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岁始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低着头摆弄杂志期刊,就是不抬头看他,身旁的动作人员交流了只言片语,钟岁始打发他们去准备布料,跟色卡。
两位模特还站在布景场地中央,从不同方向投射过来的灯光都带着深刻的审视,钉在她们身上,连瑟抖都做不到。
方听松知道他不情愿回答这个话题,不继续追问,而后动动肩膀,指着两个女孩说:“你怎么不让人家坐下?”
钟岁始盯着两人沉默地看了两秒,忽然说:“女孩子其实不必要的时候,还是描眉画眼,清清爽爽一面淡妆就可以。像这样粉香脂艳的确很美,但……到底还是影响皮肤状态。眼下被爆出的几家彩妆用品生产商,包装既不恢宏大气,又不精致唯美,产品质量不达标,还有不少有毒物质。用在脸上就要毁容,他们私下应该还和各大美容院有合作,专程售卖抵抗产品,实际只是障眼法。”
他捏着灌有淡蓝色墨水的钢笔在报道服饰期刊的文章旁做标注,注脚往往会是今日的日期,经过一番仔细圈点,他合上杂志,推过去一个转椅,“方哥,坐着聊。”
方听松端庄坐在那里,手指轻轻抚动好奇才拿来的杂志,每翻一页都认真关注钟岁始的标注,他并非行业内的专业人士,对专业知识也似懂非懂,他是商人看重利益,自然而然就将关注点落在盈利上,目光忽然发现什么有趣的事一样一动不动,尚未在杂志上发生偏移,他慢悠悠地吊起胃口,“彩妆产品的事说说看。”
钟岁始向后打量两位模特,左肩胛骨的工作不算轻松自如,他打发走两人才坐下,方听松不急着要叙述,瞥他一眼,状似关心,“肩膀还没好?”
“……嗯。”钟岁始不怎么想聊下去,改口插话道:“那家生产商是陈明洋手下的,他和他父亲早年一起创办。入驻资金大概三千万,我找人查了一下当年的流水,前三年基本都是亏本盈利。后来他父亲找来几个小明星花小价钱给品牌做代言,效果也不好。”
方听松蜷起手指叩响工作台,声音断断续续,他皱眉问道:“我母亲家里的事我不清楚,她妹妹……我小姨叫什么?还是她丈夫,是不是入赘到陈家的?”
“是。”钟岁始回答得很迅速,“陈阿姨的妹妹叫陈思雨,跟你母亲不同,她是国外很有名的桥梁建筑师。跟你姨夫也就是那个入赘陈家的张康健是在一起意外事故中认识的。”
方听松的关注点在后面,“你怎么知道这些消息的?”
钟岁始的神情顿住,浅薄的认知范围在心中扩大了一些,他竟没想过方听松对家里的人物以及关系漠视到这种地步。他自然而然在iPad上翻找那年的新闻——建设之家的祸害:陈敬德之女凭借一手之力击碎A国双桥梦。
递给方听松后,钟岁始目光殷殷地盯着天花板上繁乱的射灯,眨眼一刻,他心中腾起一股对众多光线交叠在一起,繁杂而混乱的感觉的厌恶之情,偏激地认为射灯不该亮着,最好是沉灭,不可遏制的怒火在他眼中燃烧扩大,“哒哒”两声,火熄灭了。
“怎么了?”
方听松目光聚焦在他脸颊上,他默默看了一会儿,又煞有介事地翻动文稿,低下头去:“你看起来很狼狈,为什么?”
“我没事。”钟岁始清了清嗓子。
方听松伸手指向被他扔在一旁的iPad,问道:“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新闻了,再拿出来有什么意义?我小姨现在还是建筑师?”
钟岁始回想起一个古早的视频画面,整体是浅灰色的,带着黑白电视机的古董感,一位身穿样似格子裙的女士正埋头在一个男人怀里啜泣。
很有学术风格的女士正是陈思雨,男人是眼下入赘的张康健,他暗自思忖着,并没有发现方听松慢慢地靠了过来,那眼神正在潜移默化中窥探他的内心,撕碎了一层名为“谎言”的保护膜,盘亘在心中最柔软的一片土地上生根发芽,钟岁始骗不了他,他问:“你在思考怎么回答我的问题?”
