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桉靠在床头，被病房里的微妙气氛弄得有些尴尬。
“程滢，我……”
“你别说话。”程滢打断她，依旧是似笑非笑地半倚在床头柜前，盯着坐在床对面椅子上的梁晓，“你好梁老师，我高中跟知桉一个班的，也是你的学生。”
“你好。”梁晓点点头，明显对程滢已经没有印象。
“你不是跟知桉一起出的车祸吗？为什么你一点事都没有啊？”程滢毫不客气地问。
她是真的想知道为什么。
打从刚才一进病房看见李知桉恹恹地半躺着，额头胳膊都是伤，程滢就没办法保持淡定。
她和李知桉是初中同桌，高中也考上同一所学校分进一个班，相爱相杀多年算是彼此情谊最深的闺蜜。她最清楚李知桉是个什么性格，且回回遇上有关梁晓的事就跟傻子没两样。
梁晓被她问住，话到嘴边却始终说不出。李知桉察觉到梁晓的难堪，便偷偷拽了两下程滢的衣角想让她别再追问。
“出车祸的时候，知桉抱住我了，所以……”梁晓艰难开口，但没能完整说下去。
程滢闻言冷哼一声，有些气恼地盯向病床上薄纸一样的人。
李知桉被她盯得心虚，小声解释:“我就是反应比较快……”
“你反应快?你个平时操场上连球都躲不开的，快什么快?”程滢立刻反驳，外带不满地瞟了梁晓一眼。
梁晓静静深吸一口气。
李知桉深觉自己夹在其中甚是尴尬，原本脑袋和胳膊就痛，这下头更痛。
“梁老师，你下午不是还有课吗？我这边也没什么事，要不——”李知桉眨巴着眼望向梁晓。
“嗯——好。”梁晓缓缓点头，“那你和你朋友先聊，我晚上再来。”
“没事你忙自己事吧，晚上不用特意跑来的。”李知桉忙拒绝。
梁晓笑了笑，没答应也没回绝。
待梁晓走后病房门关上，程滢立刻不再忍。
“你干什么？又是梁晓?怎么每次跟她有关的事你都搞那么狼狈啊!”程滢相当来火，“你气死我了你!”
李知桉可怜兮兮地望她:“我都这样了，你还生气啊？”
“你能不能让我放点儿心?我们才多久没见啊，你就成这样子了!”程滢急得眼眶泛红，“你疼不疼啊？”她嘴上狠，人还是凑到李知桉身边蹲下来，抬眼满是担忧。
“疼。”李知桉眼尾也泛红。也只有对着程滢她才能放松。
程滢一下子软下来，缓声问她:“医生怎么说的？有没有事？”
“昨天清了创，其他都还好，两个大点的口子缝合过了。就是脑袋撞了一下，当时有点眼花耳鸣的，医生怕会有脑震荡，让我留院观察两天，顺便把胳膊养养。”李知桉简要说，“好在右手没事，所以也没有那么不方便。”
“你怎么这么倒霉?”程滢闷声道，又忽而微微眯眼，“你上午给我发消息说有人照顾，是梁晓吗？从昨天到刚才她一直在?”
