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安十年,京都一派升平,自赵进下旨与周边小国互通贸易,来往京畿的异域商队络绎不绝,带来无数新奇瓜蔬花草。
赵寻英风尘仆仆自蜀中归来,刚踏入府邸,便有仆役上前禀报道:“主子,前些日子宫中来人,送来了不少新奇的异域瓜果。陛下知晓您喜好侍弄草木,还特意让人送来了些种子。”
赵进登基之初,尚存几分谨慎,三五日便遣人送来满车的物品,排场十足,唯恐天下不知他对先帝子嗣的“恩宠”。可这些年,京中官员渐将往事淡忘,宫中来人的次数也跟着稀疏下来,算来也就年节里来人,怎的现下遣人前来?
赵寻英与赵承姐弟二人,这些年来惯常离京游历,少则数月,多则半载方归。此番今次赵寻英也是从蜀中回来后,才知赵承已随结交的友人一路西行远游去了。
“他可说了归期为何?”见下人摇头,赵寻英无奈叹气,摆手道,“罢了,随他去吧!”
赵寻英自幼师从名医圣手秋辛易研习医理,因闻不得花香,离开皇宫搬到此处后,便命人将园里的花尽数拔除,悉数改种药草,如今这宅院中,除了成片的竹林,便是随处可见的药草,弥漫着清苦微辛的草木气味。
离京半载,园中药草虽有人打理,终究是不及她亲手侍弄仔细,归来后她便换上粗布衣衫,亲自下地,拔除枯败草木,将从蜀中带回的珍惜草种仔细栽下。
“师姐,你可算是回来了!”未见人影,抱怨声已先至。赵寻英不必抬头也知是谁,手上动作不停,只哼了一声,“我看你独自逍遥,快活得很,何须我们回来?”
来者正是赵寻英的小师妹楚锦。楚锦父母是秋辛易多年的故交,因她这个独女自幼就体弱多病,几度垂危,吓坏了他们夫妻,无奈之下只好将她托付给老友秋辛易,不求学成几何,只求调养身体,性命无虞。
这处宅子背靠青山,山上有座古刹,寺中一位老禅师与秋辛易时常切磋棋艺,师徒两个便常年借宿在寺中。
“哪里逍遥了!”楚锦蹲在她身边,愁眉苦脸,“老头子月前说是听闻北地有种稀世药材,背着背篓就跑了,留我一个在寺里,日日对着老和尚听他诵经讲禅,叽里咕噜的讲一堆不知所云的话,你再不回来,我就要闷死啦!”
赵寻英手下微顿,皱眉道:“师傅去了北地?要采何药?可曾说何时归?”
“那谁知道,他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只给我丢下三个月的药,想来走不远的。”
楚锦摇头道:“没说,那老头子没谱的很,不过给我留了三个月的药,应是走不远的。”
赵寻英凉凉瞥她一眼道:“你也跟着师傅学了四五年医道,自己这点病,还要他老人家给你配药啊?”
楚锦眉头一扬,理直气壮道:“你不懂,医者不自医嘛!再说了,没我在这儿杵着,指不定老头子浪迹天下,早忘了回来呢!”
见楚锦一副得意模样,赵寻英撇了撇嘴,勉强认同。当初秋辛易将将把楚锦带回时,全无身为人师的自觉,只留了张字条说去寻药便一走了之了,将这个跳脱的小丫头丢给了她。赵寻英自认为颇有有几分耐心,奈何楚锦天性活泼,与同样爱闹的赵承凑到了一处,简直是无法无天,没少让她头疼。忍无可忍时,赵寻英只得放出信鸽,飞书给秋辛易,请他老人家速回。
“蜀中风光,定与京都全然不同的吧?”楚锦托着腮,满眼向往,“真想也四处走走,赏美景,尝美食!那才叫痛快!”
赵寻英拔起一株枯草,“等你风餐露宿,饥肠辘辘时,便知不是那般美妙了!”
楚锦瞧着赵寻英确实是清减不少,担心道:“你这次出去,旧疾没犯吧?可别又……”
赵寻英身有隐疾,沾不得花粉,否则浑身起疹子,奇痒难忍,甚至喘息困难。每逢花期,她向来是深居简出。知晓此事的,不过是身边几个贴身侍女,以及赵承、秋辛易和楚锦。见楚锦作势要掀她衣袖查看,赵寻英连忙拦住道:“好多了,在外行走总也戴着帏帽,又配了你翻出来的那古方调的药蜜,倒能应付。”
楚锦闻言,立刻扬起下巴邀功道:“那你还不快谢过我!若非我翻出那古籍残方,你能这般自在?不过有了这方子,你待在府里的时日更少了!”
