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狄边城的黄沙扑打在永昌镖局的旗幡上,发出猎猎声响。
沈之瑶——如今化名"沈七"的少年镖师,抬手压低了斗笠,她腰间佩剑的鲨鱼皮鞘已磨得发亮,剑柄缠着的布条浸透汗血,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七郎,这趟走河西道。"总镖头扔来一枚青铜镖牌,上面新添的第三道金纹在阳光下刺眼得很。
沈之瑶接住镖牌时,袖口滑落寸许,露出手腕内侧一道狰狞疤痕——那是两年前镜湖边的夜晚,她亲手用剑尖剜去皇室烙印留下的。
塞外的风卷着砂砾刮过面颊,沈之瑶牵着马走过城门时,与一队云国商旅擦肩而过,他们议论着君王平定南疆的功绩,说陛下近日要迎娶镇北侯嫡女。
斗笠下的唇角勾起冷笑,她甩鞭催马,惊起路边一群沙雀。
荒漠夜宿时,同行的老镖师醉醺醺拍她肩膀:"七郎这般俊俏,怎不娶个媳妇?"沈之瑶沉默地磨着剑,忽然将佩剑掷出,寒光闪过,十丈外的沙狐应声倒地。
众人喝彩声中,她走过去拔剑,发现剑尖刺穿的正是沙狐咽喉。
"好身手!"新来的趟子手满脸崇拜,"这招可有名堂?"
沈之瑶甩去剑上血珠,沙哑道:"归尘。"这是她自创的剑法,没有沈之珩教的华丽,却招招致命。
商队抵达龟兹那日,城门口贴着云国使团的告示。
沈之瑶隔着斗笠扫过那些熟悉的字迹——是沈之珩亲笔所书,悬赏寻找失踪公主的文书,墨迹在风沙中晕染开来,像极了别院那夜,他被茶水打湿的袖口。
"七郎看什么呢?"同伴扯她衣袖,"快些交割货物,醉仙楼新来了批胡姬..."
沈之瑶最后望了眼告示上模糊的玺印,转身时斗笠扬起,惊鸿一瞥的侧脸让路过的行商怔在原地——这般轮廓,竟与云国使团供奉的公主画像有七分相似。
当夜,她在客栈屋顶饮酒,龟兹的月光比云国要冷,照得腰间玉佩泛起青芒。
远处传来驼铃声响,混着胡姬幽咽的琵琶,沈之瑶突然将酒囊掷向夜空,酒液洒落如星雨,就像很多年前的上元节,那个为她放烟花的玄衣少年,此刻正在千里外的宫墙内,举行着盛大的纳妃典礼。
"敬江湖。"她对着月光举剑,剑身映出一双淬炼得凌厉的眼睛,夜风吹开衣领,露出锁骨下新添的狼头刺青——北狄镖师盟的标记。
龟兹城的晨雾还未散尽,沈之瑶已束紧腰间革带。方寸许的木盒硌在胸口,烫得像块火炭。
总镖头递来的密函上,朱砂圈出的"云国"二字刺得她眼底生疼。
"七郎,保重。"老镖师往她马鞍塞了包解毒散——两年前镜湖边,正是这老头收留了昏迷的她。
商队分五路出城时,沈之瑶故意打马从告示栏前掠过,悬赏公主的绢帛已经泛黄,画像上的人却愈发像现在的自己,她压了压斗笠,剑柄在掌心烙下深痕。
破庙的蛛网簌簌震动时,沈之瑶正摩挲着锁骨下的狼头刺青,房梁积灰上留下五个指印——这是当年沈之珩教她听地辨位的本事,果然,殿外传来压低的人声:"那小崽子肯定..."
剑光乍起,沈之瑶的"归尘剑法"已不带半分云国皇族的华丽,招招直取咽喉。但当她劈开第三个刺客的肩胛时,腰间突然一麻。
低头看去,一枚淬毒的柳叶镖正钉在旧伤疤上,泛着幽蓝的光。
"啧,还是着了道..."她踉跄着倚住庙门,恍惚看见自己十气岁那年,也是这样站在猎场的虎尸旁,那时有人将她打横抱起,龙涎香混着血腥气...
