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跟你一起走。”
你的眼睛红了，脸也红了。
“我可以跟着你一起出去生活！一起努力，一起成家，一起养育我们的小孩。”
你的眼睛移开了，脸也白了。
你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我们之间谁也没有说话，只有风在说，又像在哭。
一秒、两秒……一分钟、两分钟……你还是没有说话，而我的心脏在时间的流逝里一点一点被撕开。
直到，你终于开口。
“我们分手吧。”
这话明明是你说出口的，但说完后，你的脸却煞白得吓人，好像体内的血都被抽干了一般。
“我真的可以和你一起离开清潭里。我在外面能找到更好的工作，有更高的工资，这样我就能寄更多的钱回家，给我妈生活费，让我爸养病，供我弟上学。我也能——”
“我不会再回清潭里。”你的脸转了过来，是笑着的，却比你在电影院里哭的时候还难看。“如果我不能出去，我会一辈子被.囚.禁在这个地方；如果你一辈子都不回来，你会一直一直责怪自己……
“我们走不下去的。”
“你在说什么啊？！”我的声音突然拔高了，但你毫无反应。“你不用回来，我偶尔回来就好啦。我可以一年只回来一次。”
“平哥，我不能因为你就留下来，我也不能让你因为我就离开你的家。正因为我的家是那个样子的，所以我真的很高兴，也很羡慕，你能拥有这么爱你的家人。”
为什么我那个时候没有发现呢？
你的手明明颤抖得可怕……
…………
“哈啊！哈啊……”
房间里只剩下急促的喘息声，从鼻腔和口腔喷出来的声音。湿的，脸颊是湿的，手掌下的枕巾也是湿的。那些几年来都不曾被翻出来的东西，在高和平和两个小孩见面后，竟然自己了爬出来。
高和平难受地抹了抹脸，颅骨下的钝痛提醒他，自己才睡下没多久。
手机屏幕亮起。四点二十三分，只睡了五十多分钟。
借着黝黑里透出的丝丝月光，他的视线放在被打开的衣柜里。衣柜最底下、最深处藏着一个箱子——不管搬家几次，不论扔了多少东西，始终不丢、不碰、不打开的一个箱子，仿若潘多拉的魔盒。
也不记得自己在黑暗中驻足了多久，也不知道双腿是何时发酸的，只清楚他蹲下来的时候，膝盖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嘎嘣。
起身，开灯，挪身至办公桌前。
高和平抹了抹箱子表面不存在的灰尘，轻轻地打开箱盖。这个箱子里面装的不是什么病毒灾祸，只是一些不足为奇的琐碎物件。
[男孩问：“你的额头红红的。”
女孩说：“被我爸打的。”
男孩又问：“那这个呢？手臂，也红红的。”
女孩回答：“被我妈捏的。”
“痛吗？”
“痛。”
“……那我的糖给你。”男孩艰难地掏出糖果。
“那、那我的发夹给你！”女孩笑着递上发夹。]
高和平放下那枚开了胶的蓝色发夹——真不知道年幼的自己收下这个发夹，是要做什么用，或许是那时的朱知瑾以为男孩子也能别发夹吧。
[“你肚子里的声音好吵哦！”女孩忍不住提醒。
男孩低下头，道：“对不起……”
“我没有骂你。你没吃中午饭吗？”
“嗯。我没有交这个月的午餐费。爸爸生病了，我不想抢走本来要给爸爸的医药费。妈妈已经很累了。”
女孩笑着决定：“那以后我把我的午餐券给你。”
“那你中午吃什么？”
“我可以去偷我弟的饭票。反正我妈总是在中午给我弟送饭，不让他吃食堂的菜。”]
高和平抻平那张边缘卷皱的旧饭票。读书的时候，每个月初，朱知瑾总要挨一顿打。因为她要抢弟弟的午餐钱，才有钱交她自己的餐费。
[女孩突然说：“胡老师劝我，中考结束后，继续读书。”
“你不是说要出去打工吗？”
“胡老师说这样不好。她说我一定能考上大学，只有那样，我才能永远不回来，才能真正地走出去。你呢？你也要出去打工吗？”
男孩点头：“我妈已经和老师说了，让我继续读书。虽然我很想快点出去工作，快点赚钱给我爸请最好的医生。”
女孩提议：“那你和我考同一所高中吧，清潭一中。”
“可是一中很难考……”
女孩拍着胸脯保证：“我教你呗，虽然你的成绩很烂。”
“我可是年级第十。”
“但我是年级第一！”]
高和平小心翼翼地抽出中考成绩表，他这时才想起来自己中考时竟考过这么高的分数。
[女孩问：“你考上了没有？”
“考上了，和你一所学校，庆美科技大学。”
“我就知道你可以的！”女孩很高兴。
“咳咳……那个……嗯……”
“你说什么？”
男孩支支吾吾地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该不会是想问我，要不要做你的女朋友吧？”
