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工业区，原第三化工厂。
荒芜、破败、死寂。巨大的锈蚀罐体如同史前巨兽的骸骨，断裂的管道和疯长的杂草纠缠在一起，夜风吹过，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车队悄无声息地停在厂区外围，队员们迅速下车，依托阴影建立临时指挥点和封锁线。
“无人机升空，热成像扫描全厂区，重点探测地下通风口、管道井异常热源。”陆桉叶低声下令，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这片巨大的废墟。空气里弥漫着化工废料特有的、令人不适的甜腻与铁锈混合的气味。
“陆队，厂区地面未发现活动热源。但地下结构复杂，干扰严重，无法有效探测。”无人机操作员很快回报。
意料之中。苏尧如果藏身于此，必然在更深、更隐蔽的地方。
“找到入口。”陆桉叶挥手，队员们分成数个小队，按照之前便签压痕草图推测的大致方位，呈扇形向厂区深处谨慎推进。
废弃多年的厂区如同一个巨大的迷宫，地面坑洼不平，随处可见废弃的金属零件和破碎的玻璃。队员们必须万分小心，既要警惕可能存在的陷阱，也要避免发出过大声响。
“指挥中心，调取第三化工厂原始建筑蓝图和地下管网图，特别是标注为7-Z区域的。”陆桉叶一边搜索，一边通过耳机与后方联系。
“蓝图部分缺失，正在尝试从旧档案库恢复。现有图纸显示，7-Z区域入口可能位于原原料仓库B区地下，但官方记录显示该入口已在事故后永久封堵。”
永久封堵？苏尧一定有其他方法进去。
“陈朔，带人去原料仓库B区。” “是！”
陆桉叶则带着另一队人，沿着厂区内一条干涸的、布满污垢的排水渠向前搜索。根据草图推断，这条排水渠的走向与那个被圈出的点有关联。
他的手电光柱扫过渠壁，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油污和苔藓。忽然，他停下脚步。渠壁一侧，有一块区域的苔藓有近期被刮擦掉的痕迹，虽然很不明显，但在专业眼光下无所遁形。
他蹲下身，手指触摸那片痕迹下的金属渠壁。冰冷，粗糙。但他敏锐地感觉到，这块金属板的振动频率似乎与周围略有不同，极其细微的嗡鸣声从下方传来。
“这里有古怪。”陆桉叶示意队员上前，“检查这块板，可能有隐藏机关。”
技术队员使用便携式扫描设备仔细检查。“陆队，是块加厚的合金挡板，边缘有高强度液压杆痕迹……像是某种升降装置的顶盖。锁闭机制……是物理密码轮盘，嵌在缝隙里，非常隐蔽。”
物理密码？又是苏尧喜欢的把戏。
这次密码又会是什么？日期？编号？
陆桉叶脑中飞速闪过一系列数字：苏尧的生日、苏家老宅建立日期、“蝶蛹计划”启动年份、还有……那张旧照片拍摄的大致年份……
他尝试了几组，密码轮盘纹丝不动。
“不对……”陆桉叶皱眉。苏尧不会用这么容易被关联到的数字。
就在这时，他的战术平板屏幕亮起，一条加密信息弹出。是医院那边发来的。
发信人ID是沈青玉的代码。
信息内容极其简短，只有一行数字：「710923」
陆桉叶的心猛地一跳。他立刻对技术队员说：“试试710923。”
技术队员迅速拨动密码轮盘。
“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液压装置启动的声音低沉响起，沉重的合金挡板缓缓向下沉去，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的垂直通道，冰冷的、带着浓重霉味和化学试剂残留气味的空气涌了上来。通道内壁是生锈的铁梯，深不见底。
他……醒了？还是根本没睡踏实？竟然算准了他需要这个？
陆桉叶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但他还是快速回复了一句：「收到。继续休息，别操心。」
对面没有再回应。
“信号中继器布置到位。A组先下，注意安全。”陆桉叶命令道，率先扣上索降绳，戴上防毒面具，沿着铁梯向下滑去。
通道很深，下降了近十米才踩到实地。下面是一条狭窄的混凝土通道，墙壁斑驳，布满水渍和奇怪的污痕。老旧的应急灯发出昏暗的、时明时灭的光芒，勉强照亮前路。低频的嗡鸣声在这里变得更加清晰。
空气检测仪立刻发出警报：“空气中检测到多种未知化学气溶胶残留，浓度较低，但成分复杂。建议全程佩戴防护。”
队员们打起十二分精神，持枪沿着通道缓慢推进。通道两侧偶尔会出现锈蚀的铁门，门牌早已脱落模糊，无法辨认。
