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下午两点四十分,徐娇站在建筑系A栋203教室门口,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背包带。
教室里已经坐了二十多人,大多是欧洲面孔的研究生,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她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从包里取出笔记本和录音笔。
离上课还有几分钟,她深呼吸平复心跳,余光扫到前排几个女生正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听说去年他给的最高分是B ,”一个金发女生小声说,“但没人能否认他是这个领域最顶尖的学者。”
“我表哥上过他的课,”另一个戴眼镜的女生接话,“说他能一眼看出论文里任何不严谨的地方。”
说话的功夫,教室门被推开,汉斯·穆勒迈着稳健的步伐走了进来。
今天的他穿着深灰色三件套西装,金丝眼镜后的蓝眼睛扫视全场时,教室立刻安静下来。
“上午好。”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这是‘现代都市空间与文化记忆’的第一节课。”
汉斯没有点名,直接开始讲课。他的德语标准得像新闻播音员,偶尔切换成英语解释专业术语。投影仪上显示出课程大纲,密密麻麻的阅读清单让徐娇倒吸一口凉气。
“城市不仅是建筑的集合,”汉斯站在讲台前,修长的手指轻点幻灯片遥控器,“更是集体记忆的物质载体。一堵墙、一条街道、一扇窗,都可能承载着几代人的情感与创伤。”
徐娇迅速记着笔记,汉斯的声音像大提琴般在教室里回荡。他的讲课风格严谨而富有逻辑,没有一句废话,却莫名引人入胜。
“柏林墙的废墟,巴黎圣母院的尖顶,纽约世贸中心的纪念水池……”汉斯的目光扫过教室,“这些建筑元素如何成为文化记忆的媒介?有人能给出例子?”
教室里一片寂静。
徐娇咬了咬下唇,缓缓举起手。
汉斯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微微颔首:“请说。”
“上海的外滩建筑群,”徐娇用英语回答,声音比预想的要稳,“那些殖民时期的欧式建筑曾经是屈辱的象征,现在却成了中西文化交融的代表。同一座建筑,承载着完全不同的集体记忆。”
汉斯的眉毛几不可察地上挑了一下:“有意思的观点。你是?”
“徐娇,来自中国上海。比较文学专业交换生。”
教室里响起几声低语。
汉斯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秒,然后点头:“跨学科的视角往往能带来新见解,这正是本课程鼓励的。”
徐娇感觉脸颊微微发热,低头继续记笔记。
接下来的课程中,汉斯讲解了城市空间作为“记忆之场”的理论框架,偶尔提问,但再没有人像她那样举手回答。
下课铃响起时,汉斯合上讲义:“下周请阅读哈布瓦赫的《集体记忆》前四章,写一篇五百字摘要。下课。”
学生们陆续离开,几个大胆的女生上前去问问题。徐娇磨磨蹭蹭地收拾着笔记本,犹豫是否也该去打个招呼。等她抬头时,汉斯已经被围住了,金丝眼镜后的表情依然冷静疏离。
徐娇决定先离开。
走出教学楼时,秋日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肩上。她深吸一口气,刚才课堂上的紧张感渐渐消散。
“徐小姐。”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徐娇转身,看到汉斯教授站在几步之外,阳光在他的金发上镀了一层金边。他脱下了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白衬衫的袖口卷起,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
“您的观点很有启发性,”汉斯说,语气比课堂上柔和了些,“特别是关于建筑象征意义转变的部分。”
徐娇没想到他会专门追出来,一时不知如何回应:“谢谢,我只是……从文学分析的角度看的。”
“正是这种跨学科视角很有价值。”汉斯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书上——那是她从图书馆借的他的著作,“你看过我的书?”
徐娇点头:“您关于柏林城市记忆的论述很打动我。特别是说建筑是‘时间的容器’那段。”
汉斯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周三下午我通常在办公室答疑,如果你对课程有任何问题,欢迎来讨论。”他顿了顿,“我的办公室在建筑系B栋305。”
“谢谢您,教授。”徐娇感觉心跳加速,“我可能会麻烦您的。”
汉斯微微颔首,看了眼手表:“我还有会议。再见,徐小姐。”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徐娇注意到他走路时背部挺得笔直,像一棵不会弯曲的松树。这个比喻让她想起苏州园林里的那些奇松,看似挺拔却暗含韧性。
接下来的几天,徐娇埋头阅读哈布瓦赫的《集体记忆》。这本书德文原版对她来说有些吃力,她不得不频繁查词典。
周五晚上,当她第三次重读同一段落时,手机震动起来——是美咲发来的消息。
“明天市中心有秋季集市,一起去吗?听说有全柏林最好的热红酒!”
徐娇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回复道:“好啊,我需要放松一下。”
周六的柏林阳光明媚,集市上人声鼎沸,各种小吃和手工艺品的摊位排满了广场。美咲拉着娇娇尝了咖喱香肠、苹果派和热红酒,娇娇的脸颊被酒精熏得微微发红。
“你太用功了,”美咲说,“刚来两周就天天泡图书馆。”
“研究生课程比本科难多了,”徐娇小口啜饮着热红酒,“尤其是跨专业选课。”
“说到这个,”美咲眨眨眼,“‘冰山教授’的课怎么样?”
徐娇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边缘:“他很……严谨。知识渊博,但确实有点冷。”
“听说他从来不参加系里的社交活动,”美咲压低声音,“有教授夫人开玩笑说要给他介绍女朋友,他直接离席了。”
徐娇差点被酒呛到:“真的?”
