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墨蓝色的天幕正被悄悄撕开一道浅白的口子。
老小区里的麻雀像是得了指令,呼啦啦地栖在晾衣绳上,叽叽喳喳的叫声穿透薄雾,撞在斑驳的墙面上,又弹回来,在寂静的巷弄里荡开细碎的涟漪。
远处早点摊的煤炉“砰”地一声炸开蓝色的火苗,混着油条的面香和豆浆的甜腻,顺着窗缝溜进屋里,给这初秋的早晨添了几分烟火气。
时牧提着早餐回来时,天边的鱼肚白已经晕染开一片柔和的粉。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领口被晨露打湿了一小块,贴在颈侧,带来微凉的触感。
老小区的水泥路上,几个晨练的老人慢悠悠地晃着,太极扇划过空气的声音与收音机里的评书调交织在一起。
墙根下的青苔还挂着露珠,踩上去滑溜溜的,时牧下意识地放慢脚步。
客厅里还浸在昏暗里,只有厨房窗户透进一点微光,照亮了桌面上堆积的杂物——沈培昨晚吃剩的薯片袋、皱巴巴的草稿纸,还有一只翻倒的玻璃杯,杯口的水渍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时牧把油条和豆浆放在餐桌中央,刻意避开那片水渍,然后拉开椅子坐下。塑料椅与水泥地摩擦,发出“刺啦”一声轻响,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从书包里掏出单词本,书页边缘已经被翻得卷起毛边。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停在“perseverance”这个单词上。晨雾从纱窗的缝隙里钻进来,在他指尖凝结成细小的水珠。
他低下头,开始低声背诵,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规律,像是在数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p-e-r-s-e-v-e-r-a-n-c-e...”
阳光不知何时爬过窗台,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过他的侧脸。浅金色的光线穿过他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细密的阴影,随着眨眼的动作轻轻晃动。
他的睫毛很长,是那种天生的卷翘,此刻沾着一点雾气,在光线下泛着细碎的光泽。
背诵声还在继续,混着窗外渐起的喧嚣,竟奇异地冲淡了客厅里常年弥漫的冷清,像是一杯温水里投进了一颗方糖,慢慢漾开微甜的涟漪。
沈培走出房间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沈培赤着脚踩在地板上,蓬松的黑发乱糟糟地翘着,几缕发丝垂在额前,遮住了眼底的红血丝。身上的睡衣皱得像团被揉过的纸,领口歪到一边,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
看到时牧的瞬间,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脚步猛地顿住,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眼神里的烦躁几乎要溢出来。
时牧听到脚步声,抬起头。阳光恰好落在他的眼睛里,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像是盛着揉碎的星光,亮得惊人。
他脸上立刻绽开一个干净的笑容,嘴角弯起的弧度恰到好处,既不显得过分热情,也不至于太过疏离:“醒啦?快来吃早饭,油条还热着呢。”
那笑容太过纯粹,纯粹得让沈培心里那股莫名的烦躁像被针扎了一下,骤然膨胀起来。
他昨晚其实没睡好。
关掉游戏机后,他躺在床上,天花板在黑暗里扭曲成各种奇怪的形状,耳边总回响着时牧那句带着委屈的“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办公室”。
他甚至鬼使神差地爬起来,走到客厅,透过门缝看了一眼——时牧的房间一片漆黑,只有窗帘缝隙里漏出一点月光,勾勒出床上蜷缩的身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小牧这孩子命苦,父母离婚早,在学校还受欺负,你多担待点。”母亲电话里的声音突然在脑海里炸开,沈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转身回了房间。
两分钟后,他再次出来,手里捏着那张深蓝色的走读证。
硬壳卡片被他攥得有些发热,边缘硌着掌心,带来轻微的痛感。
他走到餐桌前,胳膊一扬,走读证“啪”地拍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脆响,惊得时牧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然后他转身就往门口走,动作快得像是身后有什么在追赶,赤着的脚底板踩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声响。
