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清晨,汉斯·穆勒站在慕尼黑中央车站的月台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大衣口袋里的银袖扣。
十一月的巴伐利亚比柏林更冷,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凝结成霜。他看了眼手表——距离家族聚会还有三小时,足够他去酒店放下行李。
手机震动起来,是徐娇发来的消息:“相册翻译好了,已发你邮箱。祝家族聚会顺利。”
汉斯盯着屏幕,拇指在回复框上方悬停许久,最终只打出一句“谢谢。” 发送前,他又鬼使神差地补了一句:“柏林天气如何?”
几乎立刻有了回复:“阴天,预报说晚上有雪。慕尼黑呢?”
“晴朗寒冷。”汉斯回复,想象着徐娇在洪堡图书馆里打字的样子:黑发垂落在额前,或许咬着下唇——她思考时总这样。
“别担心相册,你父亲会明白的。”徐娇又发来一条。
汉斯没有回复。
他无法解释那种莫名的不安,仿佛即将踏入的不是家族别墅,而是战场。
出租车驶入马克斯郊区时,汉斯摇下车窗,熟悉的冷杉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远处阿尔卑斯山的雪味。这片富人区的别墅各具特色,但穆勒家的老宅依然醒目——新古典主义风格的三层建筑,门前对称排列着六根多立克柱,严谨得近乎刻板。
“小汉斯!”管家约瑟夫打开门,脸上皱纹舒展开来,“你瘦了。”
汉斯勉强笑了笑:“学术生活。”他递过大衣和行李,“父亲在哪儿?”
“书房。客人一小时后到。”约瑟夫压低声音,“你堂兄马克西米利安已经来了,带着他的新女友。”
汉斯点点头,胃部微微收紧。马克西米利安——家族宠儿,纯血统的穆勒继承人,从小就以取笑他的亚洲血统为乐。
书房门半掩着。汉斯轻轻敲门,听到一声低沉的“进来”。
海因里希·穆勒坐在宽大的胡桃木书桌后,银发梳得一丝不苟,蓝眼睛锐利如鹰。七十年岁月在他脸上刻下沟壑,却无损那种与生俱来的威严。
“你迟到了。”海因里希看了眼座钟。
“火车准点到达。”汉斯平静地说,“我去了趟酒店。”
“为什么不住家里?房间一直为你准备着。”
“我明天有会议。”谎言轻易滑出口。汉斯从公文包取出包装精美的礼盒:“生日快乐,父亲。”
海因里希拆开包装,是一本限量版的《世界建筑史》。他翻了几页,点点头:“谢谢。”语气缓和了些,“柏林的工作顺利吗?”
“嗯。刚获得欧盟的新资助。”
“还是那个……什么记忆的项目?”
“城市记忆载体比较研究。”汉斯纠正道,突然想起什么,从内袋取出那本相册,“我带了母亲的相册。有些中文说明,我请人翻译成了德文。”
海因里希的手明显颤抖了一下:“为什么带这个来?”
“我以为你会想看看。”汉斯翻开第一页,苏州园林的照片旁边贴着工整的德文标签,“这是拙政园,你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海因里希猛地合上相册:“不恰当的时候。”他站起身走向窗前,“今天有重要客人,巴伐利亚州政府的几位部长。我不希望……旧事重提。”
“什么旧事?”汉斯的声音冷了下来,“你抛弃东方女友娶德国名媛的光辉历史?”
“注意你的言辞!”海因里希转身,脸色铁青,“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汉斯从口袋掏出那对银袖扣,“‘天涯共此时’?多么浪漫的誓言。可惜古董店老板告诉我,母亲离开慕尼黑时把其中一只卖回给了他。”
海因里希的脸色瞬间苍白:“你……你去过那家店?”
“上周。还见到了你的定制收据,1895马克,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汉斯冷笑,“足够买断一个中国女人的爱情?”
