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午休的钟声。”夏洛特太太昂着头、侧着耳,一边聆听,一边喃喃道。
经她这一提醒,艾法这才意识到这回的钟声是两长一短的节奏,敲足了十二下没停下来。而且这两长一短的节奏时缓时急了,像是在田里耕作了许久的农夫午憩时的鼾声。敲钟人奈德先生今天格外卖力,却敲了错节奏,艾法心想,兴许他是吃坏肚子了。
夏洛特太太可不这么觉得。“这不对劲儿,八成是出什么事了。”她嘟囔着朝屋外走去。
她这反常的反应让女孩们失去了玩乐的兴致,熙熙攘攘地跟了上去,也想一探究竟。尽管这会儿恐怕还没到午休时间,可已经和放学没什么区别了。唯独艾法坐在教室里没起身。她对着钟声听得入迷了。难道是从外地来的客人吗?她心想。该不会是来找自己的贝斯人?艾法听哈莉特嬷嬷提起过,她是贝斯人送来这里的。既然如此,自然也应该是贝斯人来接她离开。若真是这样的话,她可一定要风风光光地向修女和其他女孩告别——除了芙蕾雅。艾法不想和芙蕾雅分开,打算捎上她一起离开。
她正独自琢磨着,她牵肠挂肚的芙蕾雅跑了过来,牵起了她的手。她这才站起身,随着芙蕾雅一起往外走。她们和其他女孩们一窝蜂地离开了课堂,来到教室、食堂和库房之间的三岔路口,一边好奇地打量四周,想搞清楚现在的状况,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安静,小姐们。”夏洛特太太转身对女孩们说,“赖安妮,带她们去地窖。在我允许之前,不准出来,也不准闹出动静。”
“遵命,夏洛特太太。”赖安妮说。
女孩们挪步去地窖的同时,几个熟悉的身影来到了夏洛特太太面前,分别是:副院长凯拉小姐、司铎约瑟芬小姐、司务兼司厨罗茜太太,以及两个拿着木竿、打扮朴素的年轻男人——杂役保罗和纳塔乃耳。两位杂役一副警戒的模样,面朝修女和女孩们守在不远处,手里握着长长的尖头木竿——这姑且算是长矛之类武器。他们一般不会这样。
夏洛特太太和凯拉小姐一行人交流了几句话。两个年轻男人对她点了点头,然后来到女孩们面前,领着她们离开岔路口,一路来到厨房和库房之间、一处不起眼的杂物堆前。出现在她们面前的是满地的箩筐、木箱、木板、木条、砖块、亚麻布之类的东西。它们被非常随意地堆在一起,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占了足足有二三十平方码的地儿,却没落太多的灰尘。
真是别出心裁的藏身处!艾法心想。没人会打杂物堆的主意——一来它们寻常可见,二来要把它们全部挪开实在费事儿。
两个年轻人放下尖头木竿,在杂物堆之间找准一个位置,一件件地挪去箩筐、木箱和木板。老鼠和爬虫被惊动了,四散着窜了出来,把女孩们吓出了惊叫声。过了一会儿,一个黑窟窿出现在木箱之间——是一条暗道,仅能容纳一人通过。
“请进吧,小姐们。”名叫保罗的年轻人恭恭敬敬地说道,顺带欠了欠身。他本想做一个鞠躬礼,可他的躯干绷得太过笔直,像礼拜堂里那些粗陋的人体雕塑一样不协调,显得异常滑稽。
女孩们没回应他。她们压根没朝他那儿看,只是故意昂起了头、一个接一个钻进了暗道里。艾法却被保罗的模样逗得用手捂住了嘴。她也不擅长礼仪,不管是鞠躬礼还是屈膝礼。她和芙蕾雅走在队伍的最后头,正要跟着姑娘们钻进暗道里的时候,排在她身前的吉纳维芙却停住了,把她们的去路堵得严严实实。
“那边的男人,”吉纳维芙扭过头,这样称呼保罗,“这回你们是要跟我们一块儿?看你这样子,我想我一定猜错了。”
保罗一点儿也没生气。“吉纳维芙小姐,”他依旧毕恭毕敬,慢条斯理地微笑道,“您抬举我们了,我们怎么敢跟您同处一室。”
“那么告诉我,你们一会儿去哪儿?”
“请您放心,我们哪儿也不去。”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在问:你们打算待在哪儿?”
