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可得好好瞧瞧。”兰蒂芙说着便俯身在那只硕大的木箱中翻检起来。指尖掠过一册册或硬活软的成捆卷籍,她很快发现艾沃尔并非信口开河——箱中竟收罗了诸多诺斯人耳熟能详的萨迦长诗,诸如《智者埃德蒙》、《强者格雷提尔传奇》、《尼亚尔传奇》等,皆属《埃达》宏篇中的华彩章节;更有她闻所未闻的篇目,如《弯弓人》、《毛脸格里姆》之类,卷帙浩繁,令人惊叹。
“我——我并不是怀疑你,”兰蒂芙舔了舔嘴唇谨慎组织语言,“我只是——我没记错的话,我过去听说的萨迦——也只能是听说,我极少见过有人刻意把萨迦记录下来,故事传奇都靠口耳相传,你这些诗篇到底是——”
“哪儿来的?我亲手抄录的,”艾沃尔说着胳膊交叠在脑后蹭着靠在床头,姿态和口气都颇为慵懒,“花了我不少时间,不过对我而言也是种乐趣。”
“哇哦,这,”兰蒂芙摇着头局促地感慨,她很少这样词穷,“我相信你确实是唯一一个能‘搜集’全萨迦篇章的人。”
艾沃尔这字刻得还挺好看呢,兰蒂芙用手指用力碾过刻字木板时在心中由衷赞叹着,笔划刚劲,转折锐利,排列工整,这就是字如其人吗?
“来人!!”艾沃尔突然扭头朝门外呼喝,“饭还没好吗!“”
趁着艾玛进来收拾碗碟,以及达芙带着艾博里奇端菜进屋忙活的档口,兰蒂芙继续不紧不慢地翻看书箱,很快她指尖触到了一摞摞用装订起来的厚实羊皮纸,皮面因常年摩挲而变得光滑,边缘却已磨损起毛。兰蒂芙轻轻抽出一卷,一股混合着陈旧蜡油、干墨水和岁月尘埃的复杂气息悄然弥漫。
片刻后,她举起某本书的彩绘页面抬起下巴发问:“这是什么书?里面好多彩图,文字反倒不多。”
“应该是《杜罗经》。”
“那这个呢?看起来朴素的多,说的是什么?这好像不是……撒克逊语写的吧?”
艾沃尔又从猪排上抬起头瞧了眼兰蒂芙手上的书,回道:“《耶利米书》。拉丁文著作。”
“……你看完了?”
“是啊。”
一时语塞的兰蒂芙视线一瞟立刻又被吸引,她摸出一本封面以繁复彩绘和金箔装饰得流光溢彩的书籍,举起来道:“这本你也看?”
“《凯尔经》?我正在看,”艾沃尔看着艾博里奇为她在床上支起桌板轻描淡写地答道,“等我看完它我的拉丁语也算出师了。”
“哇哦,这……”兰蒂芙边感慨边小心翻着书页问,“我听说过它,这书是不是特别贵?”
“足足五根银条。我这本还并非原本。”艾沃尔挑挑眉说,“它只是工艺精湛的仿制品抄本,依然能要到如此离谱的价位。据说真品的装帧和图案要比这本更加精细和华美,不过我只要求内容与真品一致。”
说到这里艾沃尔语气中都头透着种无法忽视的心痛,兰蒂芙没忍住笑了,心想价格这么离谱你不还是买了?
“这封面封底上的应该是真金吧?”兰蒂芙小心翼翼地摸着封皮问,“这样的话贵也不奇怪。”
“当然是真金,我不可能看走眼。”
艾沃尔的答复显然变得敷衍起来了,她的注意力被一道道放到桌板上的热菜吸引去了。烤猪排滋滋作响的油花、蜂蜜虾仁甜腻的焦香、与浓汤蒸腾的热气,共同在她面前织成一道诱人的帷幕。而兰蒂芙蹲在箱边,指尖拂过《凯尔经》封面冰冷的宝石与温润的金箔,那触感让她几乎能想象出远方修士伏案疾书时,烛火摇曳的影子。
“都是由拉丁文写成的?”兰蒂芙哗哗翻着书页轻声问,“讲的什么故事?”
