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没有忘记过2022年末那次黔安研学。
从李知桉在席间站起来替她拦下那杯酒，从容不迫地说着那番应酬时，她第一次刷新了对这个女孩的认知。
她曾经以为李知桉贴心乖巧性格好，只是太过内敛。那一刻梁晓忽然窥见李知桉藏在乖巧表面下的汹涌与热烈。
回酒店时李知桉开始没让扶，梁晓注意到她脚下有些不稳，赶忙环过她的胳膊，好让她万一跌倒了还能靠在自己身上。梁晓低头，看她眉间紧蹙，两颊飞红，像是难受得紧，却一丝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你是不是没喝过酒?”
“嗯?嗯……”
梁晓暗道，真是小傻子，没喝过酒还敢半杯红酒打底的情况下一口喝那么猛?但她也清楚，这杯白酒如果是自己喝了，以她今天的身体状况恐怕也不会比李知桉好到哪去。
梁晓有点心疼有点无奈，明明该由自己来照顾这个实习生小妹妹，今天反倒被她照顾了好几回。
终于把李知桉扶到床上之后，女孩低声嘟囔了一句想先休息一会儿。梁晓给她倒了杯温水放在床头柜上，叮嘱她难受就喝，自己先去洗澡。李知桉冲她很乖的点点头。
从浴室出来的一瞬间梁晓心跳骤停了一秒——身材娇小的女孩在床上蜷缩成很小的一团，双手紧紧捂着胃部。
梁晓一时慌了神，赶紧走到床边轻轻拍了两下她的肩。李知桉微偏过头，额间沁出薄薄一层冷汗。
“梁老师……”喝下药后李知桉重新靠在床头，努力组织着快要溃散的语言，“我胃疼是老毛病了，可能是刚刚吃了凉的……喝不喝酒应该没有影响……”
梁晓想到她痛成一团的样子，刚刚好些就想着替她被挡酒的愧疚开脱，心情复杂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知道，我知道。好好休息，早点睡吧。”梁晓温柔哄道，刚想起身给她拿洗脸巾擦下脸，手指忽然被李知桉给攥住。
梁晓诧异回过头，却见李知桉此刻眼神清明，像是未曾醉过，只是眼圈泛着淡淡的红。
“别走。”李知桉声音发抖，眸中澄明又混沌，“梁老师，别再突然消失……”
梁晓怔住。
别再突然消失?
她没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姑且当作李知桉醉酒后毫无逻辑的表达。但梁晓还是在床沿坐下，温柔地牵过李知桉的手，静静陪了她一会儿。
李知桉澄澈的眼眸很快沉寂下去，呼吸渐渐平静。梁晓望着她的睡颜，皮肤粉白，嘴唇小巧，无意萌生了一点怜爱。
第二天一早李知桉被闹铃叫醒。梁晓也醒了，望见李知桉正背对着她坐在床沿挠头，不时拿手腕敲两下脑袋。
梁晓忍不住轻笑出声，李知桉注意到慌忙回头。
“梁老师，我想不起来了……昨晚我有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事?”李知桉一副难以启齿的苦瓜脸，怯怯道。
“没有，你可乖了。”梁晓笑着调侃。
“是吗？”李知桉见她笑，实在不敢相信。
“真的，不骗你。”梁晓仍笑，带着真诚，“昨天说怕你不记得，所以现在说。昨晚谢谢你，但是以后千万不能这样。不知道自己的酒量一定不能乱喝酒，知道吗？”
“嗯……”李知桉缓缓点头。
“那快起吧，上午九点还有课要听。”梁晓说着坐起身来，“等会儿吃完早饭一起过去。”她又顿了顿，“你能去吧？”
“能能能，我现在清醒了。”李知桉忙应。
当天研学回来，梁晓靠在床头看着李知桉奋笔疾书，想必是要把昨天没刷的题补回来。
眼见着李知桉已经连续坐了三小时，梁晓实在忍不住过去打断她。“休息一会儿吧，走，我们去阳台看看黔安的夜景。这边视野可好了。”
李知桉欣然放下笔，揉了两下眼睛跟着梁晓去阳台躺椅上坐下。
黔安市很繁华，从阳台这里可以看到市中心各色灯光与车流，在凉风中凝练成霓虹缩影。
梁晓静静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黔安和陵川很像，历史厚重，但节奏很快，好像一直在催着人跑。”她偏头，发现李知桉正在望她，像在等她继续说下去，“我不是陵川人，我老家在溪镇，和陵川很不一样。”
“溪镇?”李知桉接话，“我小时候跟我爸妈去过一回，感觉那里温温柔柔的。小桥流水人家。”
“嗯。我上大学那会儿就想着跑出去，现在觉得，溪镇慢慢悠悠的也不错。”梁晓轻声感叹，无意识摩挲了一下右手无名指上的婚戒。她片刻回过神，对李知桉说，“对了，明天上午开完总结会这次研学就结束了。不过我们动车票是晚上八点的。”
“哦……那我们得等到晚上走?”
