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周的日子,像被微风轻拂的书页,平静地翻过一天又一天。昤予按时吃着药,在岑拾锲而不舍的“进食督察”下,虽然偶尔还是会对着一盘子饭菜皱眉,脸色却似乎比之前多了一点点血色,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也淡了些许。
那些深夜独自吞咽的药片和藏在储物柜深处的草稿纸,仿佛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在日复一日的晨读、课堂和晚自习中,沉淀为一种无声的陪伴。
然而,校园的空气里,另一种更喧嚣、更热烈的期待正在酝酿、发酵,最终像被点燃的引信般炸响——篮球赛的日子,在同学们一波高过一波的议论和欢呼声中,终于降临了。
午后的阳光格外炽慨,将塑胶半场晒得微微发烫,蒸腾起一股塑胶和尘土混合的独特气味。临时拉起的彩色横幅在风中猎猎作响。空气里弥漫着兴奋的荷尔蒙。岑拾穿着明显不太合身、临时借来的8号球衣,站在半场边线外,笨拙地活动着手腕脚踝。
作为班长,在班里实在找不出更多愿意上场且身高合适的男生时,他被硬生生推上了这个位置。他运球热身时,球像是不听话的顽童,几次差点从他僵硬的手指间溜走,投篮更是离谱地砸在篮筐侧沿,弹得老远,引得场边几个“懂球”的同学直捂脸。
他的队友——技术稍好但同样不算顶尖的宋宸宇(5号)、体能不错但投篮一般的李晨轩(11号)、以及同样是被拉来凑数、略显紧张的陈鑫宇(3号)——也只能无奈地互相看看。
昤予穿着干净的校服,安静地坐在场边属于班级后勤的塑料凳上,脚边放着一个大塑料袋,里面塞满了矿泉水、毛巾。他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写着“加油”的小喇叭。看着场上那个明显格格不入、努力模仿着宋宸宇运球动作的岑拾,昤予心里涌动着复杂的情绪:有对好友“赶鸭子上架”的心疼,有对班级荣誉的担忧。
裁判哨响,比赛开始!半场四人制的空间更小,节奏更快,对抗也更直接。岑拾被安排主要盯防对方一个动作灵活的小个子(7号)。
开场第一个回合,7号一个轻巧的体前变向,岑拾的重心立刻像被狂风扯乱的旗子,猛地向右一倾!他左脚慌忙蹬地试图跟上,却像踩在了棉花上,踉跄半步。7号抓住这瞬间的空档,如泥鳅般从他身侧滑过,轻松突入篮下,一个低手上篮得分!场下响起对方零星的喝彩和己方遗憾的叹息。岑拾的脸瞬间涨红,额角渗出汗珠。
轮到己方进攻。宋宸宇在外线持球指挥,李晨轩和陈鑫宇交叉跑位试图挡拆。岑拾则显得有些无所适从,在三分线外徘徊。
宋宸宇一个眼神示意,岑拾立刻像接到军令般,猛地沉肩、撅臀,试图用并不宽厚的背脊死死挡住追防李晨轩的对手。他的挡拆动作生硬得像块门板,但那份拼劲十足。
李晨轩趁机摆脱,接到宋宸宇的传球,可惜中投偏出。岑拾立刻转身,憋着一口气,跌跌撞撞地冲进人堆里拼抢篮板。他跳得不高,但伸得笔直的手臂还是干扰了对方中锋的抓板,球被陈鑫宇机敏地捅了出来。
防守端成了岑拾的“受难所”。7号似乎认准了他这个薄弱环节,不断利用速度和假动作冲击。岑拾咬着下唇,眼神死死盯住对方晃动的肩膀,张开双臂,像一只笨拙但固执的螳螂,努力扩大着防守面积。
他的脚步沉重,每一次横向滑步,球鞋都在塑胶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吱嘎”声。几个回合下来,他的呼吸声已经粗重得像破旧的风箱,汗水顺着鬓角小溪般淌下,后背的球衣湿透了一大片,紧紧贴在皮肤上。