“大部分是拉丁文,还有些古老的爱尔兰语注释之类,那个我确实看不懂,”艾沃尔从达芙身边探出半个脑袋答道,“里头就是四本福音书合订本——《马太》《马克》《路加》《约翰》——你大概会感到无聊。”
“知道吗,以前我父亲的长屋里有过基督徒奴隶,他们提起过去,提起自己的信仰时,确实让人感到无趣透顶,根本没有耐心坚持听下去,但你居然看了大半本并且决定继续看完,我没说错吧。”说着话时,对精美装帧爱不释手的兰蒂芙还是忍不住将书本翻来覆去,炉火跳动的昏黄光线在金箔和彩绘上投下摇曳富丽的反光,而窗外透进的清冷月光,则更能照出羊皮纸上墨水褪色的痕迹,就仿佛山川河流的精细脉络。
艾沃尔挑挑眉:“嗯哼。”达芙已经上完一大桌丰盛的菜肴快步离开,房间里很快又剩下艾沃尔和兰蒂芙两人。
“容我问一问……这是单纯出于学习语言的需要还是……你真的觉得很有趣?被四本福音书的内容吸引?”
“当然是为了掌握该死的拉丁语,”艾沃尔试了口热汤说,“在读《凯尔经》之前我听西边来的修士讲述过几个圣人传奇,那已经足够让我了解耶和华和他的信徒,我的兴趣也就到此为止。”
说完她惊喜地挑挑眉立刻又给自己舀了满满一瓢浓汤。
接着兰蒂芙又对其他封面特别花哨的书本起了兴致,她倒不是从未听闻过这种书籍,她听说的是经验丰富又识货的北方劫掠者去洗劫修道院时不会轻易放火焚烧基督徒的房屋,目的就是为了搜找出这些用珠宝金银装饰的值钱书本,找到后将上面的装饰抠下来或者直接撕下来卖掉,那可是价格不菲。
但显然,艾沃尔弄来这些漂亮书本目的和其他劫掠者不一样。她不仅不抠书卖钱,甚至还高价回购,连书带装饰的重金购买。
在她眼中,书中由文字构筑的无形财富,似乎远胜于真金白银。兰蒂芙忍不住弯了弯嘴角,低头翻了翻又举起一本封面满是绚丽彩绘的问:
兰蒂芙沉默片刻又问:“你看了这么多基督徒的著作,有什么感想吗?”
“感想?”艾沃尔嚼了嚼蜂蜜烤虾仁,抽出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他们果然这里有毛病。”
“啊?怎么说。”
艾沃尔把虾球吃完了,略直起身子,抬起双手开始缓慢比划起来,边比划边模仿起某种古怪的,拖长的调调,言行举止都透着一种荒诞的严肃:“‘耶和华对我说,必有灾祸从北方发出,降临到这片土地上的生灵身上。’”
兰蒂芙噗嗤笑了:“这是基督徒写的?”
在今晚之前兰蒂芙完全无法把刚刚坐在床上惟妙惟肖模仿基督徒把她逗笑的人跟艾沃尔联系起来。
“是的,就是在林迪法恩斯被劫掠后一名神父写给主教的信里的原句。”艾沃尔说完又捏起一块微温的奶糕闻了闻,表情挺满意。
兰蒂芙晃了晃手里的福音书似乎总结:“所以……你的意思是,修士们被北方人劫掠苦不堪言,之后得出结论——错都在他们自己身上?所以他们的神才降下神罚?我们……我们诺斯人是耶和华的惩罚手段?”
“是这样。”艾沃尔郑重点着头嘴角还是没绷住,兰蒂芙见状也弯了弯嘴角,两人一道哈哈笑了起来。
“你说没错,”兰蒂芙好容易止住笑看了眼书本说道,“他们确实脑子有问题。也许这才是他们被劫掠的真正原因。”
啪嗒一声有什么从兰蒂芙手中书本中掉落地上,兰蒂芙捡起来一看,那是张陈旧泛黄的折叠羊皮纸,她展开抖了抖发出疑问:“这是地图?”
