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翊宫。
“迖叔,六哥那边可曾起疑?”帝泽天轻拈着手中一枚戒指,缓缓摩挲,这戒指乃是当年纳征时,他赠予阿蒲女的信物,却又被原封不动退回的物件之一。指环边缘的冰裂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映得他眼底情绪晦暗不明。
“回殿下,”迖叔躬身垂首,声音压得极低,“六殿下起初确是不信,怒斥说葵姬大主绝不会行此龌龊事。待他回宫后,连夜又唤来心腹,再三细细盘问,这才慢慢相信了我们所言之事。”
“嗯……”帝泽天尾音拖得绵长,指腹仍在戒指上反复碾过,“迖叔,天日宴渐近,陛下的宾客名单拟好后,即刻呈来。”
“是。”迖叔叩首应下,又迟疑道,“那……六殿下那边,暂且不管了?”
“不必了。”帝泽天指尖骤然用力,戒指硌得掌心生疼,“眼下要紧的是天日宴。陛下难得松口要大办,往年皆是草草了事……此次,须得办得风风光光,才算不辜负他老人家的心意。”
“殿下一片孝心,天地可鉴。”迖叔垂首赞道,“距天日宴尚有六千年,殿下便已着手筹备,实属难得。”
“又说这些虚比浮词。”帝泽天嗤笑一声,戒指在掌心转了个圈,“近日……幽冥河府那边,可有动静?”尾音压得极低,像暗夜里游走的毒蛇吐信。
“回殿下,”迖叔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贴着地面滚动,“那位……前不久又去了凡间。”帝泽天捏着戒指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又是去修葺那些破庙?”
“这……”迖叔额角渗出细汗,“底下的人还未传回确切消息。对于那位,我们实在是……”
“迖叔!”帝泽天猛地抬眼,眸中寒光迸射,“休要再言!”他霍然起身,玄色广袖扫过案几,将茶盏震得哐当作响,“没瞧见殿檐下那几只‘夜枭’吗?”他冷笑一声,指节叩着案几的节奏陡然变乱,“陛下如今在本殿身边安插了眼线。眼下,陛下对本殿疑虑颇深呐。”
“自那件事发生后,陛下与您之间便生了嫌隙……常言道,父子之间哪有过夜的仇怨呢?殿下您不妨主动去讨陛下欢心,如此一来,陛下定会如往昔那般,依旧向着您的。”迖叔苦口婆心地劝道。
“莫要再多言了,迖叔,你且先退下吧!”帝泽天眉头紧锁,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耐烦。
“哎……”迖叔无奈地长叹一声,身形落寞地缓缓走出了房内。
他是看着帝泽天长大的,对他的脾性喜好了如指掌,又怎会不知这位殿下对阿蒲女的执念。
那时,阿蒲女离开天界,太子殿下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可怖,时而冷笑,时而恨意滔天。整个泽翊宫仿佛被一层无形的低气压所笼罩,侍从们个个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慎,便会触怒这位喜怒无常的太子殿下,落得个拆骨扒肉的下场。
漫长岁月流转,在外人眼中,太子殿下始终如一地保持着端养雅正、冰壶秋月、玉兰君子,言行举止皆合礼数。然而,一旦返回宫时,他便会卸下所有伪装,变得阴晴不定,甚至流露出残暴不仁的一面。
迖叔常常自我安慰,太子殿下之所以会这样,都是因为那段情伤。只要能让太子殿下的心情平复下来,哪怕为此沾染再多的杀戮,又有何妨呢?