“嗯。但你应该要等我问完的。”
女孩嘟着嘴嫌弃：“你太磨叽了。”
“那你想吗？”
“傻子，我怎么可能会拒绝啊！”]
这次，高和平掏出了一张火车票，蓝色胶面上墨黑色的字早已不在，就像在告诉主人，这段记忆的出现是多么的不合时宜。
箱子里的东西几乎都被翻出来了，只剩下一件汽车模型——光亮纯黑的漆面，圆润流畅的线条，逼真还原的设计——是他在大学时，即便再心心念念，也无论如何省不下钱来买的那款模型。
这辆模型车是整个房间里最贵的东西。
这辆模型车就是朱知瑾生前寄给他的最后一份礼物。
轻轻抚过车顶顺滑的光面，拨动驾驶座的车门，扣人心弦的开门声响，细节还原的车座和配件，甚至复刻了车胎该有的痕纹。
高和平不得不补充一句，这是他工作几年后也存不起钱买的模型——真有这笔钱，他宁愿交给医院抵付掉他爸的住院费。
分手一年多的旧人在某一天突然送来了一份自己梦寐以求的礼物，而且这份礼物是当时自己怎么也买不起的，更别说自己对这位旧人仍怀抱着杂乱如麻的情愫——那份高贵又易碎的自尊心逼迫他如何也不肯多看这辆模型车一眼。
……甚至，碰都不想碰。
此刻的高和平心情复杂地摆弄着每一块零件，从车底至车顶，自车尾到车头。他实在弄不清楚，这台模型车除了附有礼物之意，还能有何用处。
只是朱知瑾送礼的时间点确实蹊跷，七月初，距离自己的生日还有半年。总不至于是分手纪念日的礼物吧？
夜色浓重得堪比墨汁，黏黏腻腻地沾满整片天空，也粘上了高和平的脑子，眼皮不停耷拉着，手臂的肌肉逐渐放松。
“噼啪！”
高和平慌张地捧起摔在桌上的漆黑模型，心疼地反复检查有无磕碰。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摸索车内的零件，若触碰到哪里松动，他的心脏就要停一下。
这是什么？
手指停留在后座的座椅上。
厂商会如此好心地在车后座安上了婴儿座椅？
从工具箱里掏出一个手电筒，摆出一副斗鸡眼的模样仔细地巡视车座，最后从座椅下方的隐蔽处拨弄出一片存储卡。手指紧捏这块小方片，亮黄的金属片在灯照下凝练出夺目的光点。
多亏工作，高和平的出租屋里有专用的读卡器。他眉头紧皱地打开笔记本电脑，插.入存储卡，连接读卡器，鼠标停在一个写有‘新建文件夹’的黄色标志上。他的右食指高举，停留半空，中间的空气凝如实质，将他的手指架在空中，不能下来。
自己在等什么？
自己在犹豫什么？
[“高先生，我们最终的目的不是还朱知瑾学姐一个正义。但最终我们会逼近真相，揭开过去，将罪人钉在耻辱柱上。这是我们要做的，我敢肯定，这也是朱知瑾学姐想做的，也是她曾努力做的。
“高先生，人s.i了，声音也就没了，但是愿望还在——这是活着的人能为过去的人做到的最后一件事了。”]
黄梓明说得对。
不管她遭遇过什么，无论她想表达什么，自己也不该犹豫。
自己不该犹豫。
食指双击，文件夹倏然展开。里面的内容不多，只一份视频和一个记事本。
插上耳机。
打开视频。
一开始屏幕的光甚至无法映亮高和平的脸，电脑的昏暗促使他的手指放在“屏幕增亮”的按键上。十几秒后，光线骤增，晃过他的眼，点亮他的脸。
他的瞳孔倏然收缩，眼珠子定定地钉在屏幕中的某一处，眉毛高高隆起，如同野猫受惊时的脊背，鼻孔扩张到极致，呼吸着尽可能多的空气。嘴巴无意识的微张，嘴唇一上一下地颤抖，他想说些什么。
这是他震惊的表情。
而后，眼珠不再安静，它们不安地左右闪躲。眉毛从高耸到伏低，两条眉毛蜷缩着皱在一起。鼻梁开始堆起皮褶子，像是被眉毛感染了一般。嘴巴拒绝了空气的进出，紧紧地抿成一条细线。
他逐渐浸入厌恶的漩涡里。
睫毛的闪动频率渐小，眼角泛起了如红眼病的赤色。两根眉毛越是蜷缩，眉间的皱纹越深。嘴巴间的空隙被压缩到了极致，或许连水滴都无法沁入，后槽牙紧紧咬着，生生地隆起了两个小山包，看了直叫人牙痒。
他愤怒了。他愤怒着。
然后，震惊、厌恶、愤怒都化作了两滴圆滚滚的泪珠……还有逐渐剧烈的身体颤抖。
“呕！”
这个视频似乎很长，长到高和平没能坚持看完。他再也抑制不住地奔向马桶，他甚至没来得及掀开马桶圈，呕吐物就喷了出来。呕吐声一声压过一声，压过了窗外公交车的鸣笛声，压过了耳机里泄露的喘息、低吼，还有哭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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