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交流会中场休息时那短暂而尖锐的交锋，像一根冰刺，扎进了林何秋的心里，也彻底点燃了李盛励压抑许久的怒火与不甘。
看着林何秋沉默地走向沈司铭的背影，李盛励感觉自己的胸腔里仿佛有野火在烧，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休息区，甚至没有回到主会场，径直下了楼，跨上他那辆轰鸣的摩托车，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狂飙。
冷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脸颊，却无法冷却他心头的燥热和刺痛。
“误会？去他妈的误会！”他低吼着，引擎的咆哮声淹没了他所有的怒火。
黄淼的话非但没有让他释怀，反而像投入油锅的水滴，炸得他思绪一片混乱。
“哈啾！！”黄淼冷不丁打个喷嚏，“谁？谁在骂我？”
那个美院的男生，林何秋偶尔流露的、不属于他的笑容，还有那件被弃如敝履的外套……所有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指向一个他无法接受、也不愿深想的结论……
他在林何秋心里无足轻重。
而酒店会场内，林何秋强迫自己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接下来的会议议程上。
他坐在沈司铭身边，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
李盛励那句冰冷的嘲讽，如同魔音灌耳，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他握着笔，在笔记本上留下的不是学术要点，而是一些无意识的、凌乱的线条。
沈司铭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细微的异常，侧头低声问：“不舒服？”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林何秋猛地回神，压下喉咙口的梗塞感，摇了摇头：“没有，只是在思考刚才那个报告的数据模型。”
沈司铭镜片后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微微一笑，没有追问，有意无意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
“专心点，下半场有几个议题很重要。”
那只手触碰带来的不适感，让林何秋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他不动声色地向旁边挪了挪，低声道：“知道了，沈教授。”
交流会结束后，沈司铭以讨论后续实验计划为由，想带林何秋一起去用餐，被林何秋再次婉拒了。
回到学校时，已是华灯初上。
林何秋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背着书包走向美院那栋灯火通明的教学楼。
画室里只剩下杨奕洋一个人，他正对着画架上的一幅半成品油画进行最后的调整。
画布上是大片沉郁的蓝色和灰色，只在中心有一抹微弱却执着的暖黄，像是在无尽深海或暗夜中挣扎的一缕微光。
听到脚步声，杨奕洋回过头，看到站在门口、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的林何秋，他放下画笔，眼中流露出担忧：“回来了？交流会怎么样？”
林何秋没有回答，他只是默默走到自己的画架前，画板上还是那幅未完成的风景素描。
他拿起炭笔，却久久没有落下。
杨奕洋走过去，递给他一杯温水，温和地问：“遇到他了？”
这个“他”，彼此心照不宣。
林何秋接过水杯，指尖冰凉。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杨奕洋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他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他说……沈司铭是不是没给我准备好喝的。”
杨奕洋轻轻叹了口气，靠在旁边的画台上：“听起来很伤人。但何秋，你有没有想过，他是因为在意，才会用这种伤人的方式来掩饰自己的受伤？”
“在意？”林何秋抬起眼，充满了迷茫和痛苦，“他在意的，恐怕只是我的‘不识好歹’和‘自甘堕落’。”
他将李盛励如何用挑衅的眼神看他，如何丢下那句冰冷的话，简单地说了一遍。
每说一个字，他的心就像被针扎了一下。
“你看，他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有门当户对、温柔得体的女朋友。而我……”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炭灰的手，
“我是只会给他带来麻烦和难堪的人。”
“那你呢？”杨奕洋注视着他，目光清澈而直接，“你看着他身边站着别人，心里是什么感觉？”
林何秋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这个问题刺中了最隐秘的角落，他攥紧了手中的炭笔，笔尖“啪”一声折断。
是什么感觉？
是心脏骤然被攥紧的窒息感。
是眼前世界瞬间失去色彩的灰暗。
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无力与酸楚。
他无法回答。
杨奕洋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中了然。
他拍了拍林何秋的肩膀，语气坚定而温暖：“何秋，别急着否定一切，也别急着给自己判刑。事情也许不像你看到的那么简单，他的愤怒，或许正证明了你的离开对他影响有多深。至于那个沈司铭……”
他顿了顿，眉头微蹙，“我始终觉得他不简单，你在他手下做事，一定要万事小心。”
林何秋闭上眼，深吸了一口画室里熟悉的松节油气味，试图平复翻涌的心绪。
他知道杨奕洋是为他好，但他身处的漩涡，早已不是简单的感情纠葛。