艾沃尔支起头一看又含糊不清地回:“嗯,哈里发王朝的疆域地图。”
“好……好大,这看起来比整个斯堪的纳维亚还大。”
“你直觉很准嘛,”艾沃尔微微拖长了音调,“毕竟要承载三千万人口。”
“多少???”兰蒂芙口气夸张地反问,“三千万??”
“说多了,”艾沃尔又舀了勺她最爱的浓汤挑挑眉依旧轻描淡写,“其实是两千八百万。”
兰蒂芙的嘴已经合不上了。她似乎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仿佛脚下佛恩伯格坚实的土地突然变成了波涛中飘摇的一叶小舟。
“这比我们知道的任何一个北方国王的领土都大都强盛,包括在海外开疆扩土混得不错的,”艾沃尔说完喝了一大口热羊奶继续道,“他们的皇帝闲来无事,还时常举办些别出心裁的活动。”
“庆典?宴席?还是……战争?”
艾沃尔不紧不慢摇头道:“是翻译。”
“哈?”
“当时的拉希德哈里发在位期间国库存银多得没处花,他慷慨犒赏全国各地的学者,激励他们将全世界搜集来的各种典籍翻译为阿拉伯语,翻译出的书稿多重就给多少黄金。”
“那这可真是……”兰蒂芙咽了口唾沫说,“富得流油。”
这要是真的,大概哈里发帝国一个行省的居民每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没佛恩伯格,或者她父亲的领地,或者其他诺斯王的领地,北方诸王国的疆域人口与之相比,简直是萤火之于皓月。
“书上确实是这么写的。”艾沃尔给出了肯定回复。
兰蒂芙沉默了,她发现自己居然开始理解西格德了为何那般痴迷于海外广袤天地了,这是好事吗?这样一个庞大强盛的帝国,的确是她或者任何一个诺斯人编造做梦都想不出的幻景。而现在的拜占庭当年还要向这个哈里发帝国称臣纳贡呢,这她也是听说过的。
“西格德知道你有这个地图吗?”兰蒂芙又举起地图挥了挥问艾沃尔。
“知道,他还跟我要。”艾沃尔低着头翻着书页心不在焉答,“我没给。”
兰蒂芙脱口而出:“为什么?”
“要是被父亲发现我给他这种东西,倒霉的就是我了。”艾沃尔从木碗边缘向兰蒂芙甩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继续用勺子刮碗壁。
兰蒂芙瞧着艾沃尔的模样,还是强行压下自己追问的冲动,将视线再次投向快要见底的书,看似伸着手还在翻着箱子里剩下为数不多的文献,实则思绪早已飞出这座小屋。
那并不奇怪,不是吗,兰蒂芙暗想,常年疲于看管住儿子的父亲会将怨恨甚至似乎责任转移到好大儿的姐妹身上,兰蒂芙自己都有类似的经历,她记得可太清楚了,明明双亲健在,但每次吉恩有出格行为父亲都会责怪兰蒂芙没教好弟弟。
总之做家长更在乎自己亲生的孩子不好过于苛责,哪怕孩子都是亲生的也很难一碗水端平,但是……
但是为什么英格薇……英格薇要针对艾沃尔到那种地步?简直像是恨不得要她消失?虽然之前兰蒂芙想通了英格薇不得不处处为她的情夫父子俩着想好保住地位,也许会因为压力太大而用力过猛,但现在兰蒂芙知道她有重大通敌嫌疑,她可能从十几年前开始就替阿格德尔人做卧底,那么像是餐桌上指着艾沃尔破口大骂的做法难道不会引起不必要的戒备和敌意吗?如果是兰蒂芙她一定会尽可能避免所有不必要的注意和麻烦,更何况惹到的还是艾沃尔这种有仇必报敢下杀手的对象?这就是兰蒂芙无法理解的英格薇的怪异之处。
“嘿,艾沃尔,我知道这个问题有点突然,但——我还是想问,”兰蒂芙说到这儿才扭过头去望向正在撕肉的艾沃尔,“你有想过——为什么英格薇如此恨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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