上半场结束的哨声吹响时,比分落后不少。岑拾几乎是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挪下场,脸色发白,嘴唇微微翕动着喘气,每一次吸气都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他踉跄着走向后勤区,目光涣散地落在昤予身上,颤抖着伸出手。
“水……快……”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喘息尾音。
昤予连忙递过冰凉的矿泉水。岑拾的手指冰凉而无力,拧盖子的动作笨拙而缓慢,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终于拧开,他迫不及待地仰头猛灌,水流得太急,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水混合着汗水,从下巴、脖颈肆意流淌,将他球衣前襟彻底洇成深色。他咳得弯下腰,好一会儿才直起身,用毛巾胡乱抹着脸,眼神疲惫不堪。
“还行吗?”昤予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心揪紧了。
岑拾摆摆手,胸口还在剧烈起伏,缓了好几秒才挤出沙哑的声音:“累……真不行了……腿……像绑了沙袋……”他苦笑着,汗水不断从发梢滴落,“技术……太烂……只能……靠肉扛……丢人……”眼神里满是挫败和自我苛责。
“没有!”昤予立刻摇头,语气异常坚决,“你挡拆很拼!篮板也抢!大家都看见了!”他把另一条干净毛巾用力塞进岑拾汗湿的手心,目光落在他微微颤抖的小腿肌肉上,“膝盖?刚才好像看你落地……”
“没……没事,”岑拾故作轻松地屈伸了一下膝盖,但昤予清晰地看到他眉头瞬间紧锁了一下,牙关也咬紧了,“皮厚……扛造。”
下半场一开始,对方7号更加肆无忌惮地冲击岑拾。他的体力早已透支,每一次滑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膝盖沉重得抬不起来,反应更是慢了半拍。被过掉的次数越来越多,场下的叹息声也愈发沉重。但他像一头倔强的困兽,每一次被突破,都立刻转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跌跌撞撞地回追,哪怕只能徒劳地伸出手臂,干扰一下对方的投篮视线。
在一次防守中,7号一个逼真的拜佛假动作,岑拾本就迟缓的脚步彻底僵住,身体像生锈的机器般定在原地!7号嘴角勾起一抹笑,轻松从他身侧抹过,直杀篮下!篮下的李晨轩被对方中锋死死卡住!眼看7号就要轻松挑篮得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落后了足足两步的岑拾,眼中爆发出近乎绝望的狠劲!他发出一声低吼,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左脚狠狠蹬地,整个人像一枚被强行发射的炮弹,斜刺里朝着7号跃起!他跳得不高,动作甚至带着一种失控的倾斜,但那只竭尽全力向上伸展的手臂,凭借着身高和最后一点臂展的优势,指尖竟然堪堪蹭到了篮球刚刚脱离7号指尖的下缘!
“啪!”
一声沉闷却异常清晰的触碰声!篮球被这意外的一拨,飞行轨迹顿时一歪,旋转着砸在篮筐侧沿,高高弹起!
这突如其来的、奇迹般的干扰,瞬间点燃了沉寂的场边!
“好防!”宋宸宇第一个大喊!
就在这沸腾的瞬间,班上一个以嗓门大著称的女生,激动得跳了起来,双手拢在嘴边,用尽全力吼出:“岑拾一手遮天!!!”
这声呐喊带着巨大的惊喜和由衷的赞叹,瞬间引爆了全班的情绪!“一手遮天!”“班长牛!”的欢呼和掌声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半场。岑拾落地时根本控制不住重心,脚下一软,整个人“咚”地一声侧摔在滚烫的塑胶地上!