“嗯。”梁晓点头，“知桉，你想不想明天去逛逛黔安?好不容易来一趟，总得打个卡吧？”她眸中含笑。
李知桉眼眸微亮:“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梁晓肯定，“行程我来规划，你只管陪我逛逛，行吗?”
李知桉点头如捣蒜。
梁晓刚要打开小红书找旅游攻略，忽然来了新的来电显示。她跟李知桉说了声，兀自进房间去接。
情绪石沉大海。
研学最后一天，李知桉从上午的总结大会起就心不在焉。会上领导高谈阔论，她听了半天实在无聊，侧目瞥见梁晓也在走神刷手机。
原来梁老师也不是好学生。
李知桉这么想着，忍不住要笑。
散了场李知桉被梁晓拉到身边共商旅游大计。“等会儿我们出去吃个饭，下午先去黔安博物院，到三点多出来我们就去附近的周灵山，最近那边夕阳网红打卡可火了。”梁晓笑说，“怎么样，可以吗？”
“可以啊，我最近也老是刷到周灵山落日。还有黔博之前也听说过。”李知桉欣然点头，“梁老师，这不会是你刚刚开会做的攻略吧？”她难得带了一点点调侃的心思。
“是啊，听那些又没意思，不如做做攻略。”梁晓坦然，“怎么啦?你这个抓纪律的职业本能锻炼出来了？可以啊李老师!”
李知桉被她说得不好意思，悔不当初出言招惹。
回宾馆后梁晓在洗手池前对着镜子化妆，李知桉默默偷看，感叹梁晓的化妆手法是怎样的行云流水。她不大会化妆，大学四年化妆次数屈指可数。但梁晓不同，每次在她面前的妆容都精致漂亮，有几次李知桉差点就忍不住问梁晓是怎么画出那么完美的眼线。
到底是不想灰头土脸的出去，但也不愿在梁晓面前班门弄斧，李知桉思来想去还是坐在床角简单挤了点隔离涂开，挑了个不显眼的口红色号。
“知桉，好了吗？”
梁晓收拾好东西探出头。李知桉抬眼一看——好美!这几天因为研学惯常拿抓夹盘起的卷发终于披散肩头，搭上温润明丽的清淡妆容，简直清丽得不像话。
另外……
李知桉的视线停留在梁晓刚刚换上的裙装上，那是一条抹红色纱质长裙。
李知桉像被定在原地，隐隐有悬浮在半空的失重感。
梁晓被她看得有些不解，低头扫了眼自己的长裙。“怎么啦？发什么呆呢?”她伸手在李知桉眼前晃了晃。
“没事，没事……”李知桉压住泛上鼻尖的酸涩，冲她明媚一笑，“你今天太漂亮了，梁老师。”
“哎呀，谢谢!你也是小仙女。”梁晓回以温柔一笑。
陵川市也有博物馆，但跟黔博比起来还是差了许多。李知桉跟着梁晓逛过各个展厅，从史前文明到民国街景，恍惚觉得翻遍了整部人类史诗。
尤其是梁晓。整整两个小时，李知桉一直在告诫自己别对她露出星星眼。在漫长的历史尺度上，梁晓总能拾捡出许多有关人文的奇闻轶事。
关于青铜器李知桉在感叹历史厚重，梁晓忍不住给她补充季风与海雾给三千年前的铜器商人带来的诸多烦恼。关于某件百鸟纹衣图，李知桉还未来及感叹好美，梁晓已经将鸟喙纹样与太平洋族群迁徙路标和盘托出。
“梁老师，你真的好厉害啊!”李知桉实在忍不住感叹，“我刚才有个瞬间以为你是黔博的向导。”
“是吗？”梁晓的尾音带着上扬的愉悦，“我平时比较喜欢看这方面的书和纪录片，其实算是人文地理的范畴吧。”她笑了笑问道，“对了，你是不是学过美术?刚刚看你很多画都知道。”
“没学过，只是从小到大的美术课听得比较认真而已。”李知桉坦诚道。
“那你肯定很喜欢画画。之前看你试讲画的板图，比我画的好看多了。”梁晓笑道。
