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寒天,各府皆是忙碌,但炙手可热的昭勇将军宋澜亲自登门递帖,各府自是不能怠慢的。因此,当他毫不避讳地踏入魏国公府大门时,京都的目光瞬间聚焦于此。
夏林茂刚自猎场归来,马未下鞍,便闻宋澜到访,他将长弓抛给亲随,大步流星直奔正堂。远远望见那道挺拔身影,洪亮的笑声像是能震落檐上的积雪,“贤侄!多年未见,当真是要认不出来你小子了!灭赫咋,壮国威,你和你舅舅干得漂亮!只可惜你舅舅未能同归,否则定要痛饮三百杯的好!”
宋澜抱拳行礼,笑容真诚,“舅父亦是此意,奈何军务缠身,不得归京。特命小侄带来边关特产,还有……”他指向一旁亲兵捧着的粗陶酒坛,“大捷之日,舅父令人掘出的这些酒,说是当年与您几位共埋在那儿的。他说,不能同饮,便将这胜利的滋味,全封在坛中,让小侄捎来给您。”
看到那熟悉的酒坛封泥,夏林茂眼眶微热,仿佛又嗅到边关风沙与烈酒的气息。他接过酒坛,拍开封泥,醇厚浓烈的酒香瞬间弥漫。他重重一拍宋澜肩膀,“好小子!来得正好!今日猎得肥鹿,美酒配鲜肉,你定要与我好好说道说道那战场上的威风!”
话音未落,一个略带严肃的少年声音自身后响起:“爹!秋圣手与表妹千叮万嘱,您需忌酒。若让娘知晓……”说话间,两个身着劲装的少年步入厅中,正是夏林茂的长子夏漱暮与次子夏溪启。
宋澜转身,笑容满面迎上:“鹤来兄!阿启!久违了!”一番寒暄后,他看向夏林茂,正色道:“小侄不知您近来需忌口,这酒……”
夏林茂盯着酒坛,喉结滚动,终是狠狠心一摆手,豁出去一般道:“今日特例!贤侄凯旋,带回的又是边关庆功的酒,岂能不沾?少饮两杯,无妨!”他凑近长子,压低声音,“况且你娘去了庄子上……只要你不同她告状,她也不会知晓。”
说着就喊人去温酒上菜,招呼着宋澜和自己的两个儿子一起,只听外面冷哼一声:“要不是我回来的早了,怕还是不知道你背着我偷偷喝酒呢!”
夏茂林身形一僵,忙吩咐人快些将酒撤下。可已然来不及了,瞧着气势汹汹的娘亲迈步而来,夏漱暮和夏溪启两兄弟也只好后退两步低头不语,生怕牵连到自己。
“阖府上下为你的康健劳心劳力,你倒好,自己毫不在意,还带着暮儿和启儿两人饮酒!”说完这才瞧见一旁的宋澜,稍稍收了些怒气,狠狠剜了夏林茂一眼。
夏林茂连忙解释道:“夫人,这不是今日宋澜这小子过来,特意从边关带回当年咱们一起埋下的酒,不尝尝岂不是辜负了明朗和小辈的一片心意。”他看着夫人的脸色小心试探道,“少饮两杯想来是无妨的吧?”
李遥凑近夏林茂,小声耳语道:“当着小辈,我给你些面子!咱们晚些时候再算账!”李遥转头瞧见宋澜面上才露了些笑,“宋贤侄有心了。边关苦寒,你舅舅可好?前些日子还见你母亲,说起你,如今这般英武,实是家门之幸。”话锋一转,又剜向丈夫,“念在贤侄一片心意,今日准你浅酌两杯。若敢贪杯,年节一滴休想沾!”目光最后落在夏溪启身上,“启儿,你量浅,更要节制!”
李遥治家之威,无人敢忤,众人诺诺连声。
席间夏家父子只述旧日情谊,绝口不提朝局分毫。夏漱暮这个魏国公长子,如今也只领着一份闲差度日。宋澜将这些看在心里,不知该如何开口。
酒至半酣,管家有事来禀,夏林茂与李氏离席暂去。
厅中只剩三人,几杯酒下肚,夏溪启面颊泛红,眼中流露出向往,“只听你们说边关壮阔,兄长幼时还随爹娘待过,偏我……不知何时能亲眼瞧上一瞧?”
