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进宣召宋澜入宫,并未提及朝堂风波,只闲话家常般问道:“宋卿戍守边关多年,想必耽搁了终身大事。不知……卿心中可有属意之人?”
宋澜抬眸,敏锐捕捉到御座之上那看似随意的目光深处,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垂首,姿态恭谨,声音沉稳道:“回陛下,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为上。臣不敢妄言私情。”
“哦?”赵进指尖轻敲御案,语气带着几分探究,“边关儿女,性情爽利,难道竟无人对宋卿这等英杰青眼有加?还是说……宋卿眼界颇高,非京都名门淑媛不入眼?”他笑了笑,带着帝王特有的施压,“卿不妨说来听听,朕或许可成人之美。”
见赵进顾左右而言他,绝口不提赵寻英,宋澜心下雪亮,知他心意已决。一股狠劲涌上,宋澜索性将话挑明道:“陛下明鉴!臣万不敢存此妄念!幼时家祖蒙先帝恩宠,曾口头为臣与仙蕙长公主殿下定下婚约。虽无白纸黑字为凭,然此事当年朝野皆知,乃先帝遗泽。臣身为臣子,岂敢视皇家恩威于不顾?更不敢与旁的女子有所牵扯,致使流言蜚语,有损陛下天威与长公主殿下清誉!”
这番话掷地有声,句句紧扣君臣大义、皇家体统,堵得赵进一时语塞。赵进眼底掠过一丝阴霾,面上却依旧挂着淡笑,“原来如此!朕先前确不知此中渊源。只是……”他话锋一转,露出为难之色,“皇妹离京多年,你二人亦是久未谋面。婚姻乃终身大事,朕虽为兄长,亦不能强作主张。还需……问过仙蕙自己的心意才好。”他故作思忖,抚掌道,“这样,四日后的庆功宴,朕安排你们见上一面。如何?正好也探探皇妹的意思。”
宋澜心知这是推脱之词,赵寻英若在宴上拒绝,此事便再无转圜。然而此刻,他只能躬身应诺:“臣……遵旨。”
宋澜身影消失在殿门外。空旷的大殿内,只剩下赵进一人。空气仿佛凝滞,唯有更漏滴答作响。良久,苏力轻手轻脚进来换茶。赵进才仿佛从沉思中惊醒,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苏力,你说……仙蕙她,对宋澜……是何心思?”
苏力捧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垂首恭谨道:“陛下明鉴,仙蕙长公主的心思……深如寒潭。莫说奴才这等外人,便是当年宫里的老人,又有几个能看透?”
“深如寒潭……”赵进低声重复,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冰冷的杯沿,“内阁那帮老狐狸,无非是见朕羽翼已丰,心慌了,才要抬出仙蕙这面旗来搅局。”他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偏偏朕这位皇妹……当真是个好棋子,也是个……不小的变数!让人备车,明日一早,朕亲赴南郊。”
苏力一惊:“陛下!风雪未歇,年关将近,京畿之地鱼龙混杂……”
“无妨。”赵进打断他,目光投向殿外阴霾的天,“朕这位皇妹……可不是寻常车驾能请得动的。”
宫门外,宋澜正欲翻身上马,听得有人从背后唤了他名姓,转头见是王允臣、谢成覃、李严明三人,宋澜忙与三人行礼。
谢成覃笑容可掬道:“宋将军不必多礼。说来你我两家也算沾着些故旧之谊,前日你过府相访,偏巧老夫不在,甚为失礼。今日难得闲暇,不如同去茶楼小坐,品茗叙话?”
宋澜心中有事,哪敢耽搁,连连拱手告罪:“伯父盛情,小侄铭感五内。只是今日实在不巧,家中老母尚有嘱托,归心似箭,万望伯父海涵。”
见宋澜神色匆匆,谢成覃眼中了然,摆摆手笑道:“无妨无妨,本就是一时兴起。将军孝心可嘉,速速归家侍奉高堂吧。”目送宋澜扬鞭策马远去,谢成覃转向身旁二人,捋须低语道:“观宋澜神色仓促,陛下召见,怕已是提及仙蕙长公主那桩旧事了。只不知宋家与他本人,究竟作何盘算?”