赵寻英失笑,将手边的小锄头递到了她手上,道:“我看你是真闲得发慌。既如此,帮我将园子中的草药拾掇拾掇,半年未归,瞧着荒疏了不少。”
楚锦放眼望去,偌大的园圃中种了上百种的草药,因疏于修剪,枝叶蔓生,错杂交织在一处,略显杂乱。但见赵寻英目光炯炯盯着自己,她只得苦着脸接过锄头,认命地埋头苦干起来。这一干,便是一整日。
日薄西山时,楚锦累得瘫在一块大青石上,哀嚎连连:“不行了不行了,腰要断了!师姐你这是虐待!**裸的虐待!”
赵寻英直起身,见园中已初具条理,便放过了她,道:“今日你实在辛苦!晚上我下厨,给你做水晶脍,另外再烤只兔子来,如何?”
有了美食,楚锦立马是坐了起来,拍手雀跃道:“还要吃你炒的瓜齑!”
“行,看在你出了力的份上,都依你!”
楚锦跟着赵寻英钻进厨房,说是帮忙,实则赵寻英根本不让楚锦沾手,只让她站在一旁看着。只见赵寻英动作行云流水,洗切翻炒,专注而利落,不多时,一盘色香味俱佳的瓜齑便已出锅了。赵寻英又去院中将已凝成琥珀色的水晶脍取来,切片摆盘,配上清粥和滋滋冒油的烤兔肉。一桌子简单却诱人的晚膳,当真让楚锦食欲大开。
“师姐,还得是你的手艺好!”楚锦吃得腮帮子鼓鼓的,含糊不清道,“我这些日子跟着老和尚吃素,清汤寡水的不见荤腥,我都快成仙了!还是这人间美味佳肴好啊!为了这口吃的,便是再让我做上一日的苦力也值了!”
赵寻英慢条斯理地啜着粥,闻言抬手指向北边的园子,道:“你要真这般想,那边还有……”
“打住打住!”楚锦连连摆手,“不了不了,这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的!”她生怕赵寻英不依不饶,赶忙岔开话来,“哎!咱们明日里要不入城一趟采办些年货可好?也不知道临近年关了,赵承那小子能不能赶回来?要是年节里就咱们两个加上那老和尚,那得多冷清啊!”
楚锦自顾自絮叨着,见赵寻英不应也不在意,继续自说自话,将年节里要购置的东西全都想好了。
赵寻英将碗筷放下后,才开口道:“不用这么折腾,京中自会有人送来的所需!”
“那不一样!”楚锦不依,“各家的味道天差地别!送来的未必是合你心意的。我看咱们还是去集市上挑些新鲜地道的,多好!”
赵寻英实在是懒得入城,免生事端,犹豫道:“今次阿承怕是赶不回来了,就我们几人,也吃不了许多。你若是嫌冷清,元月里京城不宵禁,你尽可以去玩个痛快。”
“那可不成!要是没人陪你,你岂不是更孤单了?再说,还有阿倩、阿芸、古婆婆他们啊,人多热闹,买回来分一分也就不剩了!”
赵寻英摇摇头,不再言语。这些年来,府中人口渐简,当年离宫时带出的宫人,她早将愿回宫的都遣了回去,如今留下的,不过是料理田庄、洒扫庭除、经营几处商铺的忠心旧仆,这些年来靠着这些产业,姐弟两个倒也是自给自足,日子过得清净悠闲。
卧房内,被衾已经全部换过,知晓赵寻英回来后,阿倩就将她住的小院收拾得是窗明几净,一尘不染。进了屋子只见陈设依旧极简,毫无女儿闺阁脂粉气,唯有东边一整面的书墙,密密麻麻堆满了书,昭示着主人志趣。
翌日,天刚蒙蒙亮,楚锦便闯入赵寻英的房中,将还在梦中的赵寻英摇醒,欣喜道:“快些起来,咱们入城去赶早集!我可是早早就想着吃黄记那家水晶包子了!去晚了可就没了!”
赵寻英睡眼惺忪,瞥了眼窗外的天色,转过身去裹紧了锦被,不耐道:“五更刚过,现下去是不是早了些?”
楚锦对吃有自己的坚持,“不行!黄记的包子抢手得很,去晚了就赶不上了!”她精力充沛,全无昨日劳作后的疲惫,见赵寻英不动,索性一把掀开被子,“快些起来洗漱!”
赵寻英长途跋涉方归,昨日又劳碌整园,此刻生生被搅扰清梦,一股无名火直冲顶门。她猛地坐起身,恨不得将这小师妹捆了扔出府去,她强压着怒意,咬牙起身,愤愤道:“若非看在师傅的面上,我今日定要将你绑了扔回山上去喂鹰!”