他手肘撑着地,急促地喘息着,抬头看向沸腾的场边,那张因脱力、汗水和尘土而显得异常狼狈的脸上,先是茫然,随即咧开了一个大大的、混合着疼痛、疲惫却无比纯粹灿烂的笑容,仿佛刚才那笨拙却拼尽性命的一拨,真的拨开了对手必进的得分天光。昤予的心跳得飞快,眼眶发热,为好友这份燃烧到极限的笨拙勇气和执着而深深动容。
然而,体力的红灯彻底亮起。仅仅两个回合后,岑拾在一次回防中,双腿如同彻底罢工的机器,沉重得无法协调。
他试图转身去追一个无球跑动的对手,左脚却绊在了自己虚浮的右脚跟上!整个人像一截失去支撑的木头,直挺挺地向前扑倒!膝盖和手肘重重地擦过粗糙的塑胶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暂停!暂停!”班主任心疼又焦急地大喊。
宋宸宇和李晨轩立刻冲过去,一左一右架起岑拾的胳膊,将他半拖半扶到场边坐下。
岑拾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脸色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昤予立刻冲到跟前蹲下,看到他左膝盖外侧擦破了一大片皮,鲜红的血珠混着黑色的沙砾正缓缓渗出,手肘也红了一大片,触目惊心。“膝盖破了!得处理一下!”昤予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迅速翻找塑料袋里的湿巾。
岑拾艰难地低下头看了一眼,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甩了甩头,声音虚弱得像蚊蚋,却异常固执:“没……没事……皮外伤……水……”他颤抖着接过昤予递来的水,喝了几口,水流顺着嘴角溢出也浑然不觉。他的目光死死盯在记分牌上那刺眼的落后分差和飞速流逝的时间上。“还能……还能顶……顶一下……”他挣扎着想用那只没受伤的右腿支撑着站起来,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岑拾,算了,换人吧?”李晨轩皱着眉劝道。
“不行!”岑拾几乎是嘶吼出声,干裂的嘴唇渗出血丝,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火焰,“就差……一点!也不想想班里已经没人了,没人会打这个。”那份属于班长的责任感和少年人倔强到极点的自尊心,支撑着他咬着牙,在宋宸宇的搀扶下,用那条受伤的左腿虚点着地,一瘸一拐地重新挪回场内。
他看向场边满眼担忧的昤予,努力想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只牵动了脸上僵硬的肌肉,显得无比狼狈,“后勤部长……等我……等我再……遮半边……”
暂停结束的哨声如同丧钟。岑拾拖着那条伤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身体因疼痛和脱力而微微佝偻,汗水浸透的球衣紧紧贴在他单薄的后背上,勾勒出清晰凸起的肩胛骨。他几乎是靠着意志力在场上“蠕动”。
昤予看着他那个倔强而蹒跚的背影,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这个技术平平、体力枯竭、伤痕累累的少年,此刻在他眼中,却顶天立地。
最后几十秒,奇迹没有再次降临。岑拾拼尽全力的一次传球被对方抢断,反击得分,彻底锁定了胜局。
终场哨响,对方欢呼雀跃。岑拾像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滚烫的地板上。他双手撑在身后,头深深垂下,汗水混合着尘土从他湿透的发梢滴落,砸在塑胶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剧烈的喘息让他整个肩膀都在耸动。失败的结果和身体极致的疲惫像冰冷的海水将他彻底淹没。
昤予第一个冲进场内,没有欢呼,没有言语。他默默地走到岑拾身边,蹲下来,先用干净的湿巾小心翼翼地擦拭他膝盖伤口周围的沙土,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然后,他把拧开瓶盖的矿泉水轻轻塞进岑拾微微颤抖的手里。
岑拾抬起头,脸上是汗水、尘土、泪痕混合的污迹,眼神涣散而空洞,嘴唇翕动着,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天……塌了……没……遮住……”
昤予没说话,只是用力地、紧紧地握了一下岑拾冰凉的手。然后,他把那个几乎空了的、皱巴巴的塑料袋,郑重其事地塞进岑拾怀里,像在授予一枚沉甸甸的勋章。“遮住了,”昤予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用这里,”他指了指岑拾伤痕累累的膝盖和磨破的手肘,“还有这里,”他又指了指岑拾剧烈起伏的胸膛,“遮得严严实实,一点光都没透出来。”
岑拾怔怔地看着怀里那个破袋子,又缓缓抬起头,看向昤予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切的懂得和全然的认可。忽然间,一股巨大的酸涩冲上鼻腔,他猛地低下头,把脸埋进那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压抑的呜咽声闷闷地传出。
虽然输了比赛,但围拢过来的同学们脸上并没有太多沮丧。他们看着累到虚脱、伤痕累累却拼尽最后一颗子弹的班长,看着那个用笨拙身体创造过“一手遮天”奇迹的身影,纷纷上前,或轻拍他的肩膀,或揉乱他汗湿的头发。
“班长,牛逼!”