李严明摸着胡须,难掩得意:“宋家如何想已无关紧要。单是‘仙蕙长公主’这五个字抛出来,就够陛下焦头烂额一阵子了。内阁改制之事,想来也能暂缓一二。”
王允臣闻言,却缓缓摇头,神色凝重:“李大人切莫小觑了今上。当年潜邸之时,他便知隐忍蛰伏,借仙蕙长公主与夏家之势登临大宝。其后呢?夏家兵权尽释,朝中要津渐次安插亲信,手段何其利落!若非老夫行事尚算谨严,无甚把柄可抓,怕也早已致仕归田了。”他语气沉郁,带着深深的忧思,“陛下锐意革新,其志可嘉,然祖宗法度,先帝遗泽,岂可轻言更易?内阁乃国朝中枢,士大夫共治天下之器,若尽委于逢迎之辈,朝纲岂不沦为独断专行?长此以往,国本动摇,我等受先帝拔擢之恩,位居台辅,若坐视不理,岂非有负君恩,愧对天下?”
李严明连忙奉承道:“首辅大人门生故吏遍及朝野,德高望重,便是陛下欲行更张,也需掂量再三。有您老坐镇中枢,吾辈方能安心为朝廷效力啊!”
王允臣面色陡沉,目光锐利地扫向李严明,厉声道:“李大人慎言!此等话语传扬出去,岂非授人以柄,坐实了结党营私之嫌?老夫所为,唯‘公忠体国’四字而已!忧的是陛下操之过急,恐伤国体,虑的是庸才当道,有负黎民!绝非为了一己权位!”
王允臣语重心长,字字句句皆以“国本”、“纲纪”为旗,偏李严明和谢成覃不以为然,为官为臣所图不就是出人头地,那些冠冕堂皇的大义不过是说给外人听的。即便如此,两人依旧恭敬道:“阁老说的是。”
第二日寅时刚过,天色如墨,朔风卷着残雪。赵进一身常服,仅带精锐侍卫,车驾悄无声息地驶出宫城,直奔南郊。京都尚在沉睡,唯有马蹄踏碎薄冰的脆响在寂静的街道上回荡。车驾抵达赵寻英隐居的别苑时,天际才透出一线鱼肚白。只见别苑大门紧闭,门前积雪洁净,不见半个人影,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清冷。侍卫上前叩响铜环,声震晨霭。
“外间何人?所为何事?”门内传来一个苍老而沉稳的声音。
侍卫依着赵进先前默许的姿态,昂首扬声道:“圣驾在此!还不速开中门,迎驾!”
门内静默片刻,才传来一句:“稍待!”脚步声匆匆远去。又过了约莫半盏茶功夫,沉重的角门“吱呀”一声开启,一位衣着朴素却气度不凡的老嬷嬷走了出来,目光扫过门前这群便装人马,不卑不亢。
赵进端坐车中,隔着帘缝冷眼旁观。苏力得了眼色,上前一步,将一枚代表御前的龙纹玉牌递了过去,语气放缓道:“陛下轻装简行,不欲惊扰。嬷嬷,请开正门迎驾吧。”
那嬷嬷验过玉牌,确认无误,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只微微躬身:“老奴眼拙,不知圣驾亲临,怠慢之处,万望恕罪。这就开启中门,恭迎圣驾。”说罢转身吩咐。沉重的朱漆大门缓缓洞开。
这番做派,明眼人一看便知是赵进有意试探。苏力心中了然,那贺嬷嬷更是洞若观火。她回到内院禀报时,赵寻英正坐于菱花镜前,任由侍女梳理那一头如瀑青丝。听罢贺嬷嬷原原本本的叙述,她神色未动,只淡淡道:“知道了。依礼好生款待,莫要怠慢。待我梳洗毕,自会前去。”
赵进被引至花厅。奉茶的侍女低眉顺目,行走间裙裾不扬,动作一丝不乱,赵进瞧着有几分面熟,应是赵寻英当年从宫中带出的旧人。目光扫过庭院,虽仆从不多,但各司其职,洒扫、整理、侍弄花草,井然有序,透着一股无声的规矩和疏离。他端起茶盏,茶水温热合宜,是之前自己赐下的顾渚紫笋。
这一等,便是大半炷香的光景。杯中茶汤续了一次,赵寻英才姗姗而至。她身着素锦常服,外罩一件银狐裘氅,发髻简单绾起,只簪一支白玉簪,通身上下并无华饰,却自有一股凛然不可犯的威仪。
“不知陛下清晨驾临,仙蕙起身迟了,望乞恕罪。”她微微颔首,算是见礼,目光清泠,开门见山,“只是陛下此行如此突然,不知所谓何事?”
