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挂断了通话。他从来没有这样过。周清霭怔怔地握着手机,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颤抖。
——所以你就不要我了,是这样吗?
他的声音似乎还萦绕在耳边,悲伤的,愤怒的,似乎还有一丝绝望的意味。她的心颤得厉害,飞快地抹了抹泪,按亮手机,打算重新拨给他。
屏幕上却闪出吴阿姨的脸。她的通话先进来了。周清霭忙按了接听。
看到她已经回到国内,吴阿姨似乎略松一口气,终于告诉她实情。
联系不上你妈妈。
吴阿姨说。
“什么意思?”
“你妈妈不是和新领导吵架晕倒了吗,医生让她做检查,她就请了病假。我本以为总要过几天才出院,结果她当天就回家了。我说要陪她去做检查,她也没同意。”
吴阿姨说,她手头有别的事忙,所以昨天才想起来联系贺燕玲。结果拨微信始终没人接,再打电话,发现关机了。
“我放心不下,到你家去找,小区保安说她昨天出去没回来。我到楼上敲了半天门,确实没人开。”
“我就打电话给周泉,你爸说燕玲的确去找了他,可在他办公室待了一阵就走了,他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已经报警了。”吴阿姨语气还算平静,“你妈妈没开车,坐高铁去找你爸的,之后可能是打车走的,但她没用手机支付,警方现在还没线索。他们已经开始让你爸配合调查了。清清,你妈妈有可能去什么地方,你有没有什么头绪?”
周清霭半天才回过神来。她第一反应:“我爸爸怎么说,妈妈去找他,说了些什么?”
“警察也这么问的。具体情况还不清楚……”
“我打电话给爸爸。”周清霭的头脑竟异常清晰,她谢了吴阿姨,直接拨给爸爸。
“……我没和她吵架。”周泉听起来很疲惫,说刚刚从警局出来。
“妈妈为什么去找你?”周清霭问出这话,猛地明白过来,一定是爸爸再婚的事。她忽然有些发抖。
周泉沉默片刻:“她让我承认当年和小茹出轨。”
“什么?”
周清霭叫起来:“爸爸,我说过什么?你和陈老师结婚,一定会刺激到妈妈,她,她——你承认了吗?”
“当然没有!没有的事我为什么要承认?”周泉显然有些恼怒,“我说过多少次,没有就是没有,是她自己疑神疑鬼,我只不过带你去练琴,你不是都在场吗?小霭,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当时对小茹根本没有别的心思……”
可是你的确跟陈老师很聊得来。周清霭心想。你们俩说说笑笑,也不怪妈妈看到会猜疑——
周清霭大声追问:“妈妈没说她要去哪里吗?她是不是很生气?”
不,她看起来很平静。
周泉眼前闪过贺燕玲的脸。
——我就问你一句话。
贺燕玲闯进他的办公室时,神色冷淡,并不是曾经大吵大闹的模样。
——你是什么时候和陈小茹在一起的?
小霭高二的时候。我们离婚两年以后的事。
贺燕玲望着他,明显不相信的眼神。
那你为什么调来这个城市?陈小茹回老家找工作,你也跟着来?
只是碰巧罢了。
你撒谎。
周泉气笑了。
是,我撒谎。我说什么你都不相信,你还来问我干什么?不是你想听的答案,就是我撒谎?你到底想干什么?过去这么久了,你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
他莫名激动:就算真是我当年婚内出轨,又怎么样?婚也离了,钱和房子我也没要,小霭也跟着你,你还要怎样?贺燕玲,我就在这里说一句,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你,就算你不相信,一定要说是我的错,行,我承认我错了,我就不该遇见你,不该夸你声音好听,不该教你唱歌,不该和你谈恋爱结婚,行不行?全都过去了,就算我求你,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朝前看,行不行?