不过,近万年来,太子殿下身上的戾气渐渐好转了。或许是因为那位终于回到了阿蒲山,连带着暗室里那股浓重的血腥味,也消散了许多。
………………
阿蒲山,秘境深处。
阿蒲山秘境深处,云雾如轻纱般缭绕,古木参天,藤蔓交错,杂草在湿滑的青石间肆意生长。林间空地上,一道身影正踏着诡谲的异域舞步旋转。银质璎珞随着肢体的舒展叮咚作响,腰间七彩花带如蝶翼般开合,脚踝上的凤骨铜铃更是随着足尖点地的韵律,唱出清越如天籁的歌谣。
铃兰花海被这铃声唤醒,千万朵洁白的钟形花瓣齐齐震颤,仿佛在低声应和;就连花蕊中凝结的晨露,也随着铜铃的节奏轻轻滚落,在落叶上敲出细碎的鼓点。雾气在舞者周身流转聚散,时而将他隐入朦胧,时而又在旋转的间隙,让他鬓边那支妻子为他制作的簪子,在斑驳的光影中划出惊艳的弧线。
不远处,一名女子正蹙眉凝望,眉宇间满是忧色。身后传来程思叔的声音:“主母,主上在此修炼幻相之舞已逾五千载,我们是否要唤醒他?”
阿蒲女返回阿蒲山后,曾与葵之缠绵月余。随后数月,又陪伴孩子们与葵之,直至葵之诞下双胞胎,待百天宴结束的次日,便独自踏入了这秘境,一去便是五千年。
这些年间,葵之不时进入秘境探望修炼阿妥拓御之术的阿蒲女,孩子们也总央求着一同前往。他们初见阿蒲女跳着异域舞蹈时,只觉新奇有趣,便跟着模仿动作;久而久之,竟也各自修得了二三层的功力。
“唉……他确实练得太久了。”女子望着秘境中旋转的身影轻叹,“况且天界已送来天日宴的请柬,天帝诞辰本就难得,若不去,怕是要落人口实。天上那位始终盯着我们,虽已让人化作主上容貌离山引开注意,可终究瞒不了太久。”
程思叔忧心忡忡“可眼下主上非但没有停手,反而越陷越深了。”
“顾不了那么多了。”女子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若届时主上仍未出关,我便代他赴宴。”
“这……唉,也只能如此了。”程思叔眉头紧锁,“老奴只是担心,天上那些人定会对您百般非议,您千万要沉住气啊!”
女子唇边勾起一抹冷峭的笑“无非是说我如何勾搭主上,如何从太子殿下身边‘骗’走他罢了。这些年的流言蜚语,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无妨,程思叔,我会处理妥当。您在此守好主上和孩子们即可。”
“是,老奴定不负嘱托。”
五百年光阴弹指而过,秘境中的阿蒲女仍未出关。葵之终究还是硬着头皮踏上了赴天之路,随行仅带三名侍从,纵有万般不愿,却也怕授人以柄,只能以阿蒲山当家主母的身份赴宴。
秘境之外,程思叔则恪守职责,每五日便入内探视一次阿蒲女的境况;而孩子们早已被送往幽冥河府安置,远离这风雨欲来的漩涡,以免成为有心人要挟的筹码。
………………
天界,天銮宝殿。
天日宴前半年,金玉满堂的大殿便已充盈着融融喜气。于天帝陛下而言,实乃双喜临门之盛事,既是他尊贵无匹的诞辰吉时,亦是几位漂泊在外、久未归巢的圣子终于归家,齐聚殿中为父贺寿的团圆。
庆贺的上神大仙们依序上前,献上各自搜罗的稀世珍宝,有东海龙宫万年孕育的夜明珠,珠光流转间映得满堂生辉;有西王母瑶池培育的九叶还魂草,叶片间萦绕着袅袅仙气;更有南极仙翁亲手雕琢的千年暖玉如意,触手温润,隐隐有灵光流动。每一件宝物皆是世间罕有,令天帝陛下龙颜大悦,心花怒放,殿内的喜庆气氛也愈发浓厚。
数月后,在外等候已久的葵之终于得以踏入大殿。手中稳稳托举着,是她与阿蒲女历尽千辛,于圣地之中寻得的稀世珍宝东海七彩高盏琉璃灯,缓缓呈予天帝御前。
此灯,整体色泽绚烂多彩,宛如天边最绚烂的水墨画卷,七色交织,既显瑰丽又不失雅致。当轻巧的蜡烛被悄然点燃,那柔和而璀璨的光芒瞬间穿透琉璃,将整个房间映照得通明如昼,光影交错间。