赵进放下茶盏,和缓道:“朕与皇妹暌违已久,难道定要有事才可相见?叙叙旧情也是应当。”
“哦?”赵寻英眉梢微挑,唇边掠过一丝极淡的讽意,“陛下入门时的阵仗,我还当是来问罪的。原来是为叙旧?只是……”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地迎上赵进,“你我之间,旧情几何?”
这直白得近乎锋利的回应,让赵进一时语窒。他干笑一声道:“皇妹言辞愈发爽利了,倒叫朕有些招架不住。若为门前侍卫无状,朕回去定当责罚,皇妹意下如何?”他将处置权抛了过去,带着几分试探。
赵寻英未置可否,只垂眸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轻轻拨弄着浮叶。袅袅茶烟氤氲了她半张脸孔,自带一种无形的压力。赵进心中暗叹,今日是他有求而来,本想借势压一压这位皇妹的气焰,却不料对方寸步不让,先是晾他许久,继而言语如刀,让他这帝王之尊也颇感难堪。
他注视着那张褪去了少女稚气、越发显得深不可测的脸庞,难怪朝中那些老臣提起她,总带着“恨不为男儿”的扼腕。若非如此,当年那把龙椅的归属,或许真未可知。
“罢了,”赵进收敛心神,切入正题,“今日前来,确有一桩旧事需与皇妹商议。关乎皇妹的终身大事。皇妹可知,当年先帝曾口头为你与宋澜定下婚约?虽无明文,然此事朝野皆知。朕……想问问皇妹的意思。”
赵进说完,目光紧紧锁住赵寻英,只见她先是微微蹙眉,似在记忆中搜寻,片刻后恍然,唇边绽开一抹浅淡却意味不明的笑意,淡淡道:“难为陛下竟记得此事,还如此郑重其事地来问。不过……那不过是父皇当年席间的一句戏言罢了,岂能当真?”
“戏言?”赵进追问,“当时在场者众,先帝金口……”
“金口玉言?”赵寻英截断他的话,目光转向他身后的苏力,“苏公公当时若在,该有印象。父皇可曾下过明旨?可曾令礼部记档?”
苏力连忙躬身,额角微汗:“回长公主殿下,奴才……奴才当时另有差遣,并未在侧。”
赵寻英点点头,仿佛印证了什么,“父皇彼时兴之所至,随口一说,然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落在旁人眼中,便成了金科玉律。怎么?是朝中有人重提此事了?”
“东阁大学士谢成覃,昨日在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提起了这桩旧约。”
“所以,”赵寻英的目光重新落回赵进脸上,带着一丝了然,“陛下今日才这般风尘仆仆,一大早就赶来了?”