他大声吼出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大声嚷嚷了。
贺燕玲直挺挺地站在那儿,面无表情。
行。说完这一个字,她转身出门,没有回头。
周泉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仍觉头皮发胀。他忽然心里发慌,跟女儿讲述时,几乎有点语无伦次。
“妈妈还可能去什么地方?”周清霭似乎比他冷静,“她之前刚来德国看我,和我一起去了巴塞,她是不是还会去别的你们曾经一起去过的地方?你好好想想?”
“我不知道……我想不起来。”周泉喃喃着,很多记忆忽然涌现,又如浮光片羽,一闪而过。
耳边听见女儿说:“那你再想想吧。想起来就跟我说。”
他下意识问:“你现在在哪?你要回来吗?”
“我已经下飞机了。”
不知为何,周泉有一瞬的放松,忽然又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她总是这样。”他喃喃着,“不想让我好过,也折磨她自己。为什么就放不下了呢?过去那么久了,假的也会变成真的。她怎么就不明白呢?”
“……也许是因为,妈妈爱你更多一点吧。”他听见女儿的声音,似乎是因为遥远而变得陌生。她的音色比她妈妈低柔一些,此刻更显出一份宽和而坚定的力量,“爸爸,我们要先找到她。”
周清霭远没有她听起来那么冷静。可挂断电话后,她还是立刻抹去眼泪,跳上出租车赶回家里。
她想起来了,妈妈丢掉了所有和爸爸有关的东西,可是留下了一本相册。那是她高一暑假,被妈妈从酒吧拉回家关禁闭的时候,在书橱底下发现的。也许是因为掉落,才没有被妈妈丢掉。那里面,全是爸爸和妈妈一起的照片。也许会有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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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五点,往常这个时间,已听得到鸟叫,细碎的,像散落在微光中的星星闪闪的愉悦,轻快地打着招呼:新的一天开始了哦。
然而这一天,天空始终黑沉,一阵急雨落了下来,带着浩大的声势撞击窗扇。罗晓澍关上窗,仍听得到持续的类似沸腾的声响。雨点在凌晨的黑暗中恣意地跳着舞,没有光,看不到它们的身影。
他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夏天过去了。
喝了酒,只觉得头痛。又像陷入一场时而清醒时而模糊的梦。
几个小时前的争执仿佛仍在眼前。罗晓澍再一次明确表示,他不想被那些苛刻的条件约束十年,而灰天使也不应该被这样的合约束缚。
但奥托他们并不这样想。机会如此宝贵,比起独立发展,签约这样的大公司才是出路。歌再好听,没有人听到又有什么用?
“可以试试别的公司。有些独立厂牌,不用签全约的那种。我们有更多做音乐的自主权,还有版权。只有音乐才是真正属于我们的。”
罗晓澍试图冷静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这只是开始。我们的路才开始。”他讲到这里,脑海里浮现的,竟是周清霭的笑容。要说的话,忽然变得愈发苦涩,“再多一点时间不行吗?让我再多写一些歌,我们再多一些表演,未必不会有比这更好的选择——”
“机会就在眼前,为什么要放弃?实力这么雄厚的公司,谁能保证还有第二次机会?”
谈到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
奥托提议投票表决。结果,支持签约的三票,支持罗晓澍的只有一票,是乌维。这个一贯沉默的贝斯手只是耸了耸肩,什么话也没说。
而卢卡斯,他站在那里,迟迟没有表态。罗晓澍猜想,他最近大概承受了太多来自他妈妈的压力,连以往的活泼劲儿都消失了。而即便卢卡斯站在他这一边,他们仍然是三对三的平局。
罗晓澍没有等卢卡斯做出决定。
他在一片沉默中开口;“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只能退出乐队了。”
“——那我们也没法签了!”奥托第一个叫起来,“就算能签,乐队也维持不了多久!”
罗晓澍微微叹口气:“你们可以找别的键盘手。”
“这是键盘手的问题吗!”
他在房间里来来回回,情绪激动。
“你是有别的打算吗?你准备去做露西娅的键盘手,是不是?还是说,你想要更高的分成,所以用退出来逼我们答应吗?”