再睁眼时,火光映出张陌生的脸,男子束发的青玉簪歪斜着,像极了某人批奏折到深夜时的模样。
沈之瑶下意识去摸腰间木盒,却被对方按住手腕:"镖没丢。"他掌心有层薄茧,是常年握缰绳留下的。
"云泽漆。"他报上名姓时,正在搅动药罐。
沈之瑶微微喘息着,潮湿的霉味混着血腥气直往鼻腔里钻,她盯着破庙房梁上垂落的蛛网,一只蜘蛛正慢条斯理地修补被风雨撕破的网。
"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云泽漆用剑鞘拨弄着将熄的篝火,火星噼啪溅起,"还是头一回见到金牌女镖师。"
沈之瑶猛地低头——素白中衣完好,唯有腰间被利刃划开一道三寸长的裂口,露出里面缠着的染血绷带,她指尖一颤,随即听见自己冷硬的声音:"你......"
云泽漆男子突然凑近,他指尖拈着一片不知何时沾在沈之瑶发间的枯叶,"姑娘的芳名?"
"沈七。"她别过脸,枯叶在对方指间碎成齑粉。
"啧,假名字。"云泽漆低笑,声音像砂纸磨过粗陶,他忽然从怀中掏出个青瓷瓶,药粉洒在沈之瑶伤口时激起一阵刺痛,"这恩情姑娘打算怎么还?以身相许如何?"
"老土。"沈之瑶嗤笑,却见月光突然穿透破败的窗棂,将男子带笑的眼睛映成琥珀色。
第二日,沈之瑶隐忍着腰间的疼痛爬上马,对着云泽漆抱拳道:“还请云兄替我保密,江湖再见。”
云泽漆提起酒壶潇洒肆意的饮了一口,对着沈之瑶挑眉摆摆手。
沈之瑶带伤赶路,终于将此物送到了云国,永昌镖局在云国边陲也设有镖局,沈之瑶完成委托后便去了那里养伤。
边城的暮色染红了酒旗,沈之瑶刚踏出药铺,就听见熟悉的清朗嗓音在讨价还价。
"就少一文钱——"云泽漆拎着酒壶,指尖在柜台敲出轻快的节奏,他束发的青玉簪歪斜着,衣襟微敞。
沈之瑶唇角微扬,一枚铜钱从她指间弹出,"叮"地落入钱箱。云泽漆倏然回头,夕阳为他镀上金边,衬得那双含笑的眸子格外明亮。
"沈兄!"他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来,酒香扑面而来,"伤好了?"说话间手指已搭上她脉门,动作熟稔得仿佛多年故交。
沈之瑶抽回手,玄色劲装衬得她眉眼如刀,哪还有半点那夜的狼狈。"云兄若为钱财发愁,"她故意用剑鞘点了点他空瘪的荷包,"何不接几单生意?"
"闲云野鹤,受不得拘束。"云泽漆仰头饮酒,酒葫芦突然递到她面前,葫芦口还沾着些许唇脂——也不知是哪个姑娘留下的。
沈之瑶退后半步,解下绣着缠枝纹的钱袋,沉甸甸的银两坠得云泽漆手腕一沉,却见他突然揽住她肩膀,温热的呼吸拂过耳际:"明日一别,沈兄总该告诉我真名了吧?"
"锃——"
青锋出鞘的寒光惊飞檐下麻雀,剑身映出两人交错的倒影,一个笑意盈盈,一个冷若冰霜。
"云兄,"沈之瑶的剑尖稳稳停在他喉结前三寸,"好奇心太重容易短命。"
清晨,沈之瑶在马厩刷洗坐骑,鬃毛间的水珠溅到脸上时,她忽然听见瓦片轻响——抬头正对上云泽漆倒挂在檐角的笑脸。
他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发梢还沾着夜宿野外的露水。
"沈兄,北狄的镖道要过黑风峡吧?听说那里......"
"唰——"一捧刷马的水泼上屋檐,云泽漆灵活地翻上房顶,水花只打湿了他悬在空中的酒葫芦。
午时用膳,沈之瑶刚咬了口炊饼,对面长凳就多了个人影,云泽漆变戏法似的推来一碟琥珀色的蜜饯:"云国特产的梅子酿,甜中带......"
"啪!"沈之瑶的筷子横拍在碟边,瓷碟裂成两半,蜜饯滚落尘土。云泽漆也不恼,弯腰拾起沾灰的梅子吹了吹,自己嚼得津津有味。
暮色降临时,沈之瑶终于踹开了分局镖头的房门,她将沉甸甸的镖单拍在案上,墨迹未干的"加急"二字力透纸背。
"明日就启程?"老镖头捋着胡须沉吟,"这趟往北狄的暗镖原定后日......"