一旁的纳塔乃耳用催促的语气抢答道:“我们会在地窖外面守护你们。就像往常一样。”
“既然如此,”吉纳维芙斜着眼瞥了一眼在她身后干等着的艾法和芙蕾雅,“她们俩不能和我们待在一起,叫她们待牛棚里去吧……”
“她们俩得跟您、还有其他小姐们一块儿,”保罗收起了笑容,一边打断道,一边用右手朝地窖比了一个请进的手势,“纳塔乃耳说的‘像往常一样’,意思就是说——女孩儿都得待在一块儿。”他终于拿出了一点儿年长者的强硬态度,尽管从年龄来说,他比她大不了五六岁。
“啧。”吉纳维芙退缩了,摇了摇头,顺着暗道走了进去。
艾法感激地看着保罗和纳塔乃耳。他们长得黝黑又结实,分别是两个农夫家庭的次子和第三子。艾法猜他们一定有着和谐、虔诚的家人,这才给了他们如此富有宗教色彩的名字。她在他们身上感受到亲切感。
她朝着保罗和纳塔乃耳点了点头,便跟在了吉纳维芙身后。
暗道不长,只有十来级石阶,顺着下去是一个虽有上百平方码之大,但不太宽敞的地窖。地窖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摆着许多木桶和一些装着液体的瓶瓶罐罐。这些比女孩们稍矮一点儿的木桶两个一组叠成竖排,整整齐齐地立在一起,占了地窖一半的地儿。艾法正打量木桶的时候,一阵醉人的味道扑鼻而来——看来是酒桶,装葡萄酒或者是蜜酒的。
这时,外面的保罗和纳塔乃耳把门合上了,再在门外掩盖上形形色色的杂物。艾法没办法继续张望了,因为哪怕一丁点的光线也透不进来了。整个地窖变得黑漆漆的。
天像是一下子就黑了一般,大伙儿心里一惊,空气在眨眼间变得阴冷了。
艾法能想象出来这样的画面——她们就像一窝兔崽子,战栗着躲在兔子窝里。她又想了想,隐约觉得自己在羊圈里也见过似曾相识的画面。当时,拿着剃毛推子的修女推开羊圈的栅栏,那些绵羊一个劲儿往羊圈的最深处推挤。最弱小、最受欺负的几只小羊被挤了出来,在羊群外孤零零地、焦急地转圈。
现在的艾法和芙蕾雅就是这样的处境。
她们没办法融入女孩之间,只得留在暗道的出入口。要是有什么歹人打开地窖的门,首当其冲的便是她们俩。艾法倒不是很在意。地窖只有她面前这一个出口,谁又能逃的掉呢?
忽然,艾法感到喘不过气来。她的修女服的领口一下子收紧了,勒住了她的脖子。她居然笑了起来——是芙蕾雅干的。她来这儿的一路上躲在艾法的身后,垂着头不和任何人说话,也不看向任何人。她只是紧紧贴着艾法,双手始终牢牢地攥着艾法的裙摆。可她攥得越紧,就把艾法勒得越狠。
原来她怕黑呀!
艾法伸手松了松领口,转过身抱住了芙蕾雅——她在发抖。芙蕾雅唯有和动物待在一块儿的时候是放松的、快乐的;其他的时候,不管是在修女和女孩们面前,还是在黑暗中,她总是畏畏缩缩的。艾法得意地抱紧了她,安慰似的拍了拍她。
芙蕾雅比艾法稍矮一点儿,颅顶大约到艾法眉心的位置。艾法用胸口感受着芙蕾雅绵软的、颤抖的身躯,让她那毛茸茸的脑袋轻轻地贴在自己的肩膀上,自己的双臂和身体仿佛成为一床厚被子,紧紧地包裹着芙蕾雅,就像艾法在牛棚里被羊毛毯包裹着那样。她的手指在芙蕾雅的后脑勺上轻抚,感受到秀发如流水般在指缝间滑落。
她听到了芙蕾雅的心跳声,跳得越来越快。
芙蕾雅似乎也是喜欢艾法的。渐渐地,她不再颤抖了。只是她有些害羞,不愿就这样被艾法抱着。过了片刻,她突然像是在耍性子似的,使劲地掐了艾法,从她的怀里挣脱出来。艾法感到手臂一阵疼痛,紧接着因为芙蕾雅逃离了自己,内心涌起了失落的滋味,无措地放下胳膊。可她还没来得及多想,芙蕾雅却拧住了她的两只手,然后敞开怀抱,紧紧地抱住她,双臂渐渐用力,像是要把艾法融进自己的身体里似的。
两人重新拥抱在一起,在这一片漆黑和寂静之中,彷佛身边的那些女孩根本就不在这儿。
在潮湿、阴冷的地窖里,空气凝固了。
艾法肆意地张嘴笑了起来,强忍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她想在芙蕾雅的怀里多停留一会儿,可她实在被勒的难受,便想着挣扎一下。她从芙蕾雅的双臂间抽出了一条胳膊,还没等她抽出另一条,一阵寒意却率先找上了她。
“阿嚏!”艾法的喷嚏声划破了死寂。
她视图让自己表现得淑女一些,打喷嚏的动作幅度很小,声音也很轻微。可这声喷嚏却像一个开关,打开了女孩们的话匣子。