“奥托!”好几个声音一起叫。
卢卡斯伸手阻住奥托:“你给我冷静点。”
他转向罗晓澍。
“澍,我们是不是换个时间再谈?”
“不。”
“我现在很清醒。这是我的决定。如果你们不接受,我就退出乐队。”
罗晓澍转身,离开那个落满花花绿绿的礼炮碎屑和残存着蛋糕香气的房间。乐手们都见识过他做音乐时的态度,他们需要再一次理解他对音乐的态度。
卢卡斯追出来。
“到底发生什么事?清霭呢?”
罗晓澍挣开他的手。
“她走了。但这与她无关。”
真的无关吗?
不,他没有错。他早该做这个决定。可为什么她离开后,他才能做出这个决定呢?
黑暗的雨声中,贺燕玲的话忽然在耳边回响。她说,你们今后的路还长,一定会有分歧——
被她说中了。
罗晓澍第一次如此烦闷,强烈的无力感。
总是这样。又是这样。为什么,他总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你说过要和我在一起的。”他叫出来,“你怎么能这样呢?什么都不说就离开,对你来说,我就那么不重要吗?”
大声嚷出这些话之后,眼前的人影消失了。他忽然有些不确定,他是在对谁说这些话。
也许是对妈妈。
无论他做出什么样的努力,成为什么样的人,最后的最后,他还是会被抛弃,被离开,被遗忘——
不,罗晓澍抱住头。他不能让这样毒蛇般的想法钻进心里。他不能让它像毒草般在心里疯长。这太可怕了。
她妈妈出了状况,她赶回去合情合理,她只是来不及告诉他。为什么他不能原谅她的不告而别呢?
她想离开他。她想放弃他。他恨自己一下子就察觉到这一点——因为他被抛弃过,他在这方面的雷达更敏锐吗?
不,他不能让她走。他不再是小孩子了。他要把她留在只属于他们的房子里。
可他还没来得及把房子造好。是这个原因吗?因为他还不够强大,不足以应对这残酷的、充满了分离的世界吗?
在梦里,他拉着她的手,带她去看房子。不是已经盖起来了吗。在他心里,早已盖起来的幸福的小房子。有笑声,有音乐。回旋往复的音乐。
罗晓澍强迫自己爬起来。
无能为力的他,应该死在无能为力的幼小的过去了。他必须有能力应对现在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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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卢卡斯还是准时到了排练室。
他没想到罗晓澍已经到了,抬头看见他,“嗨”了一声。卢卡斯还没来得及开口,乐手们已进来了,看见罗晓澍,都怔了一下。
罗晓澍朝他们打了声招呼。
“……你?”
“演出又没有取消。”
奥托冲到他面前:“你改变主意了?”
罗晓澍看向他的眼睛:“如果你是指签约的话,很抱歉。”
他不再理会,低头调试乐器。过了一会儿,开始弹奏键盘。
雅各布的鼓延迟了几秒,跟上了。乌维的贝斯准确地进入,安东尼也加了进来。
奥托的吉他却迟迟没声。
卢卡斯叫他。
奥托抓着吉他,大声:“如果你退出乐队,那我们的演出还有什么意义!”