尤为令人赞叹的是,灯罩之内,竟巧妙地雕琢着数个精致小人,他们或舞或歌,形态各异,栩栩如生,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一般。随着烛光的摇曳,这些小人缓缓转动,宛如一场微型戏班子的精彩演出,将一幕幕生动的故事娓娓道来,令人目不暇接,引得殿内众仙纷纷颔首赞叹。
“阿蒲山,阿蒲王蒲碧天之妻葵姬,拜见天帝陛下,恭祝天帝陛下绿琪千岁树,杖朝步履春秋永。”葵之敛衽行礼,声如佩环轻叩。
“免礼平身。”天帝抬手虚扶,目光落在她身后侍从捧着的器物上,眼底泛起兴味。
“谢陛下。”葵之起身,侧身示意侍从将琉璃灯呈至御前,“侄媳此番带来的是夫君蒲碧天,在东海圣地寻得的七彩高盏琉璃灯。灯芯燃起时,灯罩内木雕小人便会随光转动,演绎人间戏台百态,权当为陛下寿宴添些趣致。”
殿内众仙听闻葵之自称“阿蒲王妻”,又以“侄媳”之名攀附天家,席间顿时起了些微骚动。上神大仙们或蹙眉低语,或投来审视目光。她与阿蒲王虽有夫妻之实,却无三界公认的婚仪文书,这般“名不正言不顺”的关系,在规矩森严的天界本就难登大雅之堂,此刻公然以王族亲眷自居,自然引来鄙夷与怠慢。
葵之将周遭窃窃私语尽收耳底,却只微微垂眸,指尖依旧稳稳托着琉璃灯盏。那些非议与轻慢早在预料之中,她既敢踏足这九重天,便已将荣辱置之度外。待侍从将灯台安放妥当,她方抬步上前,将那盏流光溢彩的琉璃灯缓缓呈至天帝案前,神色平静无波。
“确是件妙物……”天帝指尖轻抚灯壁流转的霞光,话锋忽转,“只是碧天怎的没来?”
葵之心头微紧,垂首恭声道“回陛下,夫君此刻正在凡间游历,归期未定。”
“又去凡间修葺庙宇了?”天帝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的熟稔。
“这……侄媳便不知了。”葵之敛袖作答,“殿下素来不与妾身细说凡间趣闻,唯有兴致来时,才略提一二。”她暗自松了口气,幸好天帝未再追问去向。
“嗯。”天帝颔首,目光在葵之身上流转,又问道“你们如今有几个孩儿了?碧天待他们如何?待你,可还体贴?”
“回陛下,妾身已为夫君诞下七子。”提及孩子,葵之眉眼间漾起暖意,“殿下对孩儿们素来宽和,纵是顽劣吵闹,也舍不得动半分怒气,常陪他们在庭中嬉闹。待妾身……亦是体贴入微,宠爱有加。”说到最后四字,眼角余光恰与太子殿下相触,遂勾起唇角,漾开一抹几不可察的胜利者微笑。
坐在上座的太子殿下并没有因她的举动而发难,毕竟这是重要场合天帝又是极其看中礼数,太子殿下颔首浅笑回以礼貌性微笑,看不出眼底到底蕴含着怎样的神情。
上座的太子殿下并未因她这微妙的举动而显露分毫波澜。毕竟此乃天庭盛典,天帝素来最重仪轨礼法,他只是微微颔首,唇边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礼貌浅笑,眼底情绪却如深潭般难测,让人猜不透究竟藏着怎样的波澜。
天帝目光在侧席扫过,先是若有似无地瞥了眼神色如常的太子,随即落在一旁夸逐王那张阴云密布的脸上。他眉峰微挑,似是洞悉了什么隐秘,却终究未点破,只转回头继续对葵之温言问道“竟已延绵这许多子嗣,想来你们父上定是欢喜得紧。”
“回禀陛下,父上大人得知我们膝下子嗣众多,高兴得几夜不能安寝,尤其是对那两位孙女疼爱有加,还特命人精心打造了金玉璎珞,赐予几个孩子佩戴,以表宠爱。”
“看来,他确实是对这些孙儿们喜爱得紧呐。”天帝指尖轻叩御座扶手,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慨。
“回陛下,我们我们偶去破煞道探望父上,他见了孩子们总笑得合不拢嘴,孩子们也最黏祖父。”
当年,太子帝泽天曾将通往破煞道的密咒授予阿蒲女。那是连天帝知道的咒文,也无法踏入的禁地。
“嗯,子孙环绕,阖家欢乐,实乃人生一大幸事……可惜啊,孤还想与碧天叙叙旧,不知何时方能见他一面?”