“住口!”海因里希一拳砸在书桌上,“你什么都不知道!当时家族企业濒临破产,只有与冯·艾森哈特家族联姻才能获得注资!我父亲以断绝关系威胁……”
“所以你选择了钱。”汉斯冰冷地打断他,“让母亲带着我离开。”
“我后来找过她!”海因里希的声音突然破碎,“当她带着五岁的你回到德国……我提出资助,但她拒绝了一切,只要了那架钢琴。”
汉斯怔住了,母亲从未提过这件事。
“她太骄傲了,你母亲。”海因里希疲惫地坐下,“就像你一样。”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接着是马克西米利安夸张的嗓音:“叔叔!客人们提前到了!”
汉斯迅速收起相册和袖扣。
门被推开,他的堂兄站在那里——金发蓝眼,典型的穆勒家族长相,身旁挽着一位金发美女。
“啊,汉斯也在!”马克西米利安装作刚发现他的样子,“听说你在柏林大学教那些外国学生?难怪越来越有……异国情调。”
金发美女捂嘴轻笑。
汉斯的下颌线条绷紧,一言不发地从他们身边走过。
“别急着走啊,堂弟。”马克西米利安拦住他,“听说你最近收了个中国女学生?真是……家学渊源?”
汉斯猛地转身,拳头已经攥紧。海因里希厉声喝止:“够了!马克西米利安,去接待客人。汉斯,你留下。”
马克西米利安耸耸肩,带着女伴离开了。书房里重新陷入寂静。
“我不希望今天出任何乱子。”海因里希整了整领带,“为了家族。”
汉斯冷笑:“哪个家族?你的德国完美家庭?还是被你藏在阁楼里的中国往事?”
“去换衣服。”海因里希疲惫地说,“晚餐七点开始。”
汉斯转身离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没有去客房,而是径直走向三楼——母亲曾经住过的阁楼房间。
房间多年无人使用,但依然整洁。汉斯坐在窄小的单人床上,环顾四周——这里几乎没有母亲生活过的痕迹,除了窗台上一个小小的中国结,已经褪色成淡红。
他拉开床头柜抽屉,里面空空如也。正要关上时,汉斯注意到抽屉底部似乎有东西。轻轻一推,暗格弹开,露出一封泛黄的信封,上面用中文写着“致小汉斯”。
汉斯的手指颤抖得几乎拿不稳信纸。展开后,母亲熟悉的字迹跃入眼帘:
“我亲爱的孩子: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应该已经长大成人。请原谅妈妈的不告而别,医生说我的时间不多了,而有些话当面说太难。
我决定回苏州老家度过最后时光,不仅因为那里是我的根,更因为我不想让你在慕尼黑承受异样眼光。‘中国杂种’,我听到那些孩子这样叫你,心都碎了。
你父亲并非无情之人,只是被家族和责任束缚。那年他跪着求我理解,说若不娶那位德国小姐,整个穆勒建筑事务所将倒闭,数百员工失业。我恨过他,但看到你继承了他的眼睛和我的倔强,又觉得命运奇妙。
袖扣上的‘天涯共此时’是我选的。记住,无论相隔多远,爱我们的人总会以某种方式相伴。你弹奏的每个音符,都是跨越时空的对话。
永远爱你的,
妈妈”
信纸上的泪痕已经干涸,不知是母亲的还是汉斯的。窗外,暮色降临,别墅前陆续停满豪车。汉斯将信小心折好放入内袋,整了整领带,面无表情地下楼赴宴。
与此同时,柏林洪堡大学文学系办公室里,徐娇面对三位学术委员会成员,手心沁出冷汗。
“徐小姐,你承认与穆勒教授存在超出师生范畴的关系吗?”系主任克劳斯教授推了推眼镜,语气严肃。
“我们只是正常的师生关系。”徐娇声音有些发抖,但眼神坚定,“我参与他的研究项目是因为我的中国背景和专业视角。”
“有证人称看见你们在咖啡馆私下会面,举止亲密。”另一位女教授展示了几张照片——正是她和汉斯在古董市场附近那家咖啡馆,汉斯的手覆在她的手上。
徐娇的脸烧了起来:“那是……我们在讨论中国古建筑,他一时激动……”
“还有这个。”克劳斯教授播放了一段录音,里面传出徐娇的声音:“‘师生会周末约着一起去逛古董店?’”