“那一巴掌够狠!”
“辛苦了班长,真汉子!”
那个大嗓门的女生也挤过来,眼圈微红,声音却依旧洪亮:“岑拾!就凭你那一手遮天,虽败犹荣!帅惨了!”
阳光依旧慷慨地洒在小小的半场上,汗水在岑拾低垂的侧脸上折射出细碎而倔强的光。他抱着昤予塞给他的“后勤勋章”,被同学们温暖的手掌和真诚的话语包围着。
虽然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疼痛,膝盖火辣辣地灼烧,喉咙里满是血腥味,但心里那片被失败冰封的角落,似乎正被这喧腾的暖意和昤予那句“一点光都没透出来”的硬核安慰,一寸寸地撬开、融化。输赢之外,有些东西,比如拼尽全力的担当,比如朋友无声却震耳欲聋的理解,比如全班共同经历的热血、遗憾与此刻的温情,比记分牌上的数字更重地烙印在了这个滚烫的午后。
昤予蹲在他身边,感受着他肩膀细微的颤抖渐渐平息,心头那块名为“孤独”的石头,仿佛被这份共同承担的重量和无声的懂得,彻底碾成了齑粉,随风散去。
岑拾抱着那个皱巴巴、几乎空了的塑料袋,脸埋在里面,肩膀细微地抽动着。同学们的安慰像温暖的潮水,一**涌来,拍打着他因疲惫和挫败而摇摇欲坠的心房。昤予蹲在他身边,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用一块干净的湿巾,极其轻柔地、一点点擦拭着他膝盖伤口周围那些顽固的沙砾和血痂。每一次轻微的触碰,都让岑拾的身体无意识地绷紧一下,但他始终没有抬头。
“行了行了,别围着了,让班长喘口气!”班主任郑老师适时地拨开人群,声音带着心疼和不容置疑的权威。她蹲下身,仔细看了看岑拾膝盖和手肘的伤,眉头紧锁。
“伤得不轻,得去医务室处理,感染了就麻烦了。”她看向昤予,“昤予,你扶他去医务室,能行吗?”
昤予立刻点头,声音不大却很坚定:“能行,老师。”他小心翼翼地将岑拾的胳膊绕过自己的脖子,架在自己相对单薄的肩膀上。岑拾的身体异常沉重,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压了过来,昤予一个踉跄,咬牙稳住。
“我……我自己能走……”岑拾终于抬起头,脸上泪痕和汗水泥污混在一起,狼狈不堪,声音嘶哑虚弱,却还带着一丝倔强。
“闭嘴!”昤予难得地用了命令式的语气,搀扶着他的手臂收紧了些,“伤员就老实点。”他转头对郑老师和其他同学说,“老师,我们先去了。”
老师点点头:“快去吧,处理好了直接回宿舍休息,下午的课不用上了。”她又看向宋宸宇他们几个,“你们几个,把场地收拾一下,东西都带回教室。”
岑拾在昤予的支撑下,尝试迈出第一步。受伤的左腿膝盖传来钻心的刺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身体猛地一沉,差点把昤予也带倒。
“慢点!”昤予连忙调整姿势,几乎是用半边身子顶住岑拾下滑的趋势。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岑拾身体的颤抖,那不仅仅是疼痛,更是体力透支到极限后的虚脱。岑拾的右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昤予肩膀的衣服,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两人以一种极其缓慢、近乎挪动的速度,在同学们关切的目光中,一瘸一拐地离开了喧闹的球场。
午后的阳光依旧炽烈,将两个相互依偎、狼狈不堪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塑胶跑道上。岑拾每一次迈动右腿,受伤的左腿只能虚点着地,全靠昤予的支撑和右腿的力量拖动身体前进。汗水再次从他额角渗出,混杂着未干的泪痕,沿着下巴滴落,砸在昤予的校服袖子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对……对不起……”岑拾喘着粗气,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进昤予的耳朵,“连累你……也……也搞成这样……”
“说什么傻话。”昤予的呼吸也有些急促,岑拾的重量对于他来说并不轻松,但他搀扶的手臂没有丝毫放松,“你可是为我们班‘一手遮天’的英雄班长,能扶你是我的荣幸。”他故意用了那个词,语气带着一丝调侃,试图冲淡沉重的氛围。
岑拾闻言,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牵扯到干裂的嘴唇,渗出血丝:“遮……遮了个寂寞……天还是塌了……”
“在我这儿没塌就行。”昤予的语气很平淡,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去医务室的路,平时只需几分钟,此刻却漫长得如同跋涉。每一步都伴随着岑拾压抑的抽气声和身体无法控制的颤抖。昤予咬紧牙关,努力分担着重量,额角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清晰地感受到岑拾身上滚烫的温度和剧烈的心跳透过薄薄的球衣传来,像一面濒临破碎的战鼓。
终于挪到医务室门口,昤予几乎是撞开了门。
“医生!麻烦看一下!”他的声音带着急切。
校医是个面容和蔼的中年女人,看到岑拾的惨状,立刻放下手中的书,迎了上来:“哎哟,怎么弄成这样?快扶到这边床上!”
