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下课铃像是一根被拉到极致的橡皮筋，骤然崩断在寂静的空气里。
尖锐的声响刺破了高三教学楼里最后一丝紧绷的氛围，笔尖划过试卷的沙沙声瞬间消弭，取而代之的是桌椅摩擦地面的吱呀声、书本合拢的厚重声响，以及少年人压抑了一整晚的轻舒气音。
时牧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教学楼的白炽灯在他身后投下冷白的光晕，将他低头收拾书包的侧影勾勒得有些单薄。
空气里还残留着粉笔灰与旧书本混合的干燥气息，混杂着后排男生偷偷拆开的泡面味，在闷热的夏夜里发酵出一种属于高三的、黏稠而疲惫的味道。
他动作不快，手指修长，将摊开的试卷一张张叠好，笔记本按科目顺序塞进书包夹层，拉链拉动时发出轻微的“咔啦”声，在喧闹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旁边的座位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孟忆安趴在堆满试卷的桌面上，半边脸埋在臂弯里，额前的碎发被压得有些凌乱。
他像是一只刚从冬眠中惊醒的猫，睫毛颤了颤，露出底下那双带着惺忪睡意的眼睛，眼尾还泛着点生理性的红。
时牧伸出手，指尖在他胳膊上轻轻拍了两下，力度刚好能唤醒人，又不至于显得粗鲁。
“下课了？”孟忆安的声音带着没睡醒的沙哑，他抬起头，脖颈转动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视线有些模糊地对上时牧的眼睛。
窗外的路灯透过玻璃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他那张本就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脸，此刻更添了几分慵懒。
时牧朝窗外偏了偏下巴，声音平静无波：“回家了，你男朋友来找你了。”
孟忆安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望去，教学楼楼下的香樟树下，站着一个穿白色T恤的男生，身形挺拔，正仰头望着三楼的窗口，手里攥着一瓶冰镇可乐，瓶身凝结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滴，在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那是萧飞，高四复读班的学长，也是孟忆安公开交往的男友。
“知道了。”孟忆安从桌洞里摸出手机，屏幕亮起时映出他脸上瞬间鲜活起来的笑意，他站起身，椅子腿在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校服外套随意搭在肩上，转身朝教室外走时，还不忘回头冲时牧挥了挥手，手腕上的银色手链随着动作晃出细碎的光，“我先走了，明天见。”
时牧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教室门口，才慢慢拉上书包拉链。
孟忆安这个人，就像是夏日里突然闯进树荫的阳光，热烈、明亮，带着点不管不顾的肆意。
他家境优渥，身上永远穿着最新款的球鞋，书包里装着进口零食，连笔袋都是限量版的联名款。
来高三混日子这件事，他做得光明正大，成绩单上的红灯笼挂了一串又一串，却从没见他皱过眉——反正家里早就安排好了出国的路，高考不过是走个过场。
可偏偏为人又仗义，也是挺爱管闲事。时牧想起两个月前，宿舍那几个仗着家里有权有势的男生又一次把他的课本扔进垃圾桶时，是孟忆安恰好撞见。
他没说什么狠话，只是漫不经心地把课本捡起来，拍了拍灰，对着那几个男生笑了笑，说“我姑姑是政教处主任，要不咱们去她办公室聊聊？”
只是孟忆安的仗义总带着点“得过且过”的敷衍。他解决了眼前的麻烦，却不会深究背后的龌龊。
就像他对萧飞的感情，时牧总觉得隔着层什么。
听说去年夏天，萧飞高考失利，蹲在操场看台上哭的时候，是孟忆安递了瓶啤酒过去，陪他坐了一整晚。
后来两人就在一起了，可孟忆安提起出国时，眼神里的轻松与萧飞谈及未来时的郑重，像是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
时牧背起书包，教室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最后一排的灯还亮着，一个女生正对着错题本掉眼泪，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声被淹没在走廊里渐行渐远的喧闹中。
他走到教室门口，回头望了一眼那盏孤零零亮着的灯，转身融入了走廊的阴影里。
楼梯间的声控灯坏了几盏，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像是有人在身后亦步亦趋。
