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数日,赵寻英照常入宫议事,却对大同相关事宜闭口不言。这日议事难得早早结束,孙苒柔特意算准了时辰,来到了殿外等候,眼见着赵寻英随着众人走了出来,她整了整衣袖,缓步迎了上去。
两方相互见礼,孙苒柔脸上端着得体的笑,手心却已生出了汗,正要错身走过时,她轻吸一口气,温声道:“仙蕙若是不急着出宫,不如随我走走?”说罢转头吩咐身后的侍女,“将这羹汤给陛下送进去,请陛下务必保重龙体。”
待侍女领命而去,她才对上赵寻英的目光,露出个略显拘谨的笑,道:“我瞧着陛下连日来忧心朝政,总想着劝解几句。听说你这些日子常常进宫议事,早就想着邀你来宫中坐坐,又怕耽误了正事!今日倒是难得遇上了。”
“皇后说笑了!我不过是恰巧经手此事,如今也不好半途抽身。”
孙苒柔闻言短促笑了一声,绷紧的身子才稍稍放松,她本就是专程在此等候赵寻英的。
今日早些时候,孙家托人给自己送来密信。信是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弟弟递来的,信中直言他牵涉方铮案,知晓惹了祸事,求她这个做姐姐的看在骨肉亲情的面上再救自己最后一次,其中再三保证只要此次事过,自己一定安分守己。她捏着信纸的手都在微微发颤。她自然知道陛下正在严查此案,可单看信中语焉不详的三言两语,她实在也摸不清自己的弟弟究竟陷得多深。赵进从不与她议论朝政,她自己也不好多问,思来想去,也还属向赵寻英探听消息容易些了。
“今日也是巧了,江宁织造刚送来了一批绸缎,仙蕙陪着我选选可好?”她说着,不自觉攥紧了拳头。
赵寻英不便推辞,只好跟着她一同向坤宁宫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孙苒柔几次欲言又止,可最后还是咽了回去。她偷偷打量着赵寻英神色,见其神色如常,心下稍安,却又更加不知如何开口。
行至空旷处,见四下无人,孙苒柔终是忍不住,窥着赵寻英的神情小心翼翼道:“陛下这些日子少来后宫,即便来了也是板着张脸,可是因着方铮的案子遇着了难处?”说完尴尬地抿了抿嘴,觉着自己此言实在是拙劣,可又不得不继续下去,“我不知内情,想着宽慰几句也不知从何说起,仙蕙若是知晓,可否与我说上一二?”见赵寻英目光沉沉地盯着自己,她慌忙垂眼,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磕磕绊绊道,“我是想着夫妻之间,这般生疏久了总是不好……但若你不便说此事,也不必勉强的,只当我没说过就是。”
她难得主动开口求人,加之又有所隐瞒,心中惴惴不安,就连呼吸都放轻了,只等着赵寻英的回应。
一阵沉默后,赵寻英总算是开口了,“此事也非不可言说。方铮在大同所做的种种恶行,想来皇后也有所耳闻,陛下下旨彻查,谁料人还什么也没交代,便不明不白死在了刑部大牢中,加之近来边关军报频传,陛下心中难免积攒怒火。”她顿了顿,深深看了孙苒柔一眼,“此事陛下既未向皇后提及,想来也是不愿惹皇后一同烦忧,皇后还是莫要在陛下面前提及为好。”
“可……”孙苒柔思索道,“我怎听闻方铮早已对他所犯之事供认不讳,罪证也都查实,还有什么需要大费周章调查的?”
“其中还牵扯卖官鬻爵,京中官员亦涉其中。古人云‘原浊者流不清’,欲使源洁流清,自然是要动一番心思的。”
“卖官鬻爵……”听着赵寻英这番义正言辞的话,孙苒柔心直往下沉,她心知其后必然有赵进的授意。仅凭那封含糊其辞的信,她实不知自家弟弟在其中是个如何的角色,此时也不敢再多问下去。回坤宁宫的一路上,她都闭口不言,心中琢磨的全是自家弟弟的事。
赵寻英只以为她是当真在忧心与赵进的相处之道,有安静不语。她是见过赵进与她夫妻恩爱的样子,也知这些年因着赵进无嗣,孙苒柔更是受了许多指摘,如今眉宇间都多了几分愁绪。眼下近观她的面色,倒有几分羸弱之相了。
“陛下正值春秋鼎盛,尚还能兼顾得当,倒是皇后……似有几分不足,还是多多看顾自身的好。”
孙苒柔心下一暖,柔声道:“多谢。”不知为何,她竟生了一股冲动,想着将家中递给自己的那封信和盘托出,可那所剩不多清明告诫着她,若是此时坦白,只怕孙家上下都要受到牵连。到时,淑妃对自己的冷嘲热讽也就罢了,只怕自己的这个皇后之位当真要保不住了,思及此,她只觉遍体生寒。
坤宁宫中,内务府的小太监见上面坐着的是皇后和长公主,说话间更是多了几分恭维:“今日一早刚刚卸下的绸缎,师傅赶忙让我先捧来给皇后过目,等您选完后,再分到六宫各处。”
孙苒柔打起精神,依着往年惯例指了几样,除了明黄等御用之色,多是些黛青、烟栗这些沉稳的。赵寻英拈起一匹铜绿祥云暗纹的绸缎,笑着对孙苒柔道:“我看这色极称皇后,也留下吧。”
孙苒柔望着那抹青绿,一时愣怔在原地。她当年选王妃时便是一身青碧,早先在王府时也是多着此色,赵进曾赞她如碧水清波,望之澄明。可如今为显庄重,她早已摒弃了这些鲜亮,如今再见,竟恍如隔世。
“当年宫中春日宴,你我初次交谈,皇后便是这个颜色。”
孙苒柔闻言,心头一阵酸楚。那时,她刚刚嫁到王府,闻得先帝怕公主无趣,邀京中亲王携家中女眷进宫参宴。在一众亲王妃中,她最是不显,被落到了最后,加之被宫女侍从挡了路,迷失了方向,慌张的快要哭了出来。正当她不知所措时,遇见了形单影只的赵寻英。她当时不识公主,由着身边的侍女自报名号道:“劳驾,我们是恒王府上的,今日入宫参宴,迷了方向,不知落英阁该往何处?”