在昤予的帮助下,岑拾几乎是瘫倒在简易病床上,发出一声如释重负又饱含痛苦的呻吟。他闭着眼,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校医熟练地戴上手套,拿起消毒器械:“膝盖和手肘擦伤,面积不小,得清创消毒,忍着点啊小伙子。”她先用生理盐水冲洗伤口表面的沙土。
冰冷的液体接触到翻开的皮肉,岑拾的身体猛地一弹,像离水的鱼,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双手死死抓住了床沿,指节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昤予立刻上前,一只手紧紧握住岑拾冰凉汗湿的手,另一只手按在他没有受伤的右肩上,试图传递一点支撑的力量。
“忍一忍,很快就好。”校医的声音很温和,手上的动作却利落干脆。她用镊子仔细夹掉嵌在皮肉里的细小沙砾,然后用碘伏棉球进行消毒。每一次棉球的擦拭,都让岑拾的身体剧烈地痉挛一下,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冷汗瞬间浸透了额发。昤予能感觉到自己掌心里的那只手,冰冷而用力,指甲几乎要嵌进自己的皮肉里。
“好了好了,最疼的过去了。”校医终于完成了清创,动作轻柔地涂上一层消炎药膏,然后用干净的纱布仔细包扎好膝盖和手肘。
“膝盖这里伤得重些,这几天别碰水,尽量少走动,多休息。手肘问题不大,注意别蹭破就行。”她一边写着病历,一边嘱咐,“还有,他这明显是体力严重透支加上情绪激动,有点虚脱。给他喝点温的糖盐水,好好睡一觉。我开点外用药,你带回去按时给他换。”
“谢谢医生。”昤予连忙道谢,接过药膏和病历。
校医看了看脸色惨白、闭目喘息仿佛睡过去的岑拾,又看了看同样满头大汗、校服上蹭了不少尘土和血迹的昤予,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孩子啊……打球也要量力而行。扶他回去吧,慢点。”
昤予再次架起岑拾。经过短暂的休息和处理,岑拾似乎恢复了一丝力气,至少能勉强配合着迈步了,但身体的重量依然大部分压在昤予身上。回宿舍的路依旧艰难而缓慢。
推开宿舍门,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其他舍友还没回来,只有靠窗的位置,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洒进来,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昤予小心翼翼地将岑拾扶到他的床铺边坐下。
“你坐着别动。”昤予喘了口气,迅速去自己柜子里翻出干净的毛巾和脸盆,去水房打了温水回来。他拧干毛巾,动作轻柔地擦拭着岑拾脸上、脖颈上混合的汗水、泪水和尘土。
温热的毛巾拂过皮肤,带来一丝舒适感,岑拾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了一些,微微睁开了眼睛,眼神疲惫而空洞。
“喝点水。”昤予又兑好一杯温糖盐水,递到岑拾嘴边。岑拾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干裂的嘴唇得到滋润,脸色似乎也缓和了一点点。
喝完水,岑拾靠在床头,看着昤予忙碌的身影——收拾他换下的脏球衣,把药膏放在他书桌显眼的位置,又去水房把脸盆毛巾洗干净挂好。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暖意交织着涌上心头。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最终只化作一声沙哑的:“……谢了。”