时牧握紧了书包带，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高一高二那两年，他总在这样的夜晚被堵在楼梯间，他们会抢走他的生活费，会笑着说“你爸妈都不要你了，谁还会帮你”。
那些话语像是淬了毒的针，扎进他心里最软的地方，疼得他连呼吸都带着颤音。
直到走到一楼大厅，看到玻璃门外孟忆安和萧飞并肩站着的身影，时牧紧绷的肩膀才微微松弛。
萧飞把手里的可乐递给孟忆安，指尖不经意间擦过他的手腕，孟忆安笑着躲开，抬手揉了揉萧飞的头发，路灯在他们身上镀上一层暖黄的光晕，像一幅被精心框裱的青春画卷。
时牧没上前打招呼，绕开他们走出校门。
晚风带着夏末的余热拂过脸颊，路边的烧烤摊飘来浓郁的孜然味，几个刚下晚自习的学生勾肩搭背地走过，笑声在夜色里荡开很远。
他沿着人行道慢慢走，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又在经过下一盏灯时缩成一团，像极了他这些年起起落落的心情。
租的房子在离学校最近的街道旁，是个老小区，但是因为离学校最近，所以房租并不便宜。
时牧走到三楼，掏出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客厅里一片漆黑，只有走廊尽头的房间透出微弱的光，伴随着急促的按键声和游戏里的厮杀音效。
时牧换了鞋，没开客厅的灯，借着那点光走到沈培的房门前。
门没关严，留着一道缝。沈培正趴在电竞椅上，背对着门口，一头乱糟糟的黑发随着身体的晃动轻轻颤动。
电脑屏幕的蓝光在他侧脸上跳跃，映出线条分明的下颌线，以及嘴角那抹不耐烦的弧度。
他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嘴里低声咒骂着队友，椅子底下堆着好几个空饮料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薯片味。
时牧敲了敲门，按键声戛然而止。
“沈培，我走读证没办下来，可以借你的用一下吗？”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沈培没回头，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键盘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急促，带着明显的抗拒。
时牧站在门口，黑暗中，他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沈培这副样子，他早就料到了。这个被父母常年扔在家里、高三才被突然想起要“好好培养”的男生，像是一只被关进笼子的野猫，浑身都竖着尖刺。
从孟忆安的母亲牵线，说沈培父母想找个成绩好的合租室友“带带他”时，时牧就知道，这场合租不会太平静。
沈培的排斥几乎写在脸上。第一天搬进来时，他把自己的东西堆在客厅正中央，挡住时牧的路；时牧做饭时，他故意把音响开得很大声。
可时牧不在乎。
他需要这个地方——一个能让他远离宿舍霸凌的安全角落，更需要沈母每月给的那笔“补课费”。
他抬起手，又敲了敲门，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
“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办公室……今天放学去问，老师说下周才能再办。”
说完，他没再等回应，转身慢慢往自己房间走。脚步放得很轻，拖鞋蹭过地板，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
他能感觉到背后那道透过门缝射来的视线，像针一样扎在背上，带着审视与烦躁。
走到自己房间门口时，身后传来“啪”的一声巨响——是游戏机被狠狠摔在桌面上的声音。
紧接着是沈培压抑的低吼：“操......”
时牧推开房门，反手带上门的瞬间，脸上那副可怜兮兮的表情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
他走到书桌前坐下，窗外的月光透过薄纱窗帘照进来，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装可怜这招，他用了很多年。
从父母争吵不休的那些夜晚，他缩在房间角落，用带着哭腔的“我会好好学习”让他们暂时停火；到宿舍霸凌时，他故意在老师面前露出红肿的手腕，虽然只换来几句不痛不痒的批评。
他早就知道，示弱有时候比强硬更有用，尤其是对沈培这种看似冷漠、实则心里还揣着点道德底线的人。
他拉开抽屉，里面放着一本笔记本，第一页写着沈培的各科成绩，红笔圈出的薄弱项密密麻麻。
沈母给的钱就放在笔记本下面，一沓崭新的钞票，散发着淡淡的油墨味。
时牧摸了摸钞票的边缘，指尖传来纸张的粗糙感，这是他能抓住的、为数不多的安全感。
隔壁房间的游戏声停了，隐约传来脚步声。
时牧闭上眼，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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