钟岁始愣了一下,刹那间,他回想起自己着手调查的那个午后,窗外惨淡的阳光割裂他的瞳孔射进来,没过他的心底防线,刺向最信任的一颗果实,如一场疾风骤雨,冲出他的眉目和眼眶,使他语气不好地回答:“想了想前几年是怎么看这篇报道的。”
方听松饶有兴致,慢慢拿回iPad放在交叠的两腿之间,“说说看。”
钟岁始难以遏制自己的情绪,警戒感带来的疏远以及他本身同方听松几十年的情谊,又迫使他冷静下来,去平缓地思考,去冷静地回答。
他连同其上的问题一起,“现在已经不是了,你小姨在那场事故之后被撤职,现在是建筑大学的教授。那个年代没有这样发达的通信,所以在国内大家还尊称她为‘建筑之家的才女’。二十年前的意外让你小姨爱上了张康健,那时他还是个资质平平的小企业老板,生意做的也不好,是因为你小姨的名声才让他名声做大。报道内容没什么营养,不过是外国人觉得自己准备千年的恢弘大业被她一手摧残,心里不舒畅,写出来递给新闻媒体用来博眼球的。手段很卑劣,当然,澄清方面有你姨夫的一份力。”
“就靠澄清?”方听松惊奇地盯着他,钟岁始的目光却异常平静,一字一顿地说:“当年陈女士还是二十出头的青年新俊,还保留着少女心也算正常。”
方听松听罢点点头,若有所思地沉吟不语,对方不语,钟岁始也没有抢先发言的想法,视线从他的脸向下一点点打量,方听松虽然已经是三十岁的男人,保养得当,衣着得体,风采卓然,要不是身上三十岁的沉稳,当真看不出年龄。
方听松自己在心中揣摩好两人的关系,“那你说的张康健是靠我小姨创办的公司?”
从轻浮的语气能听出方听松对张康健的不服来,他明白自己看不起陈明洋讨好他母亲的下作手段,情绪上头,内心的业火也积压不下,另外牵连了张康健,但他本人并不觉得他冤枉,会做出巴结讨好行为、却不实打实增加自己公司实力的人又能好到哪里去?
钟岁始无意间看漏方听松对陈明洋以及靠哄骗芳心上位的张康健的不屑以待,耸肩道:“你小姨本来就很聪明,耳根清明,本来是不进柴米油盐的奉承话,却没想到在张康健嘴下败了阵。出了几千万,全是以前辛苦做项目赚的钱,按理说公司的初始股东,应该享有相应的股东权力,但我调查发现背后的实际挂名的是他儿子。你小姨被蒙在鼓里,前不久才发现。”
方听松严肃又少有的拘谨,放低姿态,低声问:“我小姨的事,我妈知道吗?”