“她昨晚回去今早来的。”李知桉如实说。
昨晚李知桉做完手术被安排在病房住下留院观察，梁晓一直陪她到晚上十点多。李知桉实在觉得她再留下去不妥，梁晓解释说自己最近住何文倾家，晚上留下陪她没关系。李知桉怕麻药过后太痛，实在不想以那副样子面对梁晓，难得态度强硬地将她请走了。倒是梁晓今天一早又炖了小米粥送来。
“还算有点良心。”程滢小声嘀咕。
“你别这么说嘛。”李知桉低落道，“本质上是我一厢情愿，跟她没关系。”
“你……”程滢无奈，凝眉正色道，“你不是早就告诉我已经放下了吗？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李知桉的视线落在对面墙上随意一处，“其实车祸那会儿我也没反应过来，但是……说实话，这两年我没有一天忘记过她。怎么骗自己都没用。”
程滢见她这样，沉默着握住了她的手。
“你可能没办法想象，其实这两天我……”李知桉纠结着不知道该怎样表达。
“有她陪着其实你还挺高兴的，对不对？”程滢帮她补完整，目光心疼，“你真是苦死了，你这两年是怎么过来的啊？”
李知桉苦笑。能怎么过呢?乱七八糟就过了。
今年李知桉入职快两年，程滢研二在读。两年前，她在陵川十一中实习，恰好程滢在陵川广电实习租的房子离十一中很近，李知桉便说好了从家里搬出来跟程滢住在一起。
这件事算是程滢主动邀请的。她知道李知桉在家里过得一向压抑，不管什么事都闷心里，想着跟自己住一块儿能好好用正能量感染感染她。
李知桉平时话少，跟程滢在一起话难得多。
程滢记得搬来第一天两人一块儿吃火锅，李知桉用筷子戳了颗鹌鹑蛋发呆，忽然抬头望她，眼里流动着她未曾见过的悦色。
“程滢，你猜我实习带教老师是谁?”
“猜不着，谁啊？”程滢边吃边问。
“梁老师，梁晓。”李知桉眼含期待。
程滢咬下一口土豆片，略微思索片刻:“谁啊？好像没什么印象。”
李知桉一怔:“就是我们高一上学期的地理老师啊。梁晓。”
程滢眨了眨眼:“哦——想起来了，那个特别漂亮的老师是吧?那还真是好巧!”
“是!我跟你说，我看见她的时候激动死了!”李知桉小小地跺了两下脚，“她桌上还摆着我高一时候送她的东西!”
“啊？你还送过她礼物?”程滢有些意外，“那她看见你什么反应?你俩不会相见恨晚吧？”
李知桉闻言却忽然泄气，整个人松下来幽怨地望向程滢:“她不记得我了。”
“啊……好吧。”程滢看出她的失落，边叹气边夹了块牛肉卷塞她碗里，“不记得就不记得嘛，等你实习完这三个月她还能不记得你?先吃饱饱，其他都不重要。”程滢挑眉。
李知桉思索半刻郑重点头:“你说得对，先吃!”
程滢满意点头:“这才乖嘛。”
她原本以为再遇高中老师这件事对李知桉来说只是一个小插曲。
开始的半个月李知桉常常会跟她提起梁晓，提到梁晓的课是多么多么有趣，她本人有多优雅知性光彩照人，对自己是怎样的照顾和要求严格。
后来李知桉渐渐不再说了，更多时候下班回来会一脸疲惫地窝在房间里；偶尔异常兴奋，过几分钟就会傻笑的程度。
程滢怀疑这孩子因为备考和实习同步压力太大，脑子出问题了。
某天李知桉回家，捧着一枚精致的金属书签相当投入地端详了好久。
“什么书签这么好看，你看半天?”程滢好奇地凑过来。
李知桉抬眼笑意浅浅:“梁老师上周出差，今天回来了。她带给我的。”
这是程滢时隔多日再次从李知桉口中听到关于梁晓的只言片语。说不上哪里怪，她总觉得李知桉有些反常。
李知桉实习结束前的两周，忽然开始收拾行李，说要出去一周才回。
“干嘛去？说好了有事不许瞒我的。”程滢狐疑地靠在她房门口。
“去外校交流学习。十一中多一个名额，梁老师给我了。”李知桉言简意赅。
程滢心绪一动:“等下，不会十一中就你和梁老师两个人去吧？”
李知桉闻言抿唇，缓缓点头。
“嘶——”程滢倒吸一口凉气，摇头叹息故作无奈，“知桉啊，又幸福了吧？”
李知桉眨巴着眼看她，一副纯良无害的样子，像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你这属于公费追星，祝贺你。”程滢开玩笑道。
“我是去学习的嘛，机会难得。”李知桉小声辩驳，埋头整理衣服。
程滢一边“啧啧啧”，一边姨母笑着走开。
程滢本以为李知桉回来后会欢欣雀跃，不料一周后她拖着行李箱回来，整个人反倒一下沉默寡言起来，如同丢了三魂七魄。
程滢不放心她，某日点了杯奶茶悄摸送去她房间，意外撞见李知桉正对着书桌前一幅未干透的水彩画失神——
夕阳、山顶、翻滚的云海边。画面中央的女子侧身坐着，夕阳为她整个人镀上一层温软朦胧的暖黄色，栗色波浪卷与抹红色裙袂随山顶小风微扬。如同一颗戳破的溏心蛋，温柔动人。
“知桉……”程滢愣神。她猜到画中人是谁了，只是透过纸面翻涌而来的滚烫情感让她不敢轻易确认。
李知桉忽然抬起头，望向程滢的眸子异常平静。
“你喜欢她，是吗？”程滢艰难开口，“你知道我说的是哪种喜欢。”
“嗯。”李知桉很轻地点了下头，没有迟疑。
程滢深吸一口气，手上的奶茶忘了要送出去。“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李知桉眼睫微颤。
她忍不住开始质问自己:李知桉，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梁晓的?
