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清晨,徐娇被手机铃声惊醒。
窗外,柏林十一月的雨敲打着玻璃,形成一道模糊的水帘。
她摸索着按下接听键,汉斯·穆勒低沉的声音从听筒传来:
“徐小姐,抱歉周末打扰你。”
徐娇瞬间清醒,从床上坐起身来:“教授?发生什么事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我在整理一些中文资料……需要你的帮助。如果方便的话,能来我公寓一趟吗?”
徐娇的手指紧紧攥住被角。
汉斯从未邀请她去他的私人住所,更别说在周末。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大得仿佛能透过话筒传过去。
“当然,地址是?”
一小时后,徐娇站在博物馆岛附近一栋古老的公寓楼前。雨水顺着她的透明伞面滑落,在脚边形成小小的水洼。
这栋建筑有着典型的柏林老式风格,灰白色外墙、雕花铁门,每扇窗户都规整得像建筑图纸上的标准件。
三楼右侧的门前,娇娇深吸一口气,按响了门铃。
门开了。
汉斯·穆勒站在那里,没有往日的西装领带,只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羊绒毛衣和黑色休闲裤,金发有些凌乱,看起来像是整夜未眠。
“进来吧。”他侧身让出通道,声音有些沙哑。
徐娇收起雨伞,跟着他走进公寓。
室内出乎意料的宽敞明亮,一整面墙都是落地窗,可以俯瞰施普雷河和远处的柏林大教堂。家具简约而考究,深棕色的真皮沙发、胡桃木书架,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静静立在角落。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茶几上摊开的物品——几本旧相册、一叠发黄的信纸,还有一本墨绿色封皮的笔记本。
“茶还是咖啡?”汉斯问,语气恢复了往日的克制,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毛衣袖口。
“茶就好。”徐娇的目光被那本笔记本吸引,封面上用烫金中文字写着“随笔”二字,笔迹娟秀。
汉斯端着茶盘回来时,徐娇仍站在茶几前,不敢贸然触碰那些显然很私人的物品。他放下茶盘,拿起那本笔记本,手指微微发抖。
“昨天是我母亲逝世十周年。”他直视着窗外的雨幕,“我决定整理她的遗物……然后发现了这个。”
他将笔记本递给娇娇。
翻开第一页,一行中文小楷映入眼帘:“给未来的自己——林雨晴,1995年于苏州”。
徐娇倒吸一口气:“您母亲是中国人?”
“中德混血。”汉斯在她对面的扶手椅上坐下,“外公是苏州人,外婆是德国留学生。母亲在苏州长大,后来到海德堡大学读音乐。”
徐娇小心地翻阅着日记。
里面大部分是中文,偶尔夹杂着德文段落和乐谱草图。有些页面贴着老照片——苏州园林的一角、年轻女孩站在虎丘塔下微笑,黑白照片上的面容与汉斯有几分神似。
“我看不懂大部分内容。”汉斯的声音低沉,“只知道这是她二十多岁时写的。你……能帮我翻译一些吗?”
徐娇从未听过汉斯用这种语气说话,仿佛每个单词都重若千钧。
她点点头,翻到日记中间的一页:
“‘今天在拙政园遇到一个德国游客,金发蓝眼,笨拙地拿着中文导游册子。他说自己是建筑师,被园中的借景手法迷住了。我们聊了一下午,他叫海因里希……’”
徐娇的声音越来越小。
汉斯的表情变得异常复杂,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她:“那是我父亲。”
雨滴在玻璃窗上蜿蜒而下,如同无形的泪水。娇娇继续往后翻,发现一页被折起的地方:
“‘海因里希回德国前送我一对银袖扣,说是家族传下来的。上面刻着中文“天涯共此时”,他说不明白意思,我笑着解释这是张九龄的诗……’”
徐娇猛地抬头:“您那对银袖扣!”