“这事我不清楚。”钟岁始又立刻补充,说:“我觉得陈阿姨和小姨都是被蒙在鼓里的。陈阿姨虽然待人亲和,但要是发现身边有个这样狼子野心的白眼狼,八成也不会多亲近。”
方听松放下iPad,抬头郑重地说:“我今晚还要回家一趟。”
钟岁始压根不明白他为什么说句没头没尾的话,三人十几年的交情甚笃,彼此都清楚些,当然除了张亦嵋这个神秘人士——两人只知道他是被不爱露面的张家收养,在儿童收养所长到八岁被捡走,真实姓名未知,张家赐名“张亦嵋”。
张家是军阀之家,家里祖辈有身为开国元勋的大将军,还有有勇有谋的谋略家,家里小辈也都是正统上的军人,每个人胸前的徽章加起来不计其数。国家局面稳定之后,军阀之家的祖孙就渐渐隐姓埋名,再者,对世家小姐而言,他们整日舞刀弄枪的,手上也不知轻重,更别提怜花惜玉。
传宗接代总是问题,张亦嵋就是因为射击第一才被收养,张家老爷有大儿子是“断袖”的前车之鉴,将希望寄托于张亦嵋这个二养子身上,不过他自由散漫惯了,不喜欢官家军家的条条框框,祖训不背,长辈不跪,顶嘴冲撞的事也没少干,当然不至于被赶出家门,张家还指望他生养一儿半女。
不过他本人倒没那意思,心甘去追在太子党尾巴后面献言,不为什么,他喜欢盯着那群无脑的二世祖受他美言在赌场里将家产挥霍一空的感觉。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张亦嵋在太子党面前的化名是逸君,因姓张,曾被几个大家上张家围追过,张家老爷一面赔不是一面拿皇帝时期的军威压制,好不容易哄走骗走,看了张亦嵋又直叹气。因为张亦嵋觉得张家并非生他的亲生父母,打骂驱赶一切随意,他自己正好流浪在外过自在日子。
钟岁始恍惚中回想起最初认识张亦嵋的那天,晴朗午后飞来横祸般的存在,张亦嵋以头顶的栏杆做支撑,从二楼上翻了下来,一个花盆也被他带下来,落地时还死死抱着一盆新鲜的泥土,少年轻狂又张扬,方听松正要伸手询问他怎么样。
张亦嵋脸颊上蹭着湿泥巴,交盘双腿对两人笑着说:“没事,好得很。”
方听松又说:“我不打算带明泽回去,需要你帮忙照看一下。”
钟岁始立刻变换了态度,对待朋友的义子,他没有那么热心肠,手指点点iPad,熄灭的屏幕在他手下亮起来,“怎么不喊楣哥帮忙?我不……怎么擅长应付小孩儿。”
方听松的眉几乎一瞬间就皱起来,不是生气愤怒,仅仅只是疑惑:“你不懂应付小孩儿?明泽又不是孩子,他已经长大了。你跟他说话,他都明白的。”
不,这不相同。钟岁始心想,又一直摇头,方听松才解释他的第一个问题,“亦嵋最近应该都忙着要照顾李家的二公子,没时间帮我盯着明泽。”
钟岁始声音放得很缓,“方哥,你也说了,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没必要一直盯着,你也不用太担心。而且……他不是要上大学了吗?你可以找机会给他找一些负责老师,要他提前接触大学生活以及学习的内容,这样也不至于没事情做。”
“嗯……”方听松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很轻地点头,又带着一脸疲倦,他已经为盛家父母的事忙了一周,导致没到点合眼了。公司不时会有大大小小的会议要出席,一整天的忙碌只是充实且圆满,偶尔有不顺心的地方也不会影响他的睡眠。
盛明泽的事在他心中太重要,导致他一闭眼就会看到两个陌生人将盛明泽从他身边带走,方听松真的很害怕会出什么差错,一整夜都合不拢眼,他的房间在盛明泽的斜对面,盛明泽睡晚觉倒没有关门的习惯,为了不表现得那样突出,他只开了一条缝隙——
半夜从噩梦中惊醒会悄声起身站在缝隙后细听另一个房间内,盛明泽规律有温度的呼吸声。
只有真正听清楚,他才放心。
往往一整分钟过去,方听松仍没有听清晰,眼瞳依旧带着梦魇导致得阴影,他会假意下楼喝水,从盛明泽房间前经过一次,放缓脚步,轻声问他要不要喝水,然后,大胆站在门框下打量被月光映亮脸颊的盛明泽。
他才觉得放心,深呼吸一口又回到房间,再次进入这样的死循环。
钟岁始的提议有效果,方听松有所动容,“你可以带他在你家找专业老师做咨询,你在一边忙工作。”
钟岁始并没有动容,只是皱了皱眉,迫不得已才说出真相,“方哥,我家里最近不方便,不是孩子的事。”
“……嗯?”方听松大概一次就想到,另一侧由工作人员引领着身着暗灰格黑西装的盛明泽徐步走过来,矜贵且疏远,方听松一愣,他话都说不利索,“你也在家养了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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