“这时节,哪来的鹰!师姐快些起吧!”
京中一如往昔的繁华,热气氤氲的早点摊铺,吆喝不断的贩夫走卒,将这座都城从沉睡中唤醒。年关将至,十里八乡的百姓涌到城中置办采买,街巷人潮涌动,摩肩接踵。好不容易寻到一处尚有空位的茶铺坐下歇脚,楚锦已在集市中左窜右跑,搜罗了五花八门的吃食堆满了一桌,又唤小二沏了壶热茶,满足喟叹道:“口腹之欲,其乐无穷也。”
赵寻英看着面前桌上的吃食,只觉饱腹,慢悠悠斟了盏只清茶细品。
楚锦却丝毫不在乎旁人目光,对着满桌的食物兴致勃勃的地逐一点评,寻常之物到了她的嘴里,也能被说出花来。
“慢些吃,都是你的,没人同你抢!”正热闹间,邻座两男子的议论声飘到了赵寻英耳中道:“算算日子,正月前,宋小将军的凯旋之师就该抵京了吧?到时我必定要去瞧瞧,这位以一敌百的少年将军究竟是个何等模样,到底有没有旁人口中的那么厉害!”
赵寻英放下了手中茶盏,神色没有刚刚舒展。
“皇帝亲封的‘昭勇将军’,那能有假,听说他自幼长于边塞,此番率兵一举进攻,灭了赫咋!还不到二十的年岁,前途不可限量,假以时日,封狼居胥亦非难事,公爵都是不够的!”
赵寻英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听着邻座越说越激昂,直到那两人转了话头,她才几不可察地微微摇头,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意味不明的笑意,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前尘旧事,故人音容,早就该像这杯中残茶,饮尽便罢。与她,也再无干系了。
楚锦一路上采买不停,双手提满了大包小包,再也腾不出手来才肯罢休。时至晌午,赵寻英瞧着她这副满载而归的模样,莞尔道:“今晨茶铺的茶钱算我的,这顿饭,怕是要你破费了!”
楚锦晃了晃钱袋子,学着街头纨绔子弟的腔调,豪横道:“放心,小爷有的是钱,小娘子哪怕是想要珍馐佳肴,我都奉陪!”
赵寻英目光随意一扫,指着对面那座气派非凡的酒楼道:“就那家吧!”
楚锦顺着望过去,一张脸顿时垮了下来,那可是京中首屈一指、最是昂贵的一家酒楼,一碟寻常点心足足四十文,更遑论说其他贵的要命的菜肴了。楚锦顾不得手上东西,急急就要拦着,“哎!等等!那地方……”然而赵寻英步履轻快,已穿过人流,径直踏入那雕花朱漆的大门。
“等等我呀!”楚锦硬着头皮跟了上去,只见赵寻英在大堂中站定,取出一块温润剔透的玉佩,在迎上前的小二面前一晃,声音不高却格外清晰:“要个雅间,请掌柜的来一趟。”
待进了雅间,楚锦放下手头的东西,凑近赵寻英,压低声音紧张道:“你叫掌柜的来作甚,不会真是吃完了要把我押在这里抵债吧?”
见楚锦一副吓得不轻的模样,赵寻英失笑道:“放心,你还没有那么值钱。这处酒楼背后真正的东家,姓夏,今日你想吃的,只管点便是。”
楚锦闻言,长长舒了口气,拍着胸口道:“吓死我了!你刚刚那架势,我以为真要交代在这里了。”楚锦环顾四周,叹道,“不愧是京中第一楼,你看这里的窗子,都是琉璃窗!还有这花瓶,看着就贵!怪不得京中的达官贵人都爱在这儿摆宴呢!我以前也只跟着家中父母来过一次,不过也未到过雅间!”
赵寻英听她这般形容,当真是苦笑不得。楚锦家中经商,做的还是宫里的生意,论体面比不得官宦人家,可真要比家财,也是不输其他的。
只见楚锦忽地跑到她面前,小声问道:“那这里一天营收几何?是否真如传言中的日入斗金啊?”
“你呀!倒是有几分财迷!”赵寻英屈指敲了下她额头,“你当这里是何地方啊!若当真日进斗金,怕是早早就被官府查封了!安生坐下,点你的菜!”
此处酒楼的掌柜,明面上打理生意,暗地里亦兼负探听京中消息之责,凡是京中之事,少有不知。赵寻英今日唤他,也不过是想着问问宋澜之事。宋澜……这个名字,终究还是如石子投河,掀起涟漪微动。既是故友,消息既已入耳,总该问个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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