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返途上,安世得郁郁不乐。
按实来说,那盏莲花灯是他心中的一根刺,别人不提也罢,但凡提,他必定会斤斤计较。
他摸了摸醉酒老翁给他的碎片,又将碎片握在手心,紧了紧手……他认得出碎片就是莲花灯其中之一……莲花灯是天下人的没错,不过,他不会把碎片交出去,既然莲花灯无人能补,那便让这盏灯永远不能再见天日……
他全神贯注地想着怎么能把碎片藏到一个无人能知的角落,全然忘却了身后跟着的应景繁。
至一处凉亭,他依旧在思索什么地方能做到隐天蔽日,瞒天过海。
“哥哥,”应景繁拉住他,道:“小心脚下。”
安世得这才注意到脚下的泥坑,因而笑道,“多谢多谢。”
“哥哥,我会永远跟着你。”
这没来由的一句忽地入耳,安世得下意识道:“不行、不行,我日后去的地方会很危险……我不能叫你跟着我受险……”
“可是哥哥,你答应我了……”应景繁一双眼登即便红了,“你答应我了……哥哥,你答应我了……”
安世得深深吸了一口气,顿时清醒过来,连忙道:“是的……我答应了。可是,景繁,我日后要去的地方刀山火海,甚至,比刀山火海还要危险。”
“那我也要跟着你。”应景繁毫不犹豫道。
安世得思索良久,道,“我和你明说了罢……多年前我爹去得匆忙,只剩了一脉息神,我知晓蓬莱药谷有起死回生术,我想去试一试……哪怕,哪怕到最后徒劳无获……”
应景繁似乎并不惊讶,只是点点头,道:“我说过,哥哥不论做什么,我都要跟着……”须臾,他又道,“我自小跟在哥哥身后,已经习惯了,哥哥不要留我一人……”
安世得深深地看了应景繁一眼,叹了声气,随后低下头不作声了。
应景繁道,“哥哥,我说的,是真的。若有作假,便叫我永远不能与心爱之人心意互通……”
安世得觉得应景繁的誓言有些过分,于是立即阻止道:“慢着慢着!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最怕满腹心意不能叫对方知晓……长姐便是活生生的例子。你不要这样起誓,不吉利……”
“那……哥哥,我说些吉利的话……哥哥一定要带着我,一定、必须。”
字字铿锵有力,安世得诧异地看了应景繁一眼,但却没再问下去。
“哥哥,答应我,好吗?”
安世得沉着头,眉宇间尽是犹豫,道:“会很危险……甚至性命不保……”
“我不怕,哥哥,我不怕,我真的不怕,”不等安世得说完,应景繁就道:“哥哥,我不怕。”
良久,安世得默默看了应景繁良久,随后一叹:“好……”
应景繁又道:“哥哥,我真的不怕……能和哥哥出生入死,是我从小的梦想……”
安世得并没有听进去这些话,他在犹豫,在纠结,他日后要去的地方堪比阎罗恶刹,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一个人去,死便死了……要应景繁跟着他一起去,若是有三长两短,他怎么能过意得去……
应景繁急匆匆抓起他的手,复又泪如雨下,“哥哥,你答应我好不好……答应我……哥哥……”
安世得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景繁,若是朝阳满地开遍鲜花的地方,我一定毫不犹豫带你去……可如今去的地方,我已经走过一遭,绝不是平安之地……不行不行,不能去……我绝对不能叫我身边的人冒险……绝对不能……”
应景繁蓦地蹲下身蜷缩起来,“哥哥、哥哥,我真的只剩下一个人……从小亲近的人,他们……他们全都不在了……除了你……哥哥,除了你……”
闻言,安世得低下头,想了想,终于道:“好。”
“哥哥既然答应我,那日后就不能反悔。如果……如果反悔的话……我……”应景繁抬起头,“哥哥不能反悔。”
安世得再度垂下头,他很清晰地知道他再一次陷入了两难之地,带着应景繁固然好,可日后的路他很明了——只有举步维艰,困顿重重……可不带应景繁,又会辜负应景繁的一片心意……
他没有说话,只听得应景繁颤抖的一声哭腔,那声音十分委屈,比幼儿没吃到糖果还要委屈,“哥哥……”
这一声“哥哥”似垂钓人等了良久后依旧毫无收获,也像寒夜里望江人等不到殷切盼望之人归家,忧郁只添,欢愉时上时下,随江面波涛汹涌。
“哥哥,我求求你……你不能反悔……”
应景繁似是走到绝境的苦难人,哭得愈发厉害。安世得此刻如遭雷击,蓦地一下清醒过来,这是自幼一起长大的伙伴!他的情谊不能辜负……绝对不能……哪怕日后真到绝境,他只要、只要保护好应景繁便可以……
安世得猛地抓起应景繁的手,将他拉起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那你以后要紧紧跟着我,寸步不离。”
寸步不离,那么应景繁就不会受伤……也就不会有走到绝境的那一步,他只需要保护好应景繁就可以……
应景繁似乎顿住了,随后紧紧抱住他,激动地念道:“哥哥、哥哥、哥哥……我们说好了,哥哥不许反悔……”
安世得随之一笑,道:“放心放心,这回绝对不会反悔。不过有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
应景繁抹了两把泪,道:“哥哥你说。”
安世得道:“首先,不论将来遇到什么,你都不能擅自做主挡在我前面。其次……”
应景繁忽地一笑,又抹了两把泪,“其次什么?”