妹妹的病和那份签了字的协议，像两道枷锁，牢牢困住了他。
“我知道。”他最终只是轻声回答，带着浓浓的疲惫。
接下来的几天，校园生活仿佛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李盛励不再刻意出现在林何秋可能出现的地方，他似乎真的下定决心要将这个人从自己的世界里剔除。
他恢复了逃课、格斗、泡吧的日常，只是身边多了周雨薇的身影。
他们一起出现在食堂，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去看电影。
周雨薇是个很好的陪伴者，温柔、体贴，从不逾矩，也从不追问李盛励偶尔的出神和烦躁。
她像一泓温柔的泉水，试图浸润李盛励这块暴躁的顽石。
然而，李盛励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和周雨薇在一起，他很轻松，却再也找不到那种心跳加速、情绪失控的激烈感觉。
仿佛生活里最浓墨重彩的那一部分，随着某个人的远离，一起褪色了。
这天下午，篮球馆里又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对抗赛。
李盛励依旧打得凶狠，仿佛要把所有无处发泄的精力都耗在球场上。
休息间隙，周雨薇拿着水和毛巾走过来，温柔地递给他：“累了吧？擦擦汗。”
李盛励接过，胡乱抹了把脸，眼神有些放空。
黄淼凑到胡迪身边，小声嘀咕：“狐狸，你看励哥和雨薇姐，是不是挺般配的？要是励哥真能定下来，也挺好。”
胡迪推了推眼镜，冷静地分析：“表面兼容性高达85%，家庭背景、社交圈层高度契合。但是……”
他话锋一转，看向李盛励依旧紧绷的侧脸，“情感投入度和精神共鸣指数，目前数据不足，无法评估。且励哥的微表情显示，其愉悦度低于阈值。”
“啥意思？”黄淼没听懂。
“意思就是，”曹健灌了口水，粗声粗气地总结，“励哥跟雨薇姐在一起，像做日常任务，不像谈恋爱。”
话音刚落，李盛励的手机响了一下，是班级群的消息，关于下周临床技能小组实践的分组通知。
他随手点开，目光在名单上扫过，瞳孔骤然一缩。
小组：李盛励、黄淼、胡迪、林何秋、沈娇。
又是他！
李盛励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一种混合着烦躁、无奈和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期待的情绪，在他心头翻滚。
他猛地将手机塞回口袋，站起身：“不打了，没劲！”
周雨薇看着他突然变化的情绪，有些无措：“盛励，怎么了？”
“没事。”李盛励语气生硬，抓起外套就往外走，“突然想起点事，先走了。”
他需要静一静。
而另一边，林何秋在实验楼的公共电脑上看到了同样的分组名单。
他的指尖在鼠标上停顿了片刻，然后平静地关掉了页面。
该来的总会来。他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又以这样的方式，被命运推到那个人面前。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实验数据。
他必须尽快找到沈司铭数据造假的更确凿证据，U盘里的线索还远远不够。
他利用沈司铭给他的部分权限，小心翼翼地检索着实验室服务器的历史记录和备份文件，试图找到那些被“优化”前的原始数据痕迹。
这是一场危险的游戏，他必须在沈司铭察觉之前，找到足以扳倒他的铁证。
几天后，临床技能实践课在医学院的模拟病房进行。
气氛一如预期般僵硬。
李盛励双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靠在墙边，面无表情，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黄淼和胡迪努力活跃气氛，但收效甚微。
沈娇则一如既往地依赖林何秋，小声和他讨论着操作要点。
林何秋全程低着头，专注于手里的操作手册，尽量避免与李盛励有任何视线接触。
他能感觉到那道存在感极强的目光，时而冰冷，时而复杂地落在自己身上，如芒在背。
今天的实践内容是胸腔穿刺术。
大体老师躺在病床上，周围摆放着无菌器械。
“谁来主操作？”负责指导的老师问道。
“林何秋吧，他理论最好。”沈娇立刻说。
林何秋没有推辞，走上前，熟练地戴上无菌手套，开始消毒、铺巾。
他的动作流畅而精准，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专业。
李盛励冷眼旁观着。
他看着林何秋低垂的眉眼，专注的神情，那双戴着无菌手套、灵巧操作的手……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宠物诊所里，这双手为他清理伤痕时的细致；还有在他病床前，这双手端着汤碗时的温暖……
为什么同一个人，可以如此冷静，又可以如此温柔？为什么那份温柔，如今却像隔了一层无法穿透的冰墙？
“穿刺点定位，锁骨中线第二肋间。”林何秋清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李盛励猛地回神，发现自己竟然看着对方出了神，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
他故意用一种挑刺的语气开口：“体位调整得不够标准吧？会影响穿刺角度。”
林何秋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没有抬头，只是平静地回答：“体位已根据标准流程调整，穿刺点定位准确。”
“是吗？”李盛励走上前，故意凑得很近，几乎能闻到林何秋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和极淡的、属于他本身的干净气息。
他伸出手，看似在检查体位，手指却若有若无地擦过林何秋正在定位的手背。
那瞬间的触感，微凉，却像一道电流，同时窜过两人的肌肤。
林何秋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手，呼吸几不可闻地窒了一下。
李盛励的心脏也漏跳了一拍，但他迅速用更加恶劣的态度掩饰了过去，嗤笑道：“这么紧张干什么？操作的时候手抖可不行。”