徐娇瞪大眼睛——这是美咲的声音!被剪辑得像是她在说话。
“这是断章取义!那是我朋友在开玩笑!”
“穆勒教授是否给予你特殊待遇?比如在学术会议上让你发言?”女教授追问,“据我们所知,他从不让本科生参与重要研究。”
“我是研究生交换生!”徐娇攥紧拳头,“而且我的发言完全基于专业见解,有会议记录为证!”
“匿名举报信中还提到,你曾单独去过穆勒教授的公寓。”克劳斯教授翻开一份文件,“这违反了师生交往准则。”
徐娇的呼吸急促起来:“那天是周末,他需要我帮忙翻译一些中文资料……”她突然停下,意识到不能透露汉斯的家庭**。
会议室陷入沉默。窗外,第一片雪花悄然落下。
“徐小姐,”克劳斯教授最终开口,“委员会需要进一步调查。在此期间,你将被暂停参与穆勒教授的研究项目。请将所有资料交还给他。”
徐娇咬住下唇,强忍眼泪:“这是误会……汉斯教授他……”
“请称呼穆勒教授。”女教授冷冷纠正。
走出办公室,徐娇的双腿发软。走廊尽头,美咲焦急地等待着:“怎么样?我听说有人举报你们?天啊,都怪我乱说话!”
徐娇摇摇头,声音哽咽:“不全是你的错……我们确实……”
“你爱上他了,是不是?”美咲压低声音。
徐娇没有回答,但通红的眼眶说明了一切。她掏出手机,犹豫再三,给汉斯发了条消息:“学术委员会找我谈话了。有人匿名举报我们关系不当。我被暂停参与项目。”
发完她就后悔了——汉斯正在面对自己的家族难题,她不该再添乱。但消息已经显示已读。
三分钟后,手机震动:“什么?谁举报的?我明天就回柏林。”
徐娇连忙回复:“不用急着回来,处理好家事。我会想办法澄清。”
汉斯没有再回复。
徐娇望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突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孤独。
慕尼黑的晚宴进行到甜点环节。汉斯机械地应付着各方问候,心思却全在那封信和徐娇的短信上。当他第十次查看手机时,马克西米利安端着香槟凑了过来。
“怎么,等女朋友消息?”堂兄醉醺醺地搭上他的肩,“噢我忘了,你女朋友是你的学生,现在被举报了是吧?”
汉斯猛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学术界很小的,堂弟。”马克西米利安得意地笑,“我恰好认识洪堡大学建筑系的舒尔茨教授……他对你那些跨学科研究很有意见呢。”
汉斯站起身,香槟杯在手中捏得咯吱作响:“是你干的?”
“证据呢?”马克西米利安挑衅地凑近,“不过说真的,找个中国姑娘?你就这么想证明自己属于那个世界吗?可怜的杂种——”
哗啦!汉斯将整杯香槟泼在堂兄脸上。宴会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过来。
“汉斯!”海因里希厉声喝止。
“抱歉,父亲。”汉斯冷冷地说,“我突然想起柏林还有重要的事。”他转向满脸香槟的马克西米利安,“告诉你的朋友舒尔茨,我明天亲自拜访他。”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汉斯大步离开宴会厅。取外套时,约瑟夫匆匆追来:“小汉斯!你父亲让我给你这个。”
老管家递上一个旧琴谱盒:“他说……你母亲会希望你拥有它。”
汉斯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叠泛黄的乐谱手稿,最上面那页写着《天涯共此时——致雨晴》。作曲者署名:海因里希·穆勒。
雪越下越大。汉斯站在慕尼黑车站,看着手机里徐娇最后一条信息。他输入又删除,最终只发了一句:“明早第一班车回柏林。H.”
与此同时,徐娇在宿舍窗前望着漫天飞雪,手机屏幕亮起又暗下。她打了一长段话解释今天的情况,又全部删掉,最终只回复:“路上小心。”
两个城市,同一场雪。两颗心,隔着屏幕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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