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要比余州冷上几分,虽已是春日,入夜却依然寒气入骨。
银烛将炭盆端进来,道:“姑娘快来暖暖身子。”
姜时雪见她下巴上都沾了一点灰,伸手替她擦去:“难为你了。”
往日在姜府的时候,哪用得到银烛做这些事。
只是如今她孤身陪她前往上京,却不得不事事亲力亲为。
银烛笑道:“不过就是烧个炭盆,又不是什么复杂的事。”
姜时雪握住她的手,沉默不语。
银烛和映月都是同她一起长大的,来之前她本不愿带她们任何一个人,但两人都哭着闹着要随她一起。
映月性子跳脱些,姜时雪总归是更担心她,便将她留在爹爹身边。
如今银烛随她困在此处,姜时雪心中只有无尽的愧疚。
银烛察觉到她的情绪,用力回握住她的手:“姑娘放心,姑娘在哪奴婢在哪,定不会叫姑娘一个人的。”
姜时雪一笑:“待身子暖和了,就早点歇息吧。”
银烛摇头:“倒是不困,一会我给姑娘继续做荷包。”
这几日她们被晾在此处,不能轻易出门。
姜时雪还能看些闲书打发时间,银烛却是闷得受不了,只能做些女红消磨精力。
姜时雪也不勉强:“夜里光线暗,别做太久,仔细伤了眼睛。”
银烛点头:“奴婢晓得的。”
姜时雪坐着看了一会儿书,待到最后直打哈欠,便先去睡了。
银烛手中荷包还有几针收尾,揉了揉眼睛,打算将这个荷包做完。
屋外风声乍起,吹得树枝呜呜作响。
银烛起身再次检查了一遍门窗有没有掩好,才在外间歇下了。
许是今日针线做得太久,有几分累了,银烛才一沾枕头,便陷入酣眠。
静夜无声,宅子里的看守和侍女婆子们也都陷入沉沉昏睡。
今晚有云,云影深重,掩住皎月清晖。
夜色弥漫,一道暗影无声无息,进到了姜时雪的屋中。
来人步伐压得轻,整个人犹如鬼魅,唯有宽大的衣袖在两侧招展。
层层叠叠的帐幔垂下,掩盖住那张架子床。
架子床上的人睡得并不安稳,发出一声嘤咛。
祁昀拨开幔帐的手忽然一顿。
他静静立在幔帐边,无尽的黑暗在他身后逶迤。
指尖布料柔软如水,却不及那些混乱梦境中他指掌之下的半分。
祁昀的目光越过那些层叠的纱幔,落在床榻之上。
她睡相并不安稳,大半个肩膀都露在被子外,白皙纤细的脖颈往一旁垂落,有种诱人咬食的美感。
祁昀目光冰冷,注视着眼前之人的睡颜。
他此生最后悔的事,便是轻易信了这样一个人。
说来可笑,他分明长在刀光剑影,杀人于无形的皇宫中,却因为她一个哀求的眼神,便轻易上了她的当。
深更露重,祁昀肺腑深处仍残留着余毒带来的痛。
痛感细密,激得他忍不住想要咳嗽。
但他忍住了。
祁昀的指尖因为疼痛生了一层汗意。
他用微湿的指尖捻开帐幔,终于看清了床榻之上的人。
她瘦了许多。
比当夜她提着一盏灯笼,摇摇欲坠站在风口上仰头求他时,更惹人垂怜。
许是此时心绪不平,身体深处的痛在一点点放大。
祁昀鼻尖都缀了一层细汗。
袖中放着他每一晚都要服用的药。
但是他没有拿出来。
他要自己清晰地记住,此刻的疼痛,都是因为一个心软的决定,都是因为眼前这张无害的脸。
从此以后,他再不会如同这般掉入陷阱之中,弄得满身狼藉。
情爱于他,乃是夺命的毒。
祁昀往前迈了一步。
袖袍之间有淡淡的冷香浮动。
他原本不爱熏香,尤其在“熏香投毒”一事过后。
但到底是在那样的地方待久了,连衣袍之上都难免沾上味道。
祁昀抬手,冰凉的袖袍划过她的脸颊,如同月色滑落。
他指尖捻着一丸深红色的药。
此药名为假死丹。
服用三个时辰之后,便会呈现出呼吸消失,身体僵硬的假死之状。