“画画我确实挺喜欢的。”李知桉意外被夸有点小兴奋，眼眸微亮，“如果有机会走艺术这条路，我就想当个插画师。”
梁晓刚要开口，看见李知桉欲言又止的沮丧表情立刻心知肚明:“你爸妈肯定不让，对吧？我猜猜看啊，学美术找不到工作没有出路，是不是这个理由?”
“一模一样。”李知桉哑然失笑。
“父母都是这样的，希望小孩人生安稳而已。”梁晓笑了笑，李知桉却从她微微暗淡下去的眸子里捕捉到一点落寞。
梁晓，你的人生轨迹究竟是怎样呢？
隐秘的冲动裹挟了李知桉的全部思绪，接下来看了什么、走过哪里她都心不在焉。
走到出口的纪念品商店，梁晓忽然拿了一个花鸟鱼纹的刺绣小香囊递到她眼前。“这个你喜不喜欢?”梁晓问。
“好精致啊。”李知桉拿着细细端详了一番，“挺喜欢的。”
“那送你。”梁晓笑着拿回去要去结账。
“诶!”李知桉慌了下神，下意识去拦，“梁老师!不用!”
梁晓温和但不容置疑道:“前天好几件事，我都没好好谢谢你。一个小挂件你可不许再推辞了啊。”
“那……那些是应该的……”李知桉小声嗫喏，后半句只有自己能听见。
梁晓把印着黔博Logo的小纸袋递到李知桉手里，杏眼温柔:“香囊可以祈福，祝你考编顺利。”
李知桉眼眶一热，微微笑着真诚道:“嗯，谢谢梁老师!”
今日黔安是个晴好的天，难得暖秋，梁晓穿了长裙也不觉得冷。
周灵山不算是高山，但爬起来也累人。两人边闲聊边爬了一会儿，渐渐梁晓开始有些跟不上。李知桉见她状态不好，放慢了脚步问她累不累。
“还好……就是，我生理期还没结束……”梁晓稍微有点难堪，但还是维持着表面的得体。
李知桉闻言有点手足无措。网红观景平台离这里还有段距离，缆车她们又早就错过了。想要赶在日落前到观景平台似乎已经不太可能。
“你先休息一会儿喝点热水，我去找找有没有小公交什么的能到。”李知桉指了指身后的长椅。
“好。”梁晓点头，“你别走太远。”
这样一句平平淡淡的关心落在李知桉耳中已很受用，转头离开的脚步透着雀跃。她在附近寻着指示牌转了一圈，发觉已经错过了以后一班上山公交的时间，有些沮丧地往回走。
“梁老师，我……”
“快来，有别的路。”梁晓远远见到李知桉招手，“小红书上有人说，附近的钟灵坡那里看落日视野也很好。”梁晓说着给她翻了一组网友拍的照片。李知桉欣然赞同一起去看。
钟灵坡游客确实不多，但视野极好，一片天地开阔。草甸虽已过了茂盛的季节，倒也别有杂乱的野趣。日头已经偏西，赤橙色日光将山与云包裹得温柔起来，连山坡的风也带着和煦的暖香。
“知桉。”梁晓站在她身边轻唤，“我们今天运气不错。”
“嗯，现在已经很美了。”李知桉喃喃道。她本能退后两步把视线当作取景框，搜寻最合适的角度。
直到梁晓闯进她的视线。
李知桉的取景框里忽然再也容不下任何人和风物——
余晖下的琥珀色杏眼、小巧的鼻尖、在微风中飘飞的长卷发，以及裙袂微扬的一袭抹红色纱裙。在落日将尽的时刻，忽然将一切情愫暧昧与回忆注入视野。
六年前，教学楼走廊上惊鸿一瞥。
六年后，办公室里一声温柔的低唤。
她的温柔与疏离，从容优雅与偶尔流露的脆弱难堪，一丝不苟与孩子气的一面。
所有的一切拼凑成完整的梁晓。李知桉爱着完整的梁晓，她可以跨越四万公里的风去拥抱地核里的炽热灵魂。
李知桉伸出手，在光与影的边界如梦初醒。
方才不由自主想抱住梁晓的念头让李知桉恍惚觉得自己在渎神。
她泥足深陷，无可救药。
可她怎么能爱上梁晓呢？为什么偏偏爱上的是梁晓?