“我男朋友的同学在建筑系读博,说穆勒教授把所有时间都花在教学和研究上,私生活完全是个谜。”
徐娇望向远处教堂的尖顶,想起汉斯谈论建筑时眼中闪过的光彩。
她不禁好奇,那样的人,生活中又会是什么样子?
周日下午,徐娇带着完成的作业来到建筑系B栋,这座现代风格的建筑与校园里其他古老楼宇形成鲜明对比。
305办公室的门半掩着,她轻轻敲了敲。
“请进。”
汉斯教授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正在电脑上打字。
今天的他没穿西装外套,只着浅蓝色衬衫和深灰色马甲,金丝眼镜反射着屏幕的蓝光。
办公室宽敞明亮,一整面墙都是书架,另一面墙上挂着几幅建筑草图。
“徐小姐,”汉斯摘下眼镜,“请坐。”
徐娇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从包里取出打印好的作业:“这是阅读摘要,我想请您看看方向是否正确。”
汉斯接过纸张,修长的手指轻轻翻动。娇娇趁机打量办公室——除了专业书籍,她惊讶地发现书架上有一排关于中国文化的书籍,还有一套精致的紫砂茶具摆在角落的小桌上。
“你的德语很好,”汉斯突然说,目光从纸上抬起,“尤其是对理论概念的理解很准确。”
徐娇感到一阵欣喜:“谢谢,我花了很多时间查词典。”
汉斯嘴角微微上扬:“学术研究需要这种耐心。”他指着其中一段,“这里对‘集体记忆与空间关系’的解读很独到,但可以更深入一些。”
他拿起钢笔,在纸上写下几行批注,字迹锋利工整。
“您对中国文化很感兴趣?”徐娇忍不住看向那套茶具。
汉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表情有一瞬间的松动:“学术需要。”标准的回答,但娇娇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闪过的一丝异样。
“那是宜兴紫砂,”徐娇说,“我外公收藏了很多。”
汉斯放下钢笔:“你看得出来?”
“我从小看外公泡茶,”她微笑,“那种泥料和形制,一看就是上品。”
汉斯沉默片刻,突然用标准的中文说道:“‘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
徐娇瞪大眼睛:“您会说中文?”
“只会一点,”汉斯切换回德语,声音又恢复了平静,“研究需要。”
但徐娇分明听出了他发音中的地道,这勒不是“只会一点”的水平。
汉斯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详细讲解了她的作业该如何改进。
半小时后,徐娇带着满是批注的纸张离开办公室。临走时,她忍不住又问:“教授,您去过中国吗?”
汉斯正在重新戴上眼镜,闻言手指微微一顿:“去过几次,学术会议。”他顿了顿,“苏州园林确实如你所说,‘移步换景’。”
徐娇想再问些什么,但汉斯已经重新看向电脑屏幕,那副金丝眼镜再次成为一道屏障。
她轻声道谢后离开。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徐娇回想着汉斯说中文时的样子——他的唇形在发“sh”音时特别认真,眼角的细纹在念古文时微微舒展。这些细微的表情变化,与课堂上那个冷峻教授判若两人。
周一的文学理论课上,徐娇心不在焉。
教授在讲德里达的解构主义,她的笔记本上却画满了建筑草图——高耸的尖顶,回环的廊柱,还有一双藏在镜片后的蓝眼睛。
下课铃惊醒了她,徐娇匆匆合上笔记本,决定去图书馆继续研究哈布瓦赫。
刚走出教学楼,天空突然下起雨来。柏林秋天的雨又急又冷,她没有带伞,只好退回屋檐下。
“需要伞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徐娇转头,看到汉斯·穆勒站在那里,手持一把黑色长柄伞。
今天的他没穿西装,而是一件深灰色高领毛衣,衬得肤色更加冷白。
“教授……”徐娇惊讶得忘了回答。
汉斯已经撑开伞:“你去哪里?”
“图书馆。”
“顺路,我送你。”
徐娇迟疑了一下,走到伞下。
伞不算大,两人不得不靠得很近。她能闻到汉斯身上淡淡的冷杉香气,混合着雨水的清新。
他们沿着梧桐小道慢慢走着,谁都没有说话。
“您的茶具,”徐娇突然开口,“如果保养得当,紫砂会越用越润泽。”
汉斯侧头看她,蓝眼睛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深邃:“你知道怎么保养?”
“我外公教过我一些。”徐娇说,“如果您需要,我可以写些注意事项给您。”
汉斯沉默了一会儿:“谢谢。”简单的单词,却比往常多了一丝温度。
图书馆门前,汉斯将伞倾向她那边:“到了。”
徐娇注意到他的右肩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一片:“谢谢您,教授。那……周三见?”
汉斯微微颔首,转身走入雨中。
徐娇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模糊在雨幕里,高挑的身影如同一座移动的哥特式塔楼,挺拔而孤独。
回到宿舍,徐娇从书架上找出外公送的茶艺手册,仔细地摘抄了紫砂壶的保养方法。写完后,她犹豫了一下,又添上几行中文注解。折好纸条,她小心地放进书包,准备下次见面时交给穆勒。
窗外,雨依然下个不停。
徐娇泡了杯红茶,想起他说中文时的样子。那些简单的音节从他唇间吐出,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与他平日严谨的德语气质截然不同。
她翻开笔记本,在新的一页写下:“城市是最大的文本,建筑是最直接的叙事。”这是她第一天对穆勒时说的话。现在想来,或许人也一样——外表是精心设计的建筑,内里却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故事。
徐娇轻轻合上笔记本,离周三的课程还有两天,她却已经开始期待再次见到那双隐藏在镜片后的蓝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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