祁昀想不通,她这般娇纵跳脱之人,竟会宁愿为秦家所掣肘,变成一具傀儡。
她愿意,他却不愿。
她欠了他一条命。
他们之间的帐,合该好好来算。
又怎能叫她为讨一个男人的欢心,日渐忘记他,忘记这个……与她拜过堂、被她夺过命的人。
祁昀指尖冰凉,如同蛇信撬开她的唇。
在他要将药丸递进去的一刹那,少女忽然蹙眉,发出委屈至极的呜咽。
他手指一僵。
许是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她娟秀的眉头皱成一团,眼泪大颗大颗滚落。
她哭的越发厉害,红唇微动,喃喃不清说着什么。
下一刻,祁昀指尖的药丸滚落在地。
一片静谧中。
少女的呓语变得清晰:“……静哥哥不要走。”
祁昀僵在原地,一双清冷的眸子有不敢置信,亦有怀疑。
他见过她许多模样。
初遇时高高在上,目光却又那样柔和,像是悲悯世人的神女。
后来刁蛮任性,俨然是个被家里人惯坏的娇娇女。
甚至于那混乱的一夜,她或颦或笑,伏在他肩头低吟的模样……他都见过。
唯独没有见过她这样无措。
像是一个被父母遗弃的孩子。
分明是张扬外放的性子,可在哭得狠的时候,她却将自己慢慢蜷缩起来,躲在被衾之后,鼻头泛着红,脸颊也皱成一团。
祁昀手指微蜷。
指尖留下的一点湿,是方才碰到她的唇时沾染的,而此刻,却更像是她脸上的泪痕。
祁昀迅速转身,大步跨出了她的屋子。
冷渊早早候在外面,此时见他出来,忙道:“殿下,暗卫会在周围埋伏,待明日秦府的人发现她没了呼吸,再伺机将人带走。”
祁昀没有说话。
冷渊抬眸,见自家殿下眼尾泛着一丝奇异的红。
他转头,眼神冷寂:“现在就将人带走。”
冷渊一怔。
按照原定计划是待秦家发现姜氏女没了,他们再伺机将人带回来。
一个死人,秦家不会费心,若是还有几分良心,或许会将尸身发回余州,若是没良心些,说不准会找个乱葬岗将尸身一扔便是。
他们先将人带回来,再看殿下如何处置。
但现在……殿下这是要和秦家公然抢人?
祁昀又道:“连同她的侍女,一起带回马车上。”
祁昀说完,率先离开。
冷渊回过神来,连忙进了屋。
那枚假死丸掉落在地,姜时雪仍在啜泣。
若非冷渊知道**香效力十足,他甚至会怀疑这姜姑娘是不是根本没晕。
他忙收拾好现场,将人连着被衾抱起来。
马车里多出两个人,行驶的速度慢了些。
快到皇宫的时候,祁昀忽然开口问:“今日勤政殿又有人来过问花册了?”
冷渊骑马护在马车旁,闻言道:“余裕已经按殿下意思,将人挡回去了。”
安静片刻,马车里忽然传来一道喜怒难辨的声音:“明日差人去回禀,就说我已有心仪的人选。”
冷渊狠狠勒了下缰绳,马儿受惊,前蹄高高扬起。
他心脏狂跳起来,试探道:“殿下所心仪之人……是哪家姑娘?属下也好着人回禀。”
祁昀淡淡道:“你只需差人回禀,其余我会去说。”
冷渊不敢多言,目光却下意识瞥向马车。
这姜氏女……不仅是二嫁之身,如今还和秦家有所沾染……
他不敢再想。
祁昀看着不远处黢黑的皇宫。
父皇命他择妃,何尝不是将他架在火上烤?
家世高的父皇定然不让,家世低些的……又难免叫旁人揣测。
皇命难违,既然必须要他娶……
他面无表情,瞥了一眼脚下。
祁昀轻叩了下车壁,道:“掉头,去江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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