"今日申时又接了批药材。"沈之瑶余光瞥见窗外晃动的影子,故意提高声量,"听说黑风峡近来有狼群出没,夜行最安全。"
窗外传来"咔嚓"树枝断裂声,她唇角微不可察地翘了翘,转身时却撞进一片酒香里——云泽漆不知何时绕到门前,衣襟上别着新摘的野蔷薇。
"巧了,在下也接了个往北狄的话本子生意。"他指尖转着块鎏金镖牌,正是永昌镖局最高级的客商凭证,沈兄若不嫌弃......"
沈之瑶突然拔剑,寒光闪过,花瓣纷纷扬扬落在两人之间。
"再跟一步,"剑尖抵着云泽漆喉结,她声音比剑锋更冷,"我就把你钉在界碑上喂狼。"
子夜的马蹄声惊起几只夜枭,沈之瑶回头望了眼月色下的镖局轮廓,刚要松口气,忽见官道旁的老槐树上挂着个眼熟的酒葫芦。葫芦下用朱砂画着个笑脸,旁边题了行小字:
"黑风峡往东三十里有温泉——治腰伤极好。"
沈之瑶攥紧缰绳的手背暴起青筋。
晨雾未散,官道两侧的村庄浸在湿漉漉的曦光里,推着独轮车的老人,挑着担子的货郎,以及去书孰的孩童。
沈之瑶正低头束紧马鞍皮带,玄色劲装袖口沾着昨夜未干的露水,指节无意识摩挲着剑柄上的缠绳。
"阿瑶......"
这声呼唤穿透静谧的阳光刺入耳膜时,她险些捏断皮带铜扣,喉间突然涌上铁锈味,才发觉自己咬破了舌尖。
斗笠下的睫毛颤了颤,她继续俯身检查货箱搭扣,仿佛那声呼唤不过是檐角掠过的风声。
"阿瑶!"
月白色衣袂扫过黄土路,沈之珩拦在马前,他发间玉冠的云纹在晨光中流转,腰间却悬着柄再普通不过的铁剑——就像当年带她偷溜出宫时作的平民打扮。
"认错人了。"沈之瑶压低的斗笠檐撞上他伸来的手,竹篾在对方掌心刮出细响。
"两年前的事......"沈之珩的指尖擦过她束发的玄缎,那上面绣着极小的金线镖局徽记,"和亲之事就此作罢,跟我回去可好?"
货箱里的瓷器突然发出细碎碰撞声,沈之瑶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连带着牵动了缰绳。她索性掀开斗笠,露出左眉上那道寸许长的疤——去年走镖时被山匪所伤,如今倒成了最好的证明。
"李毅在北狄等了三个月。"沈之珩忽然扣住她手腕,拇指正按在命门,"你明知那是陷阱......"
"就像你明知我会信你?"沈之瑶突然笑出声,惊得马匹不安地踏着前蹄,她甩开桎梏时,袖中暗镖已划破对方袖口,月白锦缎裂开处露出暗色里衬——那是云国皇室独有的玄色鲛绡。
沈之珩眸色骤暗,他抬手示意暗处蠢动的影卫退下,自己却逼近一步:"既然看穿骗局,为何还要跟我离开?"
"我想知道......"沈之瑶的剑鞘抵住他心口,"堂堂云君要卖妹妹换几座城池?"
这句话终于撕破温情的假象,沈之珩眼底浮冰碎裂,露出底下蛰伏多年的阴鸷。他擒拿她持剑的手时用了十成力,骨节相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铛——"
长剑坠地的回声惊起飞鸟。沈之瑶旋身后撤的瞬间,腰间软剑已如银蛇出洞。但沈之珩的动作更快。
"你!"沈之珩瞳孔剧震,钳制稍松的刹那,沈之瑶的匕首已没入他右臂,鲜血顺着银线暗纹蜿蜒而下,在青石板上绽出凄艳的花。
沈之珩捂着伤臂轻笑:"走镖两年,倒是学了点真本事。"
沈之瑶抹去唇边血渍,拾剑的手稳如磐石。
"北狄王暴毙的消息,三日后就会传遍各国。"他任鲜血浸透半边衣袖,声音轻得只有她能听见,"现在,你总该信我从未想过送你和亲?"
当她翻身上马,骏马扬蹄的尘烟中,身后传来沈之珩最后的叹息,混在晨风里散成碎片:
"阿瑶,边关要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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