昤予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少废话。躺下,睡觉。”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道。
岑拾确实累到了极限,身体和精神的双重透支让他几乎无法思考。他顺从地慢慢躺下,受伤的左腿小心翼翼地搁在被子外面。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嚣着酸痛,膝盖的伤口在药膏的作用下传来阵阵清凉的刺痛。
闭上眼睛,球场上的一幕幕在黑暗中翻涌:被过掉的狼狈,奋力回追的徒劳,那拼尽全力的一跃,指尖触碰篮球的瞬间,震耳欲聋的“一手遮天”,摔倒的剧痛,终场哨响后的虚脱与失落……还有昤予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和他那句“遮得严严实实,一点光都没透出来”……
混乱的思绪和身体的疲惫像沉重的海潮,终于将他彻底淹没。沉重的呼吸声渐渐变得均匀悠长。
昤予听着岑拾平稳下来的呼吸,才终于松了口气。他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岑拾沉睡的脸。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点狡黠或飞扬神采的脸,此刻只剩下深重的疲惫和一丝未散的委屈。昤予的目光落在岑拾被包扎起来的膝盖上,白色的纱布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刺眼。
他想起自己抽屉里那些瓶瓶罐罐的药片。厌食症的恢复同样艰难而漫长,充满了外人无法理解的抗拒和挣扎。他理解岑拾在球场上那种拼到极限的笨拙和倔强,那是一种想要证明自己、不想辜负期望的孤勇,就像他在每一个食欲全无的时刻,强迫自己咽下食物的感觉。孤独的战斗,或许形式不同,但内核的沉重感是相通的。
不知过了多久,宿舍门被敲响,宋宸宇、李晨轩和陈鑫宇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看到岑拾睡着了,他们都放低了声音。
“班长怎么样?”宋宸宇用气声问,目光关切地看向床上。
“医生处理过了,主要是擦伤和虚脱,需要休息。”昤予低声回答。
李晨轩把岑拾的背包轻轻放在他书桌下:“球衣我们拿回来了,回头帮他洗了吧?脏得不成样子了。”
“嗯,谢谢。”昤予点点头。
陈鑫宇从口袋里掏出几块巧克力,放在昤予旁边的桌上,小声说:“班长今天真是拼了命了……这个给他补充点能量。”
宿舍里安静下来,只有岑拾均匀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阳光慢慢偏移,从岑拾的脸上移到了被子上。昤予没有动,依旧坐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
岑拾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直到夕阳的余晖将宿舍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他才悠悠转醒。意识回笼的瞬间,身体的酸痛感和膝盖的刺痛立刻鲜明起来,让他忍不住哼了一声。
“醒了?”旁边传来昤予的声音,平静无波。
岑拾睁开眼,看到昤予还坐在那把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本书,但显然没看进去几页。窗外的光线勾勒出昤予安静的侧影。
“嗯……”岑拾试着动了动,全身像散了架一样,尤其是腰和膝盖,动一下都牵扯着疼。“几点了?”