地窖深处,一个女孩儿颤抖的声音响了起来:“上回来这儿,我记得已经是四个月前了……”
“所以这回又是怎么回事呢?”另一个女孩说,“姐妹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妈妈。我要去找我的妈妈。”抽泣声在黑暗中响起。
“估计又是野猪。”一个女孩安慰道,“没什么大不了的。野猪是很好对付的。”
“你说的不对。我听我的父亲说过,每年野猪吃掉的女孩可不少呢!”一个不怀好意的声音说道。这个声音艾法辨别得出来,是肯德拉。她向来喜欢制造一些事端。
“闭上你的嘴!”赖安妮喝阻道。
她的声音却被吉纳维芙的起哄声掩盖了过去。“要我说,是山贼。每年都有很多人死在山贼手里。男女老少都有。”吉纳维芙添油加醋地说,“不过没必要害怕。他们半年前不是来过一回嘛。杀死了三个男人、掳走了两个修女便离开了。我估计这回也一样。”
经她这么一说,那个女孩儿哭得更响了。
“大伙儿,别相信吉纳维芙的。”赖安妮说,“那伙人已经被公爵的人消灭干净了。我在公爵大人的城墙前见过那些人血淋淋的脑袋……”
可赖安妮的话语显然没起太大作用,女孩依旧哭得很厉害。
“既然你这么说,我猜是海盗。”肯德拉说。
“哈?海盗?”吉纳维芙发出了不屑的笑声,“我真想开开眼,我还从没见过海盗。”
“你别不信。我刚刚听见约瑟芬小姐和罗茜太太的对话了。”肯德拉说。
“我也听到了。”另一个女孩说,“虽然没听清,可我发誓听见了‘海盗’这个词。”
“没错。我们可以打赌。”肯德拉赞同道。
“什么都有可能,唯独不会是海盗。肯德拉、爱丝琳,你们知道这儿离海岸线有多远?三十多英里!哪怕用你们的那两双大脚丫一刻不停地走,也得走上一天半哩!你们见过海盗放着大船不坐,用双脚跋涉的吗?你们见过吗……”
吉纳维芙越说越激动,直到艾法出言打断她:“那可不好说呀。”
“你说什么?不好说?”吉纳维芙掉过头,把矛头对准了艾法,“你倒是说说,怎么不好说!”
“这儿附近有河,很深的河。”艾法回道,“有河就能行船,他们不需要怎么徒步就能到这儿。”
“就、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吉纳维芙心虚地小声回应了几句,却又变得强硬起来,声音也越来越响,“可是这儿穷得叮当响!哪个海盗会放过那些富得流油的修道院,大老远地跑到破破烂烂的修女院里来!怎么可能有这么愚蠢的海盗!我就说嘛,我从没见过……”
“女人。”艾法又一次打断了她。
“什么?女人?”
“不管是山贼还是海盗,他们都是为了女人而来,而修女院里最不缺的就是女人。你要是再不闭嘴的话,他们准会发现这儿还藏着一个地窖的姑娘们。”
“你在胡扯!”
“嘘。安静一点。我听到外边儿有动静。”
艾法的声音很轻,却携带着深深的威胁。她的话语像导火索,刹那间引燃了女孩们的恐惧。大伙儿在一瞬间哭了起来,就好像地窖外面确确实实来了一伙穷凶极恶的海盗,把整个阿泽利亚修女院变成了人间炼狱似的。一阵又一阵的哭喊声此起彼伏地回荡在黑漆漆的地窖里。一些女孩大声喊着父母的名字,哭着向他们呼救;一些女孩们念着珀涅罗珀女神的名讳,跪着做起了忏悔;还有一些女孩歇斯底里地大声骂着脏活,她们平日里举止优雅,现在却是最粗俗的。
赖安妮想让她们消停下来。可无论她做什么也阻止不了。“好极了,艾法……这真是好极了!”她叹了口气,气呼呼地说,“瞧你干的好事!这动静,就连森林那头的赫尔人都能招来!”
艾法彷佛在黑暗中看到了赖安妮扶着额头的样子,无奈地耸了耸肩。
她的本意是让吉纳维芙收声,让她消停下来,免得打扰了她和芙蕾雅的甜蜜时光,没想到却适得其反。现在,她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抱着芙蕾雅,像是处在暴风雪之中的、一座小小的冰山,一动不动,一点儿也没受其他女孩们的影响。
至于芙蕾雅呢,她躲在艾法的怀里,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她凑到艾法的耳边,轻声细语地说:“我知道你在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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