“李盛励！”沈娇看不下去了，出声制止。
指导老师也皱了皱眉：“李同学，请保持安静，不要干扰操作。”
李盛励撇撇嘴，退后一步，双手抱胸，但目光却依旧牢牢锁在林何秋身上，看着他迅速恢复镇定，完成后续操作，只是那白皙的耳廓，似乎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薄红。
那一刻，李盛励心里那股邪火，奇异地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情绪。
实践课结束后，众人各自收拾东西离开。
林何秋第一个走出模拟病房，他需要立刻去实验室，沈司铭之前交代的一个分析报告今天必须完成。
李盛励磨蹭到最后，看着那个匆匆离去的清瘦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心里空落落的。
他烦躁地踹了一脚床脚，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在路过通往实验楼的那条林荫小道时，李盛励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就是在这里，黄淼他们拦住了林何秋……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路边的长椅，忽然，他的视线定格在长椅下方的阴影里，那里静静躺着一个眼熟的东西。
是一个小小的、有些陈旧的棕色U盘。U盘的尾部，挂着一个极其简易的、用红色编织绳打成的平安结。
李盛励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这个平安结……他见过！有一次他去医院看林彤，小姑娘正笨拙地编着这个东西，说是要给哥哥的，保佑哥哥平平安安。当时他还嘲笑说这玩意儿太土，林彤还气鼓鼓地不理他。
这是林何秋的U盘！他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掉了？而且是在这里？
李盛励弯腰捡起U盘，握在手里。
U盘还带着一丝凉意，那个小小的平安结，在他掌心显得格外脆弱。
他应该立刻追上林何秋，还给他。或者，干脆视而不见，扔回原地？
鬼使神差地，他攥紧了U盘，转身朝着实验楼的方向走去。
他告诉自己，他只是去还东西，仅此而已。
他倒要看看，那个书呆子丢了这么重要的东西，会是什么表情。
他走到实验楼楼下，正好看到林何秋和沈司铭的助手赵岩一起从大楼里走出来，两人似乎在争论着什么。
林何秋的脸色很难看，而赵岩则是一脸不耐烦。
“……林何秋，教授的要求就是这样，数据必须‘完美’，你照着做就行了，哪那么多问题？”赵岩的语气带着明显的不屑。
“但原始数据明明显示异常，这样强行修正，结论根本不成立！”林何秋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
“成立不成立，不是你说了算！”赵岩冷哼一声，“做好你分内的事，别忘了，你妹妹……”
他的话没说完，但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林何秋的拳头骤然握紧，身体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死死地盯着赵岩。
李盛励站在不远处，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赵岩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许多迷雾！数据修正？妹妹？林何秋留在沈司铭实验室，果然是被胁迫的？！
一股怒火瞬间冲上李盛励的头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个此刻显得如此孤立无援的林何秋。
就在这时，赵岩也看到了李盛励，他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强装镇定，对林何秋丢下一句“你好自为之”，便匆匆离开了。
林何秋疲惫地闭上眼，揉了揉眉心，这才注意到站在不远处的李盛励。
他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他。
李盛励大步走过去，什么也没问，直接将手里的U盘递到林何秋面前，语气依旧硬邦邦的：“你的东西，掉了。”
林何秋看到那个U盘，脸色瞬间煞白，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他一把夺过U盘，紧紧攥在手心，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你看了里面的东西？”
看到他这副反应，李盛励更加确定这U盘里一定有极其重要的东西，他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却强作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嘲讽：“谁稀罕看你的东西？碰巧捡到而已。”
林何秋明显松了口气，但眼神里的戒备并未完全散去，他低声道：“……谢谢。”
说完，他转身就想离开，仿佛多待一秒都会窒息。
“喂！”李盛励忍不住叫住他。
林何秋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李盛励看着他那固执又单薄的背影，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却只化作一句带着别扭关心的话：“……你自己，小心点。”
林何秋的背影几不可查地晃动了一下，他没有回应，只是加快了脚步，迅速消失在了实验楼的玻璃门后。
李盛励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心里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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