赵寻英似是另有急事,上下扫了她们几眼,急匆匆道:“从那门绕出去,往东南走,瞧见个吟芳亭,北面便是了。”说完不等道谢便一溜烟地跑了。
她那时只当是宫里哪个小丫头做事毛糙,不成想竟是赵寻英。
“我那时只觉皇宫七拐八绕,又大得很,生怕自己走错一步。”她轻声叹道。
赵寻英安慰道:“待得久了,也就觉得皇宫是个大一点的宅院罢了。”
孙苒柔垂眸不语,算来赵寻英虽长于宫中,可十年前就搬了出去,与她在这皇宫的岁月也相差无几,可孙苒柔仍是觉着在这宫中如履薄冰,这深宫重重,本不该是她的归宿,无奈她闯了进来,却不知该如何适应。
眼见选的也差不多了,赵寻英正要告辞,却见赵进大步迈了进来,颇有兴致道:“朕听闻仙蕙来了你宫里,也来凑个热闹,可有扰了你们雅兴?”
“怎会!”孙苒柔忙命人看茶,又将蜜饯奉到了赵进面前,“陛下日理万机,正该松快片刻的,您尝尝,这是江南送来的蜜饯。”
赵进目光扫过捧着的绸缎,问道:“可选了哪些?”
孙苒柔指了指放在桌上的,“左侧这些是臣妾选的,右侧是给仙蕙的。”
赵进看着选出来的多是些深沉颜色,挑眉笑道:“皇后自己喜好沉稳,可没得让仙蕙跟着你学,姑娘家,还是选些鲜亮的好。”
孙苒柔一时语塞,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她勉强笑道:“臣妾原也是这般说的,只是仙蕙自己执意……”
赵寻英出声解围:“府中各色衣料都是不缺的,实在是皇后盛意,仙蕙不好推却,就想着选些府中没有的。”
赵进摆手,“那如何比得!这都是江南一带新兴的纹样,与京中的很是不同,该是好好选上几匹。”说着他又是指了几样,吩咐道,“这些也都送到仙蕙府上去。”说完转头对二人笑道,“御膳房送来了许多螃蟹鲫鱼,不等中秋,咱们今日先尝个鲜。”
孙苒柔瞧着赵进这般细致周到的模样,竟有几分新婚时温柔,只是如今,这份温柔早已不是对着自己了。听到赵进吩咐设宴,她强颜欢笑,走到一旁去嘱咐宫人好生准备。
赵寻英只得留下作陪。三人初时说些茶经,谈着各地茶叶、泉水不同造成的差异,虽是家常闲谈,可没说几句,室内气氛还是莫名凝滞了。孙苒柔与赵进几日未见,如今得空,一股脑的将中秋的安排一一禀报,问赵进是否妥当。赵进虽显不耐,却还是耐着性子听着,时不时将话抛给赵寻英。赵寻英大多数时候都在沉默喝茶,只有赵进看向自己时,才敷衍应和几句。
不多时,孙苒柔回过神来,却见身旁的赵进目光总是不经意落在赵寻英身上,那眼神中的炙热让她心惊。于是当膳食摆好,孙苒柔立即拉着赵寻英坐到了一边。
赵进笑道:“我竟不知,你们两个何时这般亲近了!”
孙苒柔顺着赵进的话,强撑着玩笑道:“依着辈分,仙蕙还该是唤我一声嫂嫂的!”
赵寻英不觉有甚,从善如流地唤了她一声“嫂嫂”。孙苒柔看见赵进面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后嘴角微扬,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两人目光相接,孙苒柔先败下阵来,心虚地移开了眼。
内侍将拆好的蟹端上来时,赵进拦住正要放在自己面前的那碟,“我瞧着这只肥些,与仙蕙面前的换换。”
赵寻英看着两只蟹相差无几,不知赵进这般是何意,推辞道:“多谢陛下厚爱,只是仙蕙实在不是个好的食客,这蟹性寒,我尝个味便好。”
赵进执意要换,“诶!朕让人温了黄酒,吃一两只,饮杯热酒,当无大碍。这秋日不食蟹,总归是少了些什么。”说完更是刻意看向孙苒柔,意有所指道,“皇后刚刚说的对,既是一家人,不必拘礼。”
孙苒柔抬眼飞快扫过二人,随即低下头去。明明满桌的珍馐美味,她入口却尽是苦涩。偏偏赵进不时问她几句,她还得打起精神,装出一副温婉贤淑的模样。她忽然有些后悔,刚刚不应该说那样的话。
用完膳,三人用菊花水洗过手,又饮了盏清茶,直到暮色渐浓,赵寻英起身告辞,孙苒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自己刚刚几乎是当着赵进的面戳破了他的想法,不知赵寻英走后,赵进会作何反应?
她立在赵进身边,瞧着赵寻英消失在宫门口,正不知所措,忽闻赵进道:“既如此,朕也回议事殿批奏折了。”
她瞧着赵进被暮色勾勒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偌大的坤宁宫从未如此空旷过,那渐深的夜色像是要将她彻底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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