时牧的目光落在那张卡片上。深蓝色的封皮,烫金的“第一中学走读证”几个字在晨光里泛着冷硬的光泽。
照片上的沈培皱着眉,嘴角撇成一个不耐烦的弧度,眼神里的抗拒几乎要冲出纸面。
时牧抬起头,看着沈培僵硬的背影,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尾音甚至微微上扬,像是压抑了很久的期待终于得到满足:“谢谢。”
沈培的脚步猛地顿住,他没回头,只是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颤,然后拉开门,“砰”地一声关上。
门板震动,门框上挂着的玻璃风铃发出一阵急促的响声,叮铃哐啷的,像是在嘲笑这别扭的温情。
风从敞开的门缝里灌进来,吹起时牧额前的碎发,露出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平静。
时牧拿起走读证,指尖摩挲着封皮上凹凸不平的纹路。
沈培的指纹似乎还留在上面,带着一点温热的触感。
他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油条,酥脆的面衣在齿间碎裂,混着芝麻的香气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豆浆的温热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了早起的凉意,也熨帖了心底那点不易察觉的算计。
校门口的保安亭前,已经排起了不长的队伍。
几个穿着同款校服的学生低着头,要么在背单词,要么在刷手机,脸上还带着没睡醒的倦意。
保安大叔坐在竹椅上,他的眼皮耷拉着,对递过来的走读证只是扫一眼,有时甚至连封皮都不打开,就挥挥手放行。
时牧跟着队伍往前走,指尖在走读证的封面上轻轻敲了敲。
快轮到他时,他悄悄调整了卡片的角度,让沈培那张皱着眉的照片正对着保安大叔的视线。
阳光照在照片上,反光让大叔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嗯,进去吧。”大叔挥了挥手,蒲扇带起一阵热风,吹得时牧额前的碎发又飘了起来。
时牧走进校门,转身时恰好看到沈培翻墙进了隔壁的侧门。
那堵墙不高,爬满了绿色的藤蔓,沈培显然是熟手——他先是助跑几步,然后手脚并用,像只灵活的猴子,几下就攀住了墙顶。
校服外套被风吹得鼓起,露出里面黑色的T恤。
落地时,他踉跄了一下,手撑在地上,沾了点泥土。
抬头时,正好对上时牧的目光,脸上瞬间闪过一丝窘迫,耳根又红了,随即像是被踩到痛处,立刻换上那副不耐烦的表情,眉头拧得更紧,转身头也不回地跑进了教学楼,书包在背后一颠一颠的。
时牧收回目光,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像水面上轻轻划过的涟漪,转瞬即逝。
原来如此。
他想起沈培把走读证拍在桌上时,虽然动作粗鲁,指尖却刻意避开了时牧的豆浆杯。
想起他转身离开时,虽然脚步飞快,却在门口停顿了半秒,像是在等什么回应。
这个被父母常年扔在家里、高三才被突然想起要“好好培养”的男生,像是一株在墙角野蛮生长的野草。
浑身都竖着尖刺,用冷漠和不耐烦武装自己,却在看到比自己更“弱势”的存在时,会下意识地收起尖刺。
他的善良藏得很深,裹着厚厚的冰层,却只要一点点温度,就能融化出一个小小的缺口。
时牧沿着操场边缘慢慢走。
晨露打湿了运动鞋的边缘,带来一丝凉意,顺着脚踝往上爬,钻进裤管里。
跑道上,几个体育生正在晨跑,脚步声整齐划一,“嗒嗒嗒”地敲在地面上,像是在为这紧张的高三倒计时。
他们的汗水顺着肌肉的线条滑落,滴在红色的塑胶跑道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呼吸声粗重,在清新的空气里此起彼伏,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蓬勃朝气。
时牧抬起头,望向教学楼顶层的高三(一)班窗口。
那里的窗帘还拉着,看不清里面的景象,但他仿佛能想象到——堆积如山的试卷,密密麻麻的便利贴,还有黑板右上角那个不断减少的数字。
那里将是他接下来几个月的战场,是他摆脱过去的唯一途径。
他需要沈培的配合。不需要多么亲密的关系,只需要这个合租室友能“正常”一点,至少别在他备考的关键时期添乱。
现在看来,沈培的软肋,他找到了。
时牧低头笑了笑,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脸上,跳跃的光斑让他眼底的算计显得有些模糊。
他握紧了书包带,快步走向教学楼。
书包里的课本和试卷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像是在为他的决心伴奏。
沈培,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慢慢“好好相处”。
教室里已经坐了不少人。
早自习的铃声还没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油墨味和咖啡香。