或许是从实习刚一周时梁晓第一次带着她去参加教研活动开始。那天全陵川市的初中地理教师去了大半，而李知桉坐在台下，望着梁晓作为这次教研的主持者，温温柔柔、从容不迫，一如六年前她在讲台下仰望的样子。
又或许是在学校茶水间，李知桉倒开水时短暂失神，被梁晓一把拦开。一向冷静的女教师眼疾手快关掉了按钮，李知桉却捕捉到梁晓手背被开水溅到时微不可察的一抖。她小声询问，梁晓却笑着说没事。
也可能存在于每一次她拼尽全力后呈现给梁晓的成果，得到梁晓毫无保留的夸赞和珍视的笑眼。梁晓不止一次真诚温柔道:“知桉，你是我带过最有灵气的实习生。”李知桉那年二十二岁，从未被任何一人坚定认可过。梁晓是第一个。
好像爱上梁晓从不是一件惊心动魄的事，李知桉想。就那么爱上了，她能怎么办呢？
这份爱清醒于李知桉夜里惊醒时想起梦里的梁晓，被某种湿润而隐秘的情绪击中；浓烈于梁晓出差第四日，李知桉回神时才发现自己无意识在玻璃杯壁上用指尖写了无数遍梁晓的名字。
李知桉无法再自欺欺人。对，她喜欢梁晓，不只是崇拜和仰慕。她想走近梁晓，了解关于她的一切。
“你喜欢她，这么久了为什么你一直不告诉我?”程滢在良久沉默后开口问，“怕我不能理解你吗？”
“不是，不是的。”李知桉摇头，望向桌上那幅水彩——最后一笔的痕迹在她的注视下逐渐干透，那一笔是落在梁晓眼眸中的落日高光。
“程滢。”李知桉望向她，眸中没有情绪，只有一圈湿润水色，“她已经结婚了。”
李知桉其实在笑，但那笑太过复杂，其间挣扎与辛酸程滢看得分明。
程滢没有再说任何一句话，只是坚定的、用力地将李知桉搂进怀里，像哄孩子一样揉过她的脑袋。
“喜欢她没有错，你别怪自己。”程滢哄着，自己鼻尖反倒一阵泛酸。
李知桉静静靠在她怀里，不哭不闹，只是将脑袋埋得更深。
病房里，程滢看着李知桉苦笑自嘲的样子，很想和从前一样把她搂进怀里。只是这次李知桉一身的伤，程滢实在怕弄疼她。
“你躲了她这么久，这次再见，有什么不同吗？”程滢无奈问道。
李知桉莞尔:“说实话，如果不是车祸，大概不会有什么不同。”
“你的意思是?”程滢等着话口。
“从前我好像一直在仰望她，但这两天，她好像不再低头看我。”李知桉认真思索片刻回答，眸色沉静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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