根据草图记忆和方向判断，陆桉叶带领队伍向核心区域前进。越往里走，通道越发错综复杂，像是巨大的地下蚁穴。
在一个岔路口，地面上一点微弱的反光吸引了陆桉叶的注意。他弯腰捡起，是一枚极其精致的、铂金材质的袖扣，上面雕刻着复杂的藤蔓花纹——和苏尧常用的那款檀香水的瓶身雕刻如出一辙。
他果然在这里，而且似乎有些匆忙，连这种细节都忽略了。
“这边。”陆桉叶将袖扣放入证物袋，选择了左侧那条更显破旧、但嗡鸣声更明显的通道。
通道尽头，是一扇巨大的、锈迹斑斑的厚重铁门。门上没有锁，而是被数根粗壮的崭新液压锁杆从外部强行锁死，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门上还残留着一个模糊的编号喷漆痕迹：7-Z-01。
就是这里！
但门被从外面锁死，是苏尧把自己锁在了里面，还是他想阻止别人进去？
“准备破拆液压锁！”陆桉叶示意队员上前。
就在此时，铁门内侧，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仿佛什么东西重重倒地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还有玻璃器皿被打碎的清脆声响。
里面有人！是苏尧！
陆桉叶眼神一厉，不再犹豫：“强行破开！”
突击队员立刻使用重型破拆工具，对准液压锁的连接处。
火花四溅中，陆桉叶紧盯着铁门，握紧了手中的枪。
门后的，会是真相，还是苏尧最后的疯狂？
重型破拆工具发出刺耳的轰鸣，灼热的火花在昏暗通道内疯狂四溅。崭新的液压锁杆在巨大的力量下扭曲、变形，最终伴随着一声金属撕裂的巨响，彻底崩断！
砰！
铁门被猛地撞开，一股更加浓烈、混合着血腥味、化学试剂刺鼻气味和某种神经性药物特有甜腻气味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几乎令人作呕。
陆桉叶第一个冲入，手电的光柱瞬间撕裂黑暗，将门后的景象照得无所遁形。
这里远比苏家老宅下的密室更加……原始和令人不安。空间不大，墙壁是粗糙的混凝土，布满了各种老旧的管线和高科技设备嫁接的痕迹，显得极不协调。正中央是一个类似手术台的设备，周围连接着密密麻麻的线和闪烁着数据的屏幕，但许多屏幕已经碎裂，数据线被粗暴地扯断。
地上散落着破碎的玻璃器皿、倾覆的仪器、以及更多沾满鲜血的纱布和空注射器。
苏尧就倒在手术台旁。
他脸色惨白如纸，呼吸急促而微弱，嘴角残留着血沫。他的西装外套不见了，只穿着染血的衬衫，腹部的位置一片深色的濡湿，仍在缓慢扩大。他的右手无力地垂在地上，手腕上戴着一个造型奇特的、类似手表般的装置，屏幕已经碎裂黑屏。
即使到了这般境地，他的眼神依旧没有完全涣散，看到破门而入的陆桉叶，他甚至极其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扭曲而诡异的笑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像是在嘲笑，又像是在叹息。
“救护组！快！”陆桉叶厉声喝道，队员立刻上前检查苏尧的状况并进行紧急止血。技术队员则迅速开始封锁现场，勘查取证。
陆桉叶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整个实验室。这里就是“蝶蛹计划”开始的地方？如此破败、简陋，却又充斥着一种疯狂的科学气息。
他的视线落在苏尧刚才试图用身体遮挡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一个小型低温保险柜，柜门虚掩着，似乎被匆忙打开过。
陆桉叶戴上手套，小心地拉开柜门。里面没有“潘多拉”，只有一摞厚厚的、纸张已经发黄变脆的实验日志，和一个老旧的移动硬盘。日志的封面，标注着同样的编号「7-Z-01」以及「初期人体适应性实验记录」。
人体实验？！陆桉叶的心猛地一沉。他快速翻了几页，里面密密麻麻的记录和手绘图表令人触目惊心，那些冷冰冰的数据背后，是早期被迫或被骗参与实验的受害者无法言说的痛苦。
所以，苏尧冒险回到这里，是为了取走这些能彻底钉死“蝶蛹计划”和他背后所有关联者的原始罪证？还是说，这里也有他需要的东西？
“陆哥，你看这个。”陈朔从一堆废弃物下面，抽出一个银色的金属手提箱，箱体有被暴力撬砸的痕迹，但似乎未能成功打开。“强度极高，内部有自毁装置感应器，强行开启可能会触发。”