宋澜笑道:“阿启志存高远,将来建功立业,何愁不能踏遍山河?”
夏溪启撇嘴,带着少年人的愤懑:“谈何容易?今上防我家如防贼!连兄长这般才学都只能困居京都,蹉跎岁月!又岂会容我去边关?”他越说越发激动。
“二弟!”夏漱暮厉声喝止,眼中醉意尽褪,“你醉了!休得胡言!”
“我没醉!”夏溪启梗着脖子,眼神迷离,“表姐远避京都,行事皆在陛下监视之下!爹不也是因此才自请解甲的吗?陛下他……”
“夏溪启!”夏漱暮拍案而起,声色俱厉,“再敢妄议,我让娘请家法出来!你是要陷阖府于危难之中吗?!”他转向门外,声音冰冷,“来人!二公子醉了,扶他回房醒酒!”
厅内重归寂静,气氛却凝滞如冰。宋澜握着酒杯,指节微微发白,夏溪启那句“远避京都”如重锤砸在他心上,那般耀眼的赵寻英也要避其锋芒吗?他看向夏漱暮,对方疲惫地揉着眉心。
“鹤来兄,我……”
“无妨。”夏漱暮抬手打断,苦笑一声,“家门不幸,让你见笑。只是今日之言,万望守口如瓶。”他饮尽杯中残酒,目光变得锐利而复杂,“京都如今,新旧两党倾轧,暗箭难防。陛下缺将才,器重于你,前程大好。今后……与我们家,还是远着些好。更要小心朝中两派拉拢,他们都自诩定海神针,却不知陛下早已非池中之物,岂容他人掣肘?”
宋澜皱眉,直视夏漱暮,皱眉道:“鹤来兄此言,是要与我割席断交?我宋澜非趋炎附势之辈!边关浴血,只为护一方黎庶平安,何曾贪恋权势富贵?”
夏漱暮看着好友眼中那份熟悉的倔强,无奈摇头:“我知你为人!正因深知,才不得不提醒!”
宋澜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低沉而执拗:“鹤来兄,你我相交多年,有一事,望你如实相告。”
“何事?”
“当年……先帝崩殂,为何……未传位安王赵承?”字字如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厅堂。
夏漱暮瞳孔骤缩,残余的酒意瞬间化作冷汗。他猛地看向四周,确认无人,才压着嗓子,声音带着惊悸道:“宋澜!此乃诛心之言!十年旧事,追究何益?”
“于我,至关重要!”宋澜目光灼灼,如燎原之火,“十年前,先帝驾崩,今上登基。二叔急信边关,令舅父不得返京!寻英一封绝笔,断我十年音讯!桩桩件件,皆由此起!我只求一个明白,为何会变成今日这般田地?”
夏漱暮被他眼中的炽热与痛楚逼视,呼吸微促。他提起酒壶,为自己和宋澜满上,仰头一饮而尽,仿佛要借酒力压下翻腾的心绪。良久,他才哑声道:“此事……我亦所知不详。当年先帝病危,家父远在边镇巡查。待星夜赶回,大局已定。父亲曾急入宫中,欲探问表妹处境……”他顿住,眼中闪过深深的无力,“回府后,任凭母亲如何追问,父亲也只铁青着脸,反复强调‘圣意已决,勿生妄念’。这些年,纵使陛下猜忌日深,二弟愤懑难平,父亲对此事始终讳莫如深。唯一一次……”夏漱暮声音压得更低,几近耳语,“是谈及表妹处境艰难时,父亲在家中书房与母亲抱怨,被我无意听去只言片语……真相究竟如何,恐怕……唯有先帝与表妹二人知晓了。”
宋澜如坠冰窟,喃喃道:“我去寻过她……苦苦追问……她亦是……闭口不言……”
夏漱暮叹息:“表妹自幼便比旁人看得通透。想来是早窥见陛下心思,这些年才远避京都,年节亦不露面。先前那帮老臣,还想鼓动表妹表弟争上一争,见他们始终避之不及,这才偃旗息鼓。”
“正统血脉,加上夏家在军中的余威……”宋澜苦笑,“确实足以令今上寝食难安。能维持如今表面太平,已是万幸。”
“万幸?”夏漱暮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只怕是山雨欲来!那帮老臣……唉,困兽犹斗罢了。”
宋澜默默灌下一杯酒,烈酒入喉,却烧不暖心底的寒意。他忽然抬头,目光如炬:“鹤来兄,若我执意……要娶寻英,可还有一线可能?”