安世得想了半天,摇摇头道:“没有其次,你记住首先那一点就好。”
应景繁大笑,点头应道:“好,都听哥哥的。”
见应景繁脸上洋溢着一片笑,安世得心中一股“身为兄长呵护幼弟”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他道:“我得在起南四山上住几天。”
应景繁并没有问缘由,只道:“北山上有一棵树,结的果子十分甜,哥哥跟着我,我替哥哥摘几个下来尝尝。”
安世得一顿,遂即笑道:“没问题!……只是,景繁,你不问问我要留在起南山的原因?”
应景繁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道,“哥哥,我猜一猜,如果猜对的话,哥哥要答应我一件事。”
安世得道:“说来听听。”
“我先说这件事,再说哥哥待在起南山的原因。”
安世得笑笑,“好,没问题。”
“如果我说得对,那哥哥要把脖子上的绝命珠送于我,当然我也会送给哥哥一样宝贝——”
安世得顿觉新奇,应景繁一双眼宛若夜星一般明亮,足以说明他所说的宝贝十分不得了。
于是便想逗一逗应景繁:“这串珠子是我的命根子,你所说的‘宝贝’,可也是你的命根子?”
“自然,哥哥绝对放心,命根子换命根子,这样你我二人你中有我、我中有……”应景繁似乎是嘴快了,在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时,脸登即便烧得通红,头一低,忽然就默不作声了。
安世得大笑,道:“你和我是两个人,怎么能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闻言,应景繁抬头,道:“哥哥,你可知九天玄术——换命?”
听得此话,安世得不由得一怔,问道:“换命?你……你从哪里学来的?”
应景繁道:“学?九天玄术百花齐放,样样都需要学,唯独换命不用,只消换命二人心甘情愿便可。”
安世得点点头,“这我倒是听说过,不过,如果两个人中有一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换命,他本心是不愿意的,因为换命于他而言是利,于对方而言是弊……如果是这样——那应该会很难吧?”
“没关系,只要另一方付出双倍的心甘情愿,换命同样不会是件难事——所以哥哥,你答应把绝命珠送给我吗?”应景繁道:“我手上的宝贝是多年前不小心从一位故人那里得来的,虽然一直跟着我,但它其实并不属于我……这件法器灵力深厚,哥哥接下来几天取花符一定用得上。”应景繁笑意盎然,微微斜仰着头,似乎十分骄傲。
安世得蓦然一笑,道:“好小子!你果然清楚我留在这里的目的!”
应景繁只笑了笑,随后就变化出一管木色长箫,那箫十分苍老,像是在城墙下的油土中掩埋了几千年一样,历经城墙之上风吹日晒,城墙之下千军万马袭地而过。
如有神助,油土之下,竟能藏匿数千年。
安世得接过那管长箫,左瞧右看,总觉得十分熟悉,他问:“‘不离箫外不离天,不离天外不离人’,许多年前我从师父那里听过这么一句话,这管箫,名字可是不离?”
应景繁一惊,“哥哥怎么知道?”
安世得怔滞须臾,便即笑道:“猜的……那,从今往后,不离箫就跟着我……只是绝命珠上的莲花坠我得取下来,毕竟是你给我的。”
应景繁不慌不忙地从安世得脖子上取下绝命珠,道:“哥哥你放心,莲花坠不必拿下来,我日后不会与哥哥分开,它在我这里和在哥哥那里并无两样,我会好好保管。”
安世得有些诧异,“保管?法器生来就是用的,你把它保管起来岂不是白白浪费么?难不成你要珍藏?”
应景繁很认真地点点头,道:“确实是要珍藏。”
安世得有些惊讶,他着实没想到有一日竟然有人会珍藏他的弹脑绝命珠,遥想当初弹脑绝命珠出世的时候,没有人不嘲笑这件没什么用的“法宝”,也就他自己看得比命还要重,不过说来也奇,他当初怎么也放不回去的骨头,竟然在后来逐渐生出一股灵力来,绑人砍人无一不在话下。
安世得对此嗤之以鼻,总觉得自己的骨头贱兮兮的,当日想把它物归原位重新放回体内,盼着它能重归故里,可结果呢,不仅放不回去,而且还像条炸毛的狗一样绕着他转了九圈,噼里啪啦地打了他一顿。
他无比生气,既然放不回去,那就干脆把它打磨成珠子,时时刻刻挂在脖子上,也算荣归故里。
除去惊讶,他还有些不解,于是问道:“珍藏它有什么用?我当日被它气得不轻,如果不是它发癫,我如今依旧是全须全尾没少一块骨头的人。”
应景繁将绝命珠轻轻地卷成几圈,合在手中,绝命珠顷刻就消失不见了,他缓缓抬起头:“绝命珠源自哥哥,我没有不珍藏的道理。”
安世得依旧不解,但看应景繁并非与他玩笑,便叮嘱道:“那你千万要小心它发癫的时候,一般这时候它会束着你整个人,尤其要注意脖子。”
应景繁一样一样记在心中,道:“哥哥放心,绝命珠放在我这里要比在你那里安全。”
安世得一怔,“这作何解?”
“我觉得,我比哥哥更珍惜哥哥。”
安世得仰头大笑,道:“多谢多谢,还是头一回有人跟我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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