“快六点了。饿不饿?”昤予放下书,站起身。
岑拾摸了摸肚子,空空如也,但奇怪的是并没有强烈的食欲,反而有点反胃。“还……还行。”
“不行。”昤予的语气斩钉截铁,“你体力透支得厉害,必须补充能量。我去食堂给你打点清淡的粥和小菜回来。”他说着,不由分说地拿起饭卡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补充道,“别想跑,我锁门。”
岑拾看着被关上的门,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熨贴过一样,暖融融的。他试着慢慢坐起身,动作牵扯到膝盖的伤,疼得他龇牙咧嘴。靠在床头,他环顾着安静的宿舍,目光落在书桌上那几块巧克力和自己包扎起来的膝盖上,球场上失败的失落感又悄然弥漫上来。
很快,昤予端着热气腾腾的餐盒回来了。他把小桌板架在岑拾床上,将一碗熬得软糯的白粥,一小碟清爽的拌黄瓜和一小份蒸蛋羹摆好。食物的香气在小小的空间里弥漫开。
“吃吧。”昤予把勺子塞进岑拾手里,自己则拉过椅子坐在床边,一副“我看着你吃”的架势。
岑拾看着眼前的食物,胃里确实空空如也。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送到嘴边,动作利落。温热的米粥滑过喉咙,带来舒适的暖意。他确实饿了,又吃了几口拌黄瓜,清脆的口感很开胃。
“那个……球赛……”岑拾一边吃着蒸蛋羹,一边低声开口,声音带着犹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最后还是输了……让大家失望了。”
昤予看着他,目光平静:“没人失望。宋宸宇他们回来都说,要不是你拼死拼活地防,特别是最后那一下‘遮天’,分差早就被拉得更大了。周诗语还说要给你写表扬信呢。”他顿了顿,语气认真起来,“而且,你以为大家只看结果吗?你倒在地上爬不起来还要上场的样子,我们都看见了。输了比赛,但你赢了所有人的心。班长。”
最后那声“班长”,昤予叫得很轻,却像一块小石头,精准地投入岑拾心湖,荡开层层涟漪。他握着勺子的手微微收紧,低着头,闷闷地“嗯”了一声,眼眶又有些发热。他赶紧埋头,大口大口地吃着碗里的粥。
接下来的几天,岑拾成了宿舍里的重点保护对象。膝盖的伤让他行动不便,上下楼梯、甚至去教室都成了问题。昤予自然而然地承担起了“拐杖”和“保姆”的角色。
清晨,昤予会提前半小时起床,轻手轻脚地洗漱完毕,然后才叫醒岑拾,扶着他单脚跳着去洗漱。岑拾看着昤予比自己还要单薄的背影,努力支撑着自己的重量,心里五味杂陈。
“喂,我自己能行……”岑拾看着昤予蹲在地上帮自己系鞋带,忍不住开口。
“闭嘴,伤员。”昤予头也不抬,动作麻利地系好鞋带,然后站起身,架起岑拾的胳膊,“走了,再磨蹭要迟到了。”
去教室的路,变成了昤予和岑拾的“双人慢步”。昤予总是让岑拾尽量靠着自己没受伤的右边,小心地避开拥挤的人流。遇到楼梯,昤予就站在岑拾下方一级台阶,用自己的肩膀和手臂顶住岑拾的身体,帮他分担向上的力量。岑拾能清晰地感受到昤予每一次发力时绷紧的肌肉和微微急促的呼吸。
“累不累?要不歇会儿?”岑拾看着昤予额角渗出的细汗,心里过意不去。
“不累。你以为我跟你似的,打半场球就废了?”昤予嘴上不饶人,但脚步却放缓了些。
课间,昤予会准时把水杯和需要吃的药片放在岑拾桌上。午休去食堂,他负责打饭,挑选容易消化、营养均衡的菜色,然后坐在岑拾对面。昤予的目光炯炯地盯着岑拾的餐盘:
“再吃一口青菜。”
“这个鸡腿肉炖得很烂,必须吃掉。”
“汤喝光。”
岑拾觉得自己像个被严格管教的小学生,但看着昤予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只能乖乖照做。他注意到,昤予自己面前的食物往往动得很慢,有时只是用筷子拨弄着,或者在吞咽时,喉结会不自然地滚动一下,仿佛在与某种无形的阻力对抗。岑拾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昤予一直以来的清瘦和偶尔流露出的对食物的复杂情绪,心里某个角落被轻轻触动——原来昤予在这样“监督”他的同时,自己也在进行着一场同样艰难的、与食物的“同步战斗”。
班上同学对岑拾的“英雄事迹”津津乐道了好几天。“一手遮天”成了班级内部的一个梗,每当岑拾在走廊里被昤予扶着慢吞吞地挪动时,总有同学笑着喊一句:“遮天班长,小心脚下!”岑拾从最初的尴尬,到后来也能无奈地笑笑,甚至偶尔自嘲一句:“天塌了,拄拐都遮不住喽。”
周诗语真的联合几个同学,用彩色卡纸做了一张硕大的“奖状”,上面用夸张的艺术字写着:“授予岑拾同学‘一手遮天’英勇无畏奖!”