有人站在座位旁,背对着窗外,手里举着政治课本,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忽高忽低。有人趴在桌子上,奋笔疾书,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沙沙”作响,像是春蚕在啃食桑叶。
后排几个男生聚在一起,压低声音讨论着昨晚的球赛,时不时发出一阵压抑的笑声,很快又被前排女生“嘘”的声音制止。
时牧走到自己的座位,刚放下书包,就看到孟忆安从外面晃悠进来。
他穿着一件潮牌卫衣,和校服外套格格不入,手里拿着两杯冰咖啡,吸管已经插好了。
阳光照在他脸上,映出几颗调皮的雀斑,嘴角总是挂着那副漫不经心的笑容。
“喏,给你的。”孟忆安把其中一杯放在时牧桌上,自己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太大,带起一阵风,吹乱了时牧摊开的单词本。
他打了个哈欠,眼角挤出一点生理性的泪水,“昨晚萧飞又跟我聊到半夜,说想考本地的大学,我都快装不下去了。”
时牧拿起咖啡,冰凉的触感透过纸杯传来,让他清醒了几分。吸管戳破塑封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吸了一小口,微苦的液体混着奶泡滑进喉咙,留下一点淡淡的回甘:“你没告诉他你要出国?”
“说了啊,”孟忆安也吸了口咖啡,眉头皱了皱,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他好像没听懂似的,还说毕业旅行要去青海。”
他耸耸肩,眼底闪过一丝复杂,快得让人抓不住——是无奈?是愧疚?还是别的什么?很快又被笑容掩盖,露出两颗小虎牙,“不管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对了,你跟沈培怎么样了?我妈昨天还问我呢。”
“挺好的。”时牧抿了口咖啡,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他借我走读证了。”
“那小子就是嘴硬心软。”孟忆安笑起来,伸手拍了拍时牧的肩膀,力道不轻,“我就说他能跟你处好。”
时牧没说话,只是望着窗外。操场上,晨跑的体育生已经散去,只剩下几个清洁工在打扫落叶。
大扫帚把枯黄的叶子堆成一堆,秋风卷过,又把叶子吹散,于是又重新开始扫,像是在做一场永无止境的游戏。
几片叶子被风吹得高高的,在空中打着旋儿,最终还是落在空荡荡的跑道上,归于沉寂。
他知道,孟忆安不懂。沈培的“心软”不是无缘无故的善意,而是需要被引导、被“设计”的软肋。
就像他现在握着的这杯咖啡,看似是孟忆安随手递来的好意,实则是他昨晚帮孟忆安抄完数学作业换来的酬劳——那个总是在及格线徘徊的富家子弟,宁愿花时间谈恋爱,也不愿意多做一道习题。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馈赠。
时牧从小就知道这个道理。父母的爱需要用优异的成绩来换,老师的关注需要用懂事乖巧来换,现在,沈培的“好好相处”,需要用他刻意流露的“弱势”来换。
时牧低下头,翻开数学课本,目光落在一道复杂的函数题上。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书页上,将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式映照得清晰无比,像是一张精心编织的网。
他笔尖落下,在草稿纸上写下第一步演算过程,字迹工整得像是打印出来的,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认真。
每一个数字,每一个符号,都像是他对抗这个世界的武器。
他的目标很明确——考上大学,离开这里,再也不回头。
离开父母争吵的阴影,离开宿舍里那些冰冷的眼神,离开这个让他窒息的小城。至于沈培,至于孟忆安,至于那个还不知道未来在哪里的萧飞,都只是他这段艰难旅程里,需要借力的风而已。
而现在,这阵来自沈培的风,似乎比他预想的,更容易掌控一些。
早自习的铃声响起,像一道无形的指令。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刚才还在讨论球赛的男生闭上了嘴,背政治的女生也坐回了座位。
整齐划一的背书声在教室里响起,从一开始的参差不齐,到后来的越来越整齐,像潮水一样,一波一波地漫过整个高三的清晨,漫过少年人紧绷的神经,漫过那些藏在心底的秘密和渴望。
时牧的声音混在其中,不高不低,平稳得像是在诉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阳光在他的书页上缓缓移动,照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式,照过他握笔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也照过他眼底深处,那片无人能懂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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