“那就当这是灰天使的最后一场演出。”罗晓澍头也不抬地说。
“如果没有明天了,今天为什么还要努力?”奥托冷笑。
罗晓澍看了他一眼。
他的声音平静而沉着:“正因为可能没有明天了,今天所做的一切才更有意义。”
房间里异常安静。没有人说话。
音乐响起来了,也不需要再说话。
当天的排练和彩排都顺利地结束了。第二天的正式演出,是卢卡斯记忆中,灰天使成立以来最特别的一场。
表面上,他们都比以往沉默和疏离。可是音乐响起来时,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争执和分歧。平日里的默契在音符间自然而然地流淌,在乐器与乐器、乐器与人声间传递。当音乐响起来时,你知道自己是可以信任同伴的。
也许这就是音乐的魔法。罗晓澍想起周清霭曾说,音乐是来自灵魂的声音。他喜欢这句话。在这一刻,所有的音符似乎都有了更深沉的力量,回到了它们最初的模样,变得愈发纯粹而动人。
我做音乐,不是为了成为明星。即使我的音乐没有更多人听到,我还是会这样做下去。因为这是我的音乐,我对世界发出的声音,我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声音。我想创造属于我自己的音乐。
舞台的灯光,热烈而明亮地炙烤着。罗晓澍抹掉流过眼角的汗水,全身心投入这一场和同伴的共舞。他仿佛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澎湃的情感,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一切,都在音乐里沸腾着奔涌着,竭尽全力地流泻而出——
他再一次发现了,似乎什么都不会影响到他在舞台上的表现。一到舞台上,那些痛苦的,纠结的,平常令人难以忍受的情绪,仿佛都能够转化为他的能量。
是的,一切都可以成为他的音乐和舞台的能量。在舞台上,他和音乐一起,所向披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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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结束后,奥托又来问他,是否改变主意。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有些失控。
“你可以自己做音乐,那我们算什么?你又为什么要加入乐队?”
罗晓澍独自离开,卢卡斯又一次追上来。
“澍,”他显然觉察了什么,“是不是我妈妈找过你?”
罗晓澍没有说话。
卢卡斯扳过他的肩膀:“我可以再去跟她谈。是我拉你进乐队的,是你让灰天使走到今天的,我不能——”
罗晓澍望着他,微笑了一下。
“卢克,其实我很感激你。谢谢你做的一切。”
卢卡斯瞪大眼睛:“你这是什么意思?喂喂,不要说这样的话!”
为什么要加入乐队?
罗晓澍现在明白了,他只是不想一个人而已。不想一个人,没有后盾,没有陪伴,没有支持——就像贺燕玲说的那样。她看到了他的孤独和无助,骨子里的,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最脆弱的所在。
他独自沿着细雨中的碎石小街走了很远,走到这座城市的河边,才发现河对岸就是演出的场馆。绕了一圈,他似乎还是回到了原地。
微黄的落叶在河水中流淌,他默默望着,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只觉身边的长椅上有人落座。
罗晓澍侧过脸,那是一个灰金色短发的中年男人,身姿挺拔,穿着深绿色的猎装。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那人朝他微笑,说的是英语。他把一支手杖靠在长椅的扶手上。
罗晓澍点了点头。
“天气不错,是不是?”
罗晓澍望望灰云翻卷的天空,转头看了对方一眼。
“我看了你的演出。”男人说,“非常精彩。”
他的英语带着熟悉的口音。罗晓澍用西语答他:“谢谢。”
对方笑了起来,伸出手:“我叫哈维,很高兴见到你。”
罗晓澍想不到自己还有西班牙粉丝,还是中年粉丝。这让他有点吃惊。
“谢谢你给丹尼署名。”
啊。罗晓澍想起来。这位是给乐队写过感谢邮件的,丹尼的叔叔。
“可惜他已经开学了,没法来看演出,真是太遗憾了。”
两人聊了几句。哈维很有兴致地问新歌是否全是他创作的,又夸赞起他的键盘。
罗晓澍并没有聊天的心情。而且他感觉对方并不擅长聊天,却似乎在努力寻找话题。
哈维可能也看出他想离开了。他清清嗓子,终于说:“好吧,其实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抱歉,也许有些冒昧了。可我必须来见你。”
对方起身,用手杖撑着,微笑着朝他走近一步。
“你长得很像你妈妈。”
……你知道她又找了个什么人?一个瘸子!
江弘的话重又钻进耳朵。
所以,这是妈妈现任的——
罗晓澍明白过来。
“……是她让你来找我的?”
“不。我向她求婚,但她拒绝了我,逃走了。”
细雨又下了起来,谁也没有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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