下面还煞有介事地画了一个火柴人高高跃起盖帽的简笔画。课间时,她们郑重其事地在全班面前颁发给了岑拾,引来哄堂大笑和热烈的掌声。岑拾拿着那张幼稚又真诚的“奖状”,哭笑不得,脸颊发烫,心里那点因失败而残留的阴霾,却在同学们善意的笑声和掌声中彻底消散了。
养伤的日子平静而缓慢地流淌。岑拾膝盖的伤口开始结痂,痒痒的。他能感觉到体力在一点点恢复,虽然走路还是有点跛,但至少不用昤予全程架着了。
这天晚自习结束,昤予照例扶着岑拾慢慢走回宿舍。月光如水,洒在寂静的校园小路上,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感觉好多了,明天开始我自己慢慢走就行,你不用一直扶着我了。”岑拾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昤予的脚步顿了一下,侧头看了他一眼:“真行?”
“嗯,慢点走没问题,就是上楼梯可能还得借点力。”岑拾活动了一下左腿,展示自己恢复的成果。
“那行。”昤予点点头,松开了搀扶的手,但依旧走在他身边,保持着半步的距离,像一种无声的守护。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岑拾看着昤予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朦胧的侧脸,忽然开口:“昤予。”
“嗯?”
“谢谢你。”岑拾的声音很轻,却很认真,“不只是这几天……还有之前,办校长那次,还有……很多很多。”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昤予清瘦的轮廓上,语气带着更深的感激,“我知道你……你自己也不容易。但还是这样照顾我,给我打饭,盯着我吃……真的,谢谢。”
昤予的脚步没有停,只是淡淡地说:“知道就好。下次再这么不要命,我就真不管了。”
“不会了……”岑拾低声嘟囔。
昤予随即又想起什么,语气带着点好奇,“对了,你那天在医院,说我也是主角……什么意思?”
岑拾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月光下,他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意思是,”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夜色的力量,“不是只有站在球场中央、万众瞩目、赢了比赛的人才叫主角。那些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一遍遍写单词写到手指发麻的人,那些凌晨两点蹲在走廊里和困意搏斗的人,”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些,“那些明明很抗拒却还是逼着自己一口一口咽下食物的人……他们流的汗,忍的痛,做的挣扎,一点不比聚光灯下的少。”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昤予。月光清晰地映照出他清澈的眼眸,里面没有波澜,却有着洞穿一切的平静和一种近乎悲悯的理解。
“岑拾,你为了班级,拖着根本不适合的身体上场,拼到摔倒流血也不肯下,那是你的战斗,你是主角。而我……”他微微垂下眼帘,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
“我和那些药片,和那些没有味道的食物之间的战争,也是我的战场。我们都是自己故事里,咬着牙也要往前爬的主角。只不过,我的战场……比较安静罢了。”
岑拾怔怔地看着昤予,微微一笑。月光洒在少年单薄却挺直的肩背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清冷而坚韧的银辉。他忽然明白了昤予之前那句“用这里遮住的”更深层的含义。那不仅是身体的伤口,更是他们各自在喧嚣场上或寂静角落,用尽全力与自身困境搏斗时,那份不为人知的、却足以撑起一片天空的孤勇。
他伸出手,不是搀扶,而是用力地、紧紧地握了一下昤予的肩膀。掌心下,是少年略显嶙峋却蕴含着惊人韧性的骨骼。
“你说得对。”岑拾的声音在夜风中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我们都是主角。而且……”他咧开嘴,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真正轻松而明亮的笑容,“我这个主角,下次争取在战场上待久点,别那么快就‘塌方’了。”
昤予看着他,嘴角也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像月牙儿初升。
“嗯。一言为定。”
月光下,两个少年的身影并肩而行,一个脚步微跛却坚定,一个身形单薄却挺拔。他们投在地上的影子,时而分开,时而重叠,最终融入了宿舍楼温暖的灯火之中。
寂静的校园里,仿佛回荡着无声的誓言——关于成长,关于战斗,关于在各自或喧嚣或寂静的战场上,永不认输的主角人生。
那些独自吞咽的苦涩药片,那些深夜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那些球场上笨拙却拼命的奔跑与摔倒,那些相互支撑时传递的体温和力量……都成了这场名为青春的伟大战役里,最滚烫也最珍贵的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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