陆桉叶看了一眼那个箱子，又看了看重伤濒危的苏尧。这就是“潘多拉”吗？还是别的什么？苏尧没能打开它？
“小心收好，送回去让专家处理。”陆桉叶命令道。
救护人员将苏尧抬上担架，他因疼痛而轻微抽搐，但那双眼睛却死死盯着陆桉叶，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想传递什么信息，最终却只是涌出更多的血沫。
“看好他，绝不能让他死了。”陆桉叶对随行的队员沉声道。苏尧身上还有太多的秘密，他必须活着接受审判。
队伍开始有序撤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下巢穴。陆桉叶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尘封二十年的罪恶实验室，率先走上了通道。
当重新回到地面，呼吸到虽然污染但至少自由的空气时，天色已经蒙蒙亮。苏尧被紧急送往医院，由重兵看守。那个银色手提箱和发现的实验日志、硬盘则被第一时间送回市局技术中心。
后续的搜查和取证工作持续了数小时，确认再无其他隐藏空间或危险物品后，现场被彻底封锁。
陆桉叶拖着疲惫却毫无睡意的身体返回市局，处理完最紧急的汇报后，天色已然大亮。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将车开到了医院。
病房外，守卫的队员见他过来，低声报告：“沈队凌晨四点左右醒过一次，问了情况，喝了水，又睡了。生命体征平稳。”
陆桉叶点点头，轻轻推开病房门。
晨光透过百叶窗，在病床上投下柔和的光斑。沈青玉安静地睡着，呼吸均匀，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褪去了平日所有的清冷与疏离，显得有些脆弱。
陆桉叶拉过椅子，在床边坐下，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一夜的惊心动魄和高度紧张，在此刻慢慢沉淀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后怕。
如果苏尧的计划得逞……如果沈青玉没有及时提示……如果……
他的目光落在沈青玉搭在被子外的手上，纤细，白皙，指节分明。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极其小心地用自己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沈青玉的指尖。微凉的触感传来，却让他躁动的心奇异地安定了些许。
他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床上的人睫毛轻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眸子初时带着刚醒的朦胧，很快便恢复了平时的清明冷淡，准确地聚焦在陆桉叶带着疲惫胡茬的脸上。
“……回来了？”沈青玉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刚睡醒的慵懒，听起来比平时软了不少。
“嗯。”陆桉叶收回手，坐直身体，“吵醒你了？”
“没有。”沈青玉轻轻动了一下，似乎想坐起来，陆桉叶立刻起身，熟练地调整病床高度，又给他倒了杯温水，试了试温度才递过去。
沈青玉接过杯子，小口喝着，目光却一直落在陆桉叶身上，像是在无声地评估他的状态。
“苏尧抓到了，重伤，在楼上ICU盯着，死不了。”陆桉叶言简意赅地汇报结果，然后他拖过椅子，又坐近了些，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沈青玉，“现在，沈队长，是不是该轮到你给我解释解释了？”
沈青玉放下水杯，表情没什么变化：“解释什么。”
“解释你怎么会知道那个地下入口的密码？”陆桉叶逼近一步，声音压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710923’，那是什么？别说又是猜的。”
沈青玉沉默了一下，避开陆桉叶过于锐利的视线，看向窗外：“是导师……林教授的工牌编号后缀。”
“林教授？就是照片里那个‘导师’？”陆桉叶追问，“他的工牌编号，你怎么会记得那么清楚？而且苏尧为什么会用这个做密码？”