李知桉忽然感觉头痛欲裂，她忍不住缓缓 蹲下身，试图将焦虑与惶惑隔绝在情绪之外。
“你看这会儿太阳已经……知桉?”梁晓转头搭话，忽然发现女孩不知何时在地上蹲成了一小团，“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李知桉一直在咬牙强忍住泪意和濒临失控边缘的颤抖，她终于抬起头，冲梁晓很平淡地笑了笑:“我最近，压力有点大……”
梁晓有些心疼地搭上她的肩，把她扶起来:“我感觉到了。我有时候也在想，是不是对你要求太严格了，你本来考编压力就很大。”
李知桉只是摇头:“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总是想把事情做得很完美。”
梁晓轻轻叹了一口气，温柔地扳过她的肩，对着夕阳沉溺的方向。
“现在全世界就在这里。”梁晓笑说，“考编没有那么重要，知桉，当老师不是你唯一的选择。那还那么年轻，人生有很多可能的。比如我，我一直想当导游，游山玩水的，多好。”
“导游吗……”李知桉喃喃重复。
“我们学地理的，理应看见世界更自由的一面。有句话可能说起来文绉绉的，但我觉得很对——”梁晓继续说，“人生不该是困守的孤岛，而应是自由的风与海。”
李知桉终于偏头望向她，眼里带着动容的亮色。
“所以知桉，都没关系的。这是你自己的人生，你自己把握。”
“嗯……”李知桉点点头，眼色悦色渐渐明显。梁晓握住她的手，微微用了力，像在传递某种安抚。
李知桉垂眼，却在某个瞬间被视线中央梁晓指间的那抹婚戒的反光刺到。
落日余晖终于在云边消失殆尽。
回程的动车上，窗外早已一片漆黑。
李知桉正在低头刷手机，忽而感觉左肩蓦地一沉。她偏头望了一下，心脏几乎停跳——梁晓也许是太累了，已经阖眸靠着座椅睡着，此刻无意识滑靠在了她的肩上。
梁晓在靠着她的肩休息。
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让李知桉的感官和认知都更加鲜明。她一时间不敢呼吸，怕自己胸口的微微起伏会吵到梁晓。
只有这种时候，她能让梁晓短暂依靠一下。
李知桉贪恋这种被依靠的感觉。闭眼，今日暮色夕阳下梁晓的侧颜愈发清晰。她忍不住又睁眼，望见梁晓随意搭在座椅上的右手，手指纤长好看。
李知桉抿了下唇，视线再也无法从她的手上移开。忽然，忽然好想牵一下。她心中激荡，缓慢微颤着伸手轻触到了梁晓的指尖，立刻像被烫到一般缩回来。
李知桉，你越界了。
动车到站，梁晓悠悠转醒，意识到自己靠了李知桉一路，歉意地问她肩膀酸不酸。李知桉无言地笑着摇头。
拖着行李走下动车的瞬间，李知桉恍然觉得大梦一场。
朝夕相处的五天，就这样结束了。
短暂靠近后，面对现实落差才会更大。
先抱下知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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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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