夏漱暮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是认真的?”确认宋澜眼中绝非玩笑,他眉头紧锁,缓缓摇头,“何必?何苦?现下这般各自安好,不好吗?”
不甘心!”宋澜斩钉截铁,眼中是十年风霜也未能磨灭的执念,“我心心念念的姑娘,这十年,我在边关的每一场厮杀,每一份思念,都想与她分享!我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想护她一生周全!如今我回来了,就是要告诉她,我已能担起一切!我不想再错过!”
“我劝你,最好不要。”夏漱暮见宋澜眼中的执着,知晓这话说出也无用,只盼着他撞过一次南墙后能迷途知返。
两日后,大朝会上,谢成覃持笏出班,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锐:“陛下!老臣听闻宋昭勇将军已凯旋归京,正欲道声辛苦,怎奈今日朝会,未见将军英姿?”
御座之上,赵进神色如常:“宋卿一路辛劳,朕特赐其休沐几日。贺功之语,留待庆功宴上再叙不迟。四日后宫中设宴,为将士洗尘!”
“陛下圣明!”谢成覃躬身,嘴角却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此真乃社稷之幸,理当大庆!遥想先帝在时,常于琼林设宴,君臣同乐。彼时,老臣也曾得见宋小将军少时风采,先帝曾赞其‘勇毅天成,后生可畏’!不想十数载光阴荏苒,竟成擎天之将!此必是先帝英灵在天,庇佑我大夏昌隆!”
殿中众臣屏息,心中想着内阁又抬先帝出来!这几乎成了内阁敲打今上的惯用伎俩。
赵进面上笑容不变,眼底却掠过一丝寒芒:“谢卿所言极是。先帝慧眼如炬,为朕留下此等良将,方有今日赫咋之捷!”
谢成覃仿佛未觉御座上隐忍的怒意,话锋陡然一转,石破天惊道:“老臣若未记错,当年琼林宴上,先帝见宋小将军与仙蕙长公主两小无猜,龙心甚悦,曾当众笑言:‘此乃天作之合,待其长成,朕当亲自主婚’!如今宋将军功成回朝,长公主殿下亦已至摽梅之年。陛下何不秉承先帝遗意,玉成此桩良缘?如此,军功之喜再添鸾凤和鸣,岂非喜上加喜,告慰先帝在天之灵?!”
此言一出,整个金殿死一般寂静。空气仿佛凝固,针落可闻。
“仙蕙长公主”、“安王”……这两个被刻意尘封了十年的名字,如同禁忌,被在众目睽睽之下悍然揭开!群臣垂首,心跳如鼓,无人敢窥探御座之上的表情。
赵进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瞬间青筋暴起。他眸色阴沉如墨,足足数息,才缓缓松开紧握的拳,面上恢复一片淡漠的平静道:“此事……朕略有耳闻。然,彼时二人尚在稚龄,先帝之言,不过长辈笑谈,岂可当真?婚姻大事,非同儿戏,自当以当事人之意愿为重。此事,待朕问过皇妹心意,再行定夺。”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今日朝议,若无他事,便退朝吧!”
立刻有识趣的臣子出列,奏起无关紧要的琐事,将方才的惊涛骇浪勉强压下。
散朝钟鸣。谢成覃混在退潮般的朝臣中,步履从容,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更深了几分。无论当今如何应对,这根刺,已深深扎入他心中,够他烦闷一阵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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