汉斯转过身,从卧室取出一个小木盒。打开后,里面静静躺着一枚精致的银袖扣,正是娇娇在办公室常见的那款。
他递给徐娇:“只有一只了,另一只不见了。”
徐娇接过袖扣,在内侧果然看到了细小的中文字——“天涯共此时”。她的指尖微微发抖,这五个字仿佛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许多谜团:汉斯流利的中文、他对中国文化的了解、办公室里那套紫砂茶具……
“后面还有吗?”汉斯轻声问。
徐娇翻到下一页,发现是一首中文诗抄写,字迹有些颤抖: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徐娇轻声解释,“这是首思念远方爱人的诗。”
汉斯突然摘下眼镜,用手掌捂住眼睛。他的肩膀微微颤抖,呼吸变得沉重而不规律。
徐娇僵在原地,从未见过这样的汉斯——那个永远冷静自持的教授,此刻竟像个无助的孩子。
“教授……”她不确定是否该上前。
“她总是弹这首诗的曲子。”汉斯的声音支离破碎,“每次下雨天……我那时不懂中文……不知道她在思念什么……”
徐娇放下日记,鬼使神差地走到他身边,轻轻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汉斯的身体僵硬了一瞬,但没有推开她。
“她教我说中文……告诉我苏州的故事……”他深吸一口气,“但我十五岁后就拒绝再说中文……觉得那让她太难过……”
窗外的雨声渐大,敲打着玻璃。
徐娇的手仍停留在汉斯的肩上,能感受到他身体的热度透过毛衣传来。
“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汉斯重新戴上眼镜,恢复了部分镇定,但眼眶仍泛红,“她最后的日子……常常用中文自言自语……我那时太年轻,不懂……”
徐娇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轻轻捏了捏他的肩膀。汉斯转过身,他们之间的距离突然变得很近,近到她能看清他睫毛上未干的湿气,和蓝眼睛里深藏的痛楚。
“不应该让你看到这些。”汉斯后退一步,声音重新变得克制,“我只是……需要确认日记的内容。”
徐娇回到茶几前,继续翻阅日记。后面几页记录了林雨晴随海因里希来到德国后的生活,字里行间透着对故乡的思念。最后一篇写于1999年:
“‘小汉斯今天第一次完整地背出了《静夜思》,发音比我还要标准。他问我“举头望明月”是什么意思,我说那是所有远离家乡的人共同的语言……’”
日记在这里戛然而止。娇娇合上本子,胸口发紧。
“谢谢。”汉斯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有微红的眼角泄露了刚才的情绪波动,“这解释了很多事。”
“您父亲呢?”娇娇小心地问。
“在我出生前就分手了。”汉斯走向书架,取下一张照片,“他后来娶了德国妻子,有自己的家庭。母亲独自抚养我长大。”
照片上是一位优雅的东方女性抱着金发小男孩,背景是钢琴。
徐娇突然想起什么:“您知道吗?我在柏林的一个古董市场见过一枚银袖扣,和您这只很像,内侧也刻着中文……”
汉斯猛地抬头:“什么时候?”
“上个月。”徐娇回忆道,“当时觉得眼熟,现在想来,那可能是另一只‘天涯共此时’……”
汉斯几步走到书桌前,取出一张名片写下地址:“能带我去看看吗?”
徐娇接过名片,点点头:“那家店在哈克市场附近,店主是个老犹太人。”
雨势渐小,阳光透过云层洒进室内。
汉斯站在光晕中,轮廓变得柔和。他望向娇娇,嘴角浮现出一丝几不可察的微笑:“我欠你一个解释。”
他走向钢琴,掀开琴盖,修长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轻轻抚过:“我说过,我的母亲是钢琴老师,这是她留给我的唯一贵重物品。”
琴架上放着一本手写乐谱,标题是中文《夜雨》二字。汉斯坐下,开始弹奏。旋律起初如雨滴般零落,渐渐汇聚成溪流,时而湍急,时而舒缓,带着说不出的忧伤与思念。
徐娇屏住呼吸,这是她听过最私密的演奏,没有音乐厅的庄严,只有一个人对母亲最深切的怀念。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汉斯的手久久停留在琴键上。
“很美。”徐娇轻声说,“像江南的雨。”
汉斯转过头,蓝眼睛在阳光下近乎透明:“谢谢你今天来。”
他们之间的空气突然变得不同,仿佛那首曲子打开了某扇一直紧闭的门。娇娇想说些什么,但手机突然响起——是美咲的来电。
“我该走了。”徐娇挂断电话,有些不舍,“朋友约我下午见面。”
汉斯点点头,帮她取来外套:“周一办公室见?”
“嗯。”徐娇走到门口,突然转身,“教授……您母亲会为您骄傲的。”
汉斯的表情柔和下来,有那么一瞬间,娇娇觉得他可能会拥抱她。但他只是轻轻点头:“周日十点,哈克市场见?”
徐娇微笑着应下,走入雨后的阳光中。街道上的水洼映照着蓝天,像无数碎片般的镜子。她回头望去,汉斯仍站在窗前,金发在灯光下如同融化的黄金。
回宿舍的路上,徐娇的思绪仍沉浸在早上的发现中。汉斯弹钢琴时的侧脸、读到母亲日记时的颤抖,还有那句“天涯共此时”……这一切都让她心头发烫。
美咲已经在咖啡馆等候,一见到徐娇就瞪大了眼睛:“发生什么事了?你看起来……不一样了。”
徐娇摸了摸自己的脸:“有吗?”
“像刚谈完恋爱似的。”美咲促狭地眨眨眼,“快说,是不是有情况?”
徐娇搅动着咖啡,犹豫片刻后说:“我今天去了汉斯教授家……”
美咲的咖啡勺“当啷”一声掉在碟子里:“什么?!”
“帮他翻译一些中文资料。”娇娇赶紧解释,“关于他母亲的日记。”
她简单讲述了发现日记和银袖扣的事,隐去了汉斯情绪失控的部分。
美咲听得入神:“天啊,这简直像电影情节!所以‘冰山教授’有一半中国血统?”
“四分之一。”徐娇纠正道,“但他母亲把他教得很好,中文说得比我还标准。”
美咲突然凑近:“你爱上他了,是不是?”
徐娇的耳根瞬间发烫:“胡说什么,我们是师生关系。”
“得了吧!”美咲翻了个白眼,“你看他时的眼神,就像我奶奶看她收藏的那些古董瓷器——小心翼翼又爱不释手。”
徐娇没有反驳,因为她的手机震动起来。一条来自汉斯的短信:“确认过了,那家古董店周日营业。如果你方便的话。”
她回复“没问题”后,发现美咲正一脸了然地看着自己。
“师生关系?”美咲挑眉,“师生会周末约着一起去逛古董店?”
徐娇将手机屏幕朝下放在桌上,但嘴角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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