“呵……多谢陛下挂怀,您与殿下,终会有重逢之日,共话桑麻。”葵之唇角噙着浅淡笑意,语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
“哦?他如今……还似从前那般模样么?”天帝眉峰微挑,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上座的太子。
“殿下他,如今愈发丰神俊朗,举止间更添成熟稳重,不复往昔的年少轻狂。”她边说边抬眼,悄悄打量着帝泽天那冷峻而深邃的面容,暗自揣度。
“好,好啊……”天帝抚掌轻叹,眼底闪过复杂神色,“确实,有了自己的小家,是该成熟了。”
葵之望着天帝,唇边笑意愈深,却未再多言。
“那你也在旁坐下吧。”
“诺。”她依言行礼,敛衽落座。
席间忽有侍从趋前,在葵之耳畔低语数句,眼角余光却频频扫向对面的夸逐王。葵之听罢微微摇头,抬手轻拍侍从肩头,又低声吩咐了几句。待侍从退下,她方抬眸迎上夸逐王紧盯的目光,只淡淡颔首示意。
原来自葵之踏入大殿起,夸逐王的目光便如影随形地锁在她身上,那眼神阴鸷得让身后侍从脊背发凉,这才慌忙向她低声示警。
献礼仪式告终,众仙神陆续返回客舍。归途中,偶有路过的上神窃窃私语,言语间似有若无地指向他们一行。葵之眉宇间掠过一丝无奈,旋即示意侍从“我们绕路走吧。”索性带着侍从转入僻静宫道,避开了人潮。
“听闻那幽冥河府的葵姬大主,先是蓄意勾引太子殿下,可咱们太子殿下对小君殿下情深似海,又怎会瞧得上鬼界的大主呢?谁承想,这葵姬大主竟还不死心,转而将主意打到了年幼的小君殿下身上。小君殿下年纪尚小,哪经得住这般诱惑,一时不慎便着了道。也正因如此,才导致太子殿下与小君殿下二人劳燕分飞。如今情敌相见,倒不见剑拔弩张,想来太子殿下是真的放下了。”
“哼,此言差矣!若太子殿下真已放下,这些年又怎会始终形单影只,孑然一身呢?”
“唉,说得也是啊!唉……太子殿下当真是用情至深,多情之人啊!”
“谁说不是呢!你们方才瞧见没?太子殿下还对着那葵姬大主颔首微笑,这般大度容忍,啧啧啧……再瞧瞧那葵姬大主,满脸得意地炫耀与小君殿下生下的几个崽崽,真是让人不忍直视,没眼看了。”
“就是就是,倘若当年没有她从中横插一脚,太子殿下与小君殿下如今必定是尽享天伦之乐,何至于此啊!”
几个议论纷纷的上神正沉浸在自己的话题中,乐此不疲地津津乐道,全然不知身后有一双满是怒火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们,那目光的主人正是夸逐王。
“尔等是平日里吃咸菜吃多了,闲得发慌吗?旁人的家务事,也敢在天界这般肆意胡诌瞎掰、信口雌黄!莫不是以为本王不敢撕烂尔等的嘴?”愤怒至极的夸逐王,瞪着眼前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上神,声色俱厉地呵斥道。
“是是是……是我等胡诌瞎掰!不该……不该嚼舌根!”几人筛糠似的抖着,头垂得几乎要埋进胸口,连声音都打着颤,全然被夸逐王的盛怒震慑得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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