赵进在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注视下,竟感到一丝被看透的狼狈。他清了清嗓子,掩饰道:“皇妹的终身大事,朕岂敢轻忽?既已来了,皇妹不若带朕看看你这园子?大雪初霁,想必别有一番景致。”
“陛下既有此雅兴,随我来吧。”
这座园子,赵进上次踏足已是五年前,那时他刚刚在朝中站稳脚跟,想起这位久未露面的皇妹,心血来潮便来了。恰逢赵寻英与赵承在园中嬉闹,银铃般的笑声穿透梅林。
赵寻英那时回眸一笑,眉眼弯弯,脸颊冻得微红,是赵进从未见过的鲜活明媚,与他记忆中那个在宫变之夜冷静得近乎冷酷的少女判若两人。那一瞬间的生动,竟让他心弦微动。
此后一年,有关赵寻英的点点滴滴——读了什么书、见了什么人、园中梅花开了几枝——都被事无巨细地呈上他的案头。他透过那些冰冷的文字,想象着她的样子,枯燥的朝政似乎也因此多了一抹亮色。
直到某天,他猛然惊觉自己对这位皇妹的关注已远超常理。是她的传奇色彩令人着迷?是她在自己最孤立无援时伸出的手刻骨铭心?还是她背后那深不可测、助他登顶的力量让他既倚重又忌惮?还是……仅仅因为她是赵寻英?复杂的情绪交织,最终化为一道无形的墙。
他强行掐断了这缕不该有的心思,默许甚至推动了她的远离。可“仙蕙”二字,始终像一根隐秘的刺,深埋心底,偶尔触碰,便泛起一阵隐秘的悸动与痛楚。
此刻,走在熟悉的路径上,身旁的赵寻英已非当年嬉闹的少女,身姿挺拔,气度沉凝。“皇妹……”他斟酌着开口,“年岁渐长,终身之事,也该考虑了。不知……心中可有期许?”
赵寻英已陪着赵进走了小半个园子,耐心几近告罄。闻言,她停下脚步,侧头看向赵进,目光澄澈而锐利,话语直接得近乎惊世骇俗,道:“人生在世数十寒暑,婚嫁嫁娶,岂是圆满唯一之途?我孑然一身,心无挂碍,乐得自在逍遥。何必寻一人,徒增牵绊?”
如此离经叛道之言,让赵进微微一怔,旋即竟笑了出来:“皇妹这般想……倒也别开生面。”
赵寻英无意再虚与委蛇,她迎着赵进的目光,单刀直入道:“陛下日理万机,案牍劳形,今日纡尊降贵,踏雪而来,总不会只是为了关心我这方外之人的婚配之想吧?”她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赵进脸上那点因园景和旧忆而生的片刻闲适瞬间消散,被不悦取代。他厌烦赵寻英的清醒,仿佛她总能轻易将他从任何短暂的幻梦中拽回冰冷的现实。他叹了口气,语气也沉了下来,道:“终究……还是瞒不过皇妹。”
“若为内阁之事,”赵寻英了然道,“恕我直言,鞭长莫及,爱莫能助。”
“朝堂纷争,朕自有应对之道。”赵进打断她,目光变得深沉而锐利,那属于帝王的掌控欲重新浮现,“然则,朝中有人欲借皇妹之名生事。皇妹若长久避居于此,不露真容,反倒给了他们口实,令其心中不忿,以为朕刻意阻挠。三日后宫中庆功宴,皇妹只需露面片刻,让朝臣们亲眼见你安好,足矣。余下之事,朕自会处置。”他的话语清晰有力,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赵寻英闻言,蓦地转头,第一次仔细地看向赵进,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愕然。随即,那愕然化作了一抹极淡的笑意。眼前的赵进,早已没了当年惶恐不安,十年帝王生涯的淬炼,已将他打磨成一位心思深沉、手段老练、足以独当一面的真正君主。
捕捉到她眼中罕见的笑意,赵进竟有些错愕,“是朕……说错了?”
“不,”赵寻英唇边的笑意加深,带着一丝释然和不易察觉的赞赏,“是我……小觑了陛下。”她微微颔首,语气郑重,“三日后,仙蕙定当盛装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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