茵陈刚换好那身雅青宫裙，准备转身往外走，迎面便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许久不见，别来无恙。”桔梗身着样式相同的雅青宫裙，腰佩内廷管事牙牌，驻足含笑，将一方素白纱巾递向她，“贵妃说娘子的样子此刻尚不便显露于人前，所以让我把这个给你。”
“贵妃还说，娘子心中定有许多疑惑。戴上面纱之后，请随我来，贵妃会亲自为你解惑。”
离开略显清冷的披香殿，重走高墙巷道，便来到东边的椒兰殿。距离殿门尚有一段距离，一股暖融馥郁的芬芳便悄然包裹上来，与披香殿内燃烧香料发出的沉厚气息截然不同，这香气仿佛自有生命，清甜、鲜润，是无数正在盛放的鲜活花草吐纳出的自然清香。
引路的桔梗在偏殿入口停下脚步。门扉半开，那股暖香源头便在此处。
“贵妃就在花房中，娘子请进。”桔梗侧身让开，示意茵陈独自前行。
茵陈微做停顿，迈步而入。进门之后眼前豁然开朗，此地乃是一座极其宽敞明亮的花殿。穹顶高阔，镶嵌着大块剔透的水晶琉璃，将天光柔和地引入，均匀地洒落在层层叠叠的花架之上。
地面并未像其他殿宇那样铺设地砖，而是用细砂与鹅卵石围出片片相连的草地，寒冬腊月里此处遍地嫩草。
不下百架紫檀木花架错落有致地排列着，上面摆满珍奇花卉：娇艳欲滴的