴角微微上扬。很浅的弧度,却让李盛励心跳漏了一拍。
晚饭后,李盛励抢着洗碗。站在狭小的厨房里,他看见灶台上放着几本厚厚的医学书,书页都翻得起了毛边。
洗完碗,窗外已是华灯初上。
李盛励擦干手,看见林何秋站在阳台边望着夜色。
“下去走走?”李盛励提议道,“刚吃完饭,消消食。”
林何秋犹豫了一下,轻轻点头。
老小区里很安静,只有零星几个散步的老人。
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时不时交错在一起。
他们沿着梧桐树夹道的小径慢慢走着,谁都没有说话,却也不觉得尴尬。
路过一个小卖部时,李盛励突然想起什么:“你等我一下。”
他小跑着进去,很快拿着两瓶桔子汽水回来,递了一瓶给林何秋:“给你。”
林何秋看着在路灯下泛着琥珀光泽的汽水,微微怔住。
他接过瓶子,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一路传到心里。
“谢谢......”林何秋轻声开口,嘴角不自觉的往上勾了勾。
“没事儿。”李盛励拧开瓶盖,气泡声在夜色里格外清晰。
他们走到小区门口,李盛励停下脚步,
“我要走了”。
林何秋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汽水瓶:“路上小心。”
李盛励看着他被路灯勾勒出柔和光晕的侧脸,突然很想再说点什么。
可话到嘴边,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
“明天补课别迟到。”最后他只憋出这么一句。
林何秋的唇角弯起一个很浅的弧度:“嗯。”
李盛励转身走向停在路旁的摩托车,每一步都走得很慢。
骑上车,从后视镜发现林何秋还站在原地,手里捧着那瓶汽水,安静地望着他的方向。
车子启动,李盛励看着后视镜那个越来越小的身影,突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填满了。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
李盛励刚结束格斗俱乐部的训练,正准备回家,手机就尖锐地响了起来。
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他皱了皱眉,本想挂断,但鬼使神差地按了接听。
“喂?是李盛励吗?”一个略显焦急的陌生男声传来。
“我是,你哪位?”
“我是XX便利店的店长!林何秋你认识吧?他刚才在店里晕倒了!我们叫了救护车,正要送他去市一医院!我们在他手机最近联系人里看到你的名字,打了好几个,就想着试试看……”
电话那头的声音像一道惊雷,在李盛励耳边炸开。
他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手机差点脱手掉落。
林何秋晕倒了?!在他手机最近联系人里……是了,他们下午才发过信息确认第二天的补课内容。
“喂?励哥?怎么了?谁的电话?”旁边正在穿外套的黄淼看到李盛励瞬间煞白的脸色和僵住的身体,吓了一跳。
李盛励什么也听不见了,他像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下本能。
他猛地转身,甚至来不及跟教练打招呼,像一阵风似的冲出俱乐部,跨上停在外面的摩托车。
引擎发出暴躁的轰鸣,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摩托车如同离弦之箭,撕裂夜幕,朝着市一医院的方向疯狂驶去。
“我靠!励哥!”黄淼目瞪口呆,和同样一脸错愕的胡迪对视一眼,赶紧拦了辆出租车,“师傅,跟上前面那辆摩托车!快点!”
医院急诊室,灯光惨白,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
李盛励像一头失控的蛮牛,几乎是撞开挡路的人,冲到护士站,声音嘶哑地低吼:“林何秋!刚送来的!他在哪?!”
护士被他骇人的气势吓了一跳,指了一个方向。
李盛励冲过去,看到病床上那人苍白的脸,心脏猛地一缩。
林何秋安静地躺着,睫毛紧闭,手背上插着输液针,透明的液体正一滴一滴地流入他的血管。
李盛励踉跄着扑到床边,手指抓住床栏,指节泛白。
他死死地盯着林何秋的脸,恐慌和心疼像潮水般淹没了他。
“医生!他怎么样?他怎么了?!”他看到医生走来,立刻抓住对方的胳膊,声音嘶哑。
医生被他抓得一怔,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病床上的林何秋,语气平和:“过度疲劳,加上营养不良和低血糖。没什么生命危险,需要好好休息和补充营养。你是他家属?”
“我……我是他朋友!”李盛励连忙点头,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林何秋。
这时,胡迪和黄淼也气喘吁吁地赶到了。
看到李盛励那副失魂落魄、仿佛天塌下来的样子,黄淼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胡迪用眼神制止了。
胡迪仔细观察着李盛励,那紧绷的侧脸线条,那死死攥着床栏微微发抖的手……
他轻轻拉过黄淼,走到稍远一点的角落,压低声音,用他惯有的、分析数据般的语气说:“阿黄,你看励哥。”
黄淼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挠了挠头:“励哥啥时候跟林何秋关系这么铁了,瞧他这紧张的样子……”
“紧张程度超出阈值百分之两百三十七。”胡迪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
“根据我的观察记录,上次励哥自己韧带撕裂,也没露出过这种……近乎绝望的表情。他的生理反应,瞳孔放大、呼吸急促、肌肉紧绷、注意力高度狭窄化,更接近于……”
“接近于啥?”黄淼听得云里雾里。
胡迪斟酌了一下用词,选择了一种更委婉的说法:“更接近于,对待某种……对自己而言,非常重要、不容有失的‘所有物’的反应。”
黄淼眨巴着眼睛,消化了一下:“非常重要?不容有失?你的意思是……励哥他…………不明白,快说人话。”
胡迪啧的白了他一眼:“喜欢……。”
两人的对话声音极低,但在寂静的急诊室走廊里,还是隐约飘入了李盛励耳中。
“喜欢!?”
这两字像一道惊雷直劈李盛励的天灵盖,炸得他魂飞魄散,大脑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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