沈青玉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这是一个极其细微的、泄露他情绪的动作。
“他是我在警校选修犯罪心理学时的特聘教授。”沈青玉的声音很平缓，听不出波澜，“很严格，也很……欣赏苏尧。他认为苏尧是他最完美的学生，无论是智力还是……对人性阴暗面的洞察。”
“至于密码……”沈青玉顿了顿，“苏尧有某种偏执的纪念癖。他会用他认为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人或事的代号，作为重要地点的密码。林教授是‘蝶蛹’早期的核心推动者之一，也是苏尧的引路人。用他的编号，很符合苏尧的逻辑。”
陆桉叶盯着他：“这些事，你以前为什么从来没提过？”
“无关紧要。”沈青玉淡淡道，“毕业后就再无联系。他的很多理论……很偏激。”
“偏激到涉及非法人体实验？”陆桉叶紧追不舍，“我们在那个实验室里发现了初期的人体实验记录！沈青玉，你到底还知道多少？”
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沈青玉终于转回头，对上陆桉叶的视线。他的眼神依旧清澈冷淡，但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
“我知道的，并不比你现在掌握的更多。”他缓缓开口，“我只是比你们更早一些……窥见过那份疯狂的一角。但也仅此而已。”
他的语气太平静了，平静得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陆桉叶看着他苍白的脸，忽然想起在苏尧密室看到的那张旧照片——年轻的苏尧身边，那个眼神狂热的教授。而那时，沈青玉或许才刚刚进入警校，只是一个有着惊人天赋和冷清性子的少年。
他曾经在那个教授的课堂上，听过那些“偏激”的理论吗？他是否也曾是那个被“欣赏”的对象？他和苏尧，在那个时期，又有过怎样的交集？
无数疑问在陆桉叶心中盘旋，但他看着沈青玉略显疲惫的眉眼，那些逼问的话忽然就堵在了喉咙里。
他深吸一口气，身体向后靠回椅背，语气放缓了些许：“……下次，再有这种‘无关紧要’的信息，提前告诉我一声。我不想再靠你躺在病床上发密码来破案。”
这话听起来像是抱怨，却又带着难以掩饰的关切和后怕。
沈青玉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垂下眼帘，极轻地“嗯”了一声。
阳光渐渐变得明亮，将病房照得通透。
陆桉叶知道，关于过去，沈青玉或许还隐瞒了什么。但他也明白，现在不是刨根问底的最好时机。
至少，苏尧落网了。至少，他还在。
其他的，可以慢慢来。
他有的是时间，等这个冰块一样的家伙，一点点对他融化，一点点说出所有的秘密。
包括那些尘封的往事，以及……或许存在于他们之间，谁都没有说破的心事。
陆桉叶站起身：“你再休息会儿，局里还有一堆事要处理。我晚上再过来。”
他走到门口，手握住门把时，身后传来沈青玉清冷平静的声音：
“陆桉叶。”
陆桉叶回头。
沈青玉依旧看着窗外，侧脸线条优美却冷淡，只有耳廓在阳光下透出一点细微的红。
“黑眼圈很重了，休息一下吧……还有……”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注意安全。”
陆桉叶愣在原地，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暖流猛地冲撞着他的心脏，好似驱散了所有疲惫。
他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露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声音都带着雀跃：
“知道了！”
门被轻轻关上。
病房内，沈青玉慢慢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指尖轻轻摩挲着微温的杯壁，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无人得见的复杂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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