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陶茵穿了袄子，但那一下摔得太寸，一双膝盖还是落了淤青，右膝尤其严重。
大宫女良荷给她送了些药，虽伤着了却也不能耽误当差，涂了药，两只膝盖凉飕飕的，堪堪止了疼。
顶着膝伤被人差遣忙碌了一日，待再回到暖阁时，已是未时。
冬日昼短夜长，这会儿天有些擦了黑，殿中中早就燃了明烛，冬日里樊龄誉一般在暖阁处理政务，陶茵再回来时，曾小姐早就没了踪影，话说回来，陶茵虽没同这位曾小姐真正打过交道，光凭着方才她替自己解围陶茵便能品得出来她不是个坏人。
旁人遇此大概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明明也可以选择视而不见，可她没有。
因着品阶不同，穗安不似良荷那种大宫女，只能在角落候着，从前见不着的时候，陶茵日日想同他见面，可如今真的见着了，她反而不愿意再往前凑了。
她是打心眼儿里有些记恨樊龄誉的，加上和他赌气，便不想上去与他相认，更何况今日的事一出，原本十分信任他的陶茵也有了犹豫和迟疑。
一别数年，眼前人或已非彼时人，她也没有把握再相认时，那人还能不能心平气和的与她说话。
樊龄誉不再是从前那个落魄皇子，也不是那个不受重视的征王殿下，他成了高高在上的帝王，他曾将自己所有的脆弱与窘迫都暴露在自己的面前，此去经年，那些不堪的过往或是成了他心底的一段忌讳，他还会不会允许陶茵这样的人存在尚且存疑，命只有一条，她赌不起人心。
这回，连她自己也不晓得接下来的路到底该怎么走了。
正站在门前发呆时，忽听门外有人禀报，说是素阳公主求见。
只听杨京得了里面人的首肯，出门相迎。陶茵正好奇素阳公主是谁，竟没想着殿门一开，有一抹倩影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全无规矩可言，亦不顾杨京的劝阻，甚至觉着站在一旁的陶茵碍眼，还顺势推了她一把：“起开！”
乍被人猛推一下，本就发疼的膝盖一软，险些没撑住，下意识的想要发火，却猛然记起自己现在是个普通牛马，这股火也顺势灭了。
同时陶茵也将冲进暖阁的人认了出来，除了那自小没规没矩的樊龄秋还能有谁。
阔别六年整，她也成了大姑娘了。
瞧她梳的是妇人髻，想来也成家了。
六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足可改变许多事。
她风一般的入门，金椅上那人自是岿然不动，甚至连眼皮也不曾抬一下。
“皇兄......”她似憋了一肚子火，咽了一肚子气，噙了泪，咬着牙才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你当真要做得这么绝吗？”
“顾陌是我的夫君，你若杀了他，往后我又该怎么办？”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的夫君又如何，凭着驸马的头衔就可脱罪吗？”抬眼看自己妹妹时，樊龄誉的眼中毫无半分情绪，似对面的不过是个陌生人，与他有着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此案共涉一十六人，你只杀了六个，其中一个就是顾陌，难道他就非死不可吗？”
在质问出这句话时，樊龄秋的牙是咬着的，可见她对樊龄誉分明心中有气。
到底是沉不住气的性子，干脆又道：“到底是顾陌罪无可恕，还是皇兄你对我的憎恨加注到了顾陌身上？”
此言一出，吓得杨京和良荷同时瞪圆了眼。
杨京上前一步，小声劝慰：“公主，您伤心糊涂了，请慎言。”
奈何杨京递的台阶她根本就没想要，反而声量再次拔高，“我清醒着呢，我一双眼也看得清清楚楚，你就是想要报复我，你自己的女人死了就怪在旁人头上，你见不得我与顾陌伉俪情深，所以你就要想方设法的拆散我们！”
“我不服你，我就是不服你！”说到意起，樊龄秋像是着了魔一样红着眼拍着自己胸口，脖上可见因用力而起的青筯，“有本事你将我一起杀了，我变成鬼下到黄泉也不会让你的女人好过！我会慢慢的折磨她，让她死也不得好死！”
樊龄秋话尾音尚未消失，便听咣啦一声，是瓷器碎开的声音，甚至一角碎片蹭着陶茵的绣鞋飞过。因为这些话，陶茵的瞳孔微张，不觉紧张起来，窄袖下的手紧紧捏起了拳头。
指尖儿冰凉。
顺着痕迹看去，樊龄秋的脚边正躺着一只碎裂的茶盏，残余的茶汤甚至还冒着热气。
方才那一番口不择言明显是触了樊龄誉的逆鳞，他顺势抓起手边的茶盏就砸了出去，即便如此却还是手下留情，只砸到了公主脚下，否则这会儿挂彩的必是她的脸了。
“你当真以为朕不会杀你是不是？”樊龄誉缓缓站起身来，脸色竟带着骇人的杀意，是陶茵从未见过的乌沉，“就凭你方才那几句话，朕就可以剥了你的皮。”
别说陶茵，这样的皇兄她也是头一回见，许是今日果真被怒意冲昏了头脑，以至于让樊龄秋几乎忘记了，他不再是昔日那个不被重视的四皇子，而当今的圣上。
眼中寒芒似刀，割出她不曾有过的恐惧，樊龄秋被他的气场吓到，难得有些瑟缩的吞了下口水，却仍嘴硬道：“杀就杀......”
因害怕而猛眨了几下眼皮，连声线也是带着颤音的，“我不怕，反正你将我五哥关了，二哥三哥也都被你赶出了京城，还差一个我吗......”
“好，朕如你所愿，”这一次，樊龄誉再没纵容他，“来人！”
门外的亲军卫已等候多时，只待得命。
眼见着几人于陶茵眼皮子底下迈着方步入殿，而后又听樊龄誉下令，“素阳公主大不敬，将她送到规礼司关押起来。”
亲军卫几人得令，上前要拿人，却被樊龄秋一把甩开，又闹起来，“你不能关我！我要去见母后！”
自然，樊龄誉对此无动于衷。
凭她闹，亲军卫直属皇命，根本不吃她这一套，只要皇上下命，管她公主皇子，且一并拿下。
樊龄秋自小养尊处优，何时被人这般对待过，就在她将要被拖出去时，只听樊龄誉又道：“朕已经下旨，三日后处死顾陌，介时朕会让人带你去瞧瞧，何为五马分尸！”
“朕还会让你知道，活着比了还要难。”就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樊龄秋的眼中尽是惊恐，因为她分明瞧见皇兄眼中那股阴鸷的煞气，他明明面无表情，却又隐带笑意，而那笑意似刮骨的刀，割得她背脊生寒。
那金椅上的人，似早成了一方恶龙，周身萦绕着厉鬼之气，
这一瞬，樊龄秋是后悔的，悔自己今日的鲁莽，悔自己方才说的那些话......
然，已经来不及了，事情似再没了转圜的余地。
就在她被带离殿中时，那双生无可恋的眼，陶茵瞧得一清二楚。
不容分说，此刻那人狠厉的眼神，连陶茵也吓了一跳。
五马分尸这样的酷刑，陶茵只在剧里书里见过，剧中有假，可自他嘴里说出来的却不是假的。
虽不知那个叫顾陌的到底犯了何罪，可让他的妻子亲眼见着，这难道不够残忍吗？一阵恶心袭上，陶茵只觉着膝盖好似更疼了。
他何时，成了这样了呢？
这样的场面并不多见，显然向来稳重的良荷也被吓得不轻，她望着方才素阳公主所站之处那只碎裂开来的茶盏不禁在想，五马分尸是否如此，眨眼间整个人便拼不成完整的了？
“奴婢去给皇上再换盏茶来......”她十分有眼力的招呼着一侧的小宫女前来收拾凌乱，在确认地上再没碎渣时才去煮茶。
且听金椅上的人又吩咐了杨京几句，转而连杨京也离开了，顷刻间，暖阁内的人都走了个干净，门口的陶茵离他最近。
方才闹这一场亦伤了樊龄誉的元气，让人觉得身心俱疲。
他人歪坐在金椅之内，手肘撑了扶手，修长的手指扣在眼目上静默良久才再次坐直。
这会儿天色照比刚才更暗了一些。
目光瞄向一侧玉华灯，他低低叹了一声才重新执起朱笔，吩咐道：“将灯芯挑得亮些。”
暖阁里现下只有他们两个人，很显然，这话是冲着陶茵说的。
灯芯燃得久了需用这绣剪子稍去去燃糊的梢，才能使得蜡烛火苗更大一些，烧起来也更亮一些，之前这活都是良荷的，可这会儿良荷去煮茶了。
陶茵慢吞吞的朝前凑去，左右环顾，而后才在手边高架小几上看到了一把小铜剪。
将他桌上的灯罩取下，学着良荷的样子抄起小铜剪，功底却照着良荷差了许多，没深没浅的照着那灯芯就是一剪子。
很不巧，这一下手力道没控制好，烛火一下子被她给掐灭了，刹时暖阁彻底暗下去了。
陶茵当场尬住。
骤然失光，樊龄誉终将视线投到她的身上，借着阁外的烛光才发现，今日入暖阁的竟是个眼生的宫女。
仅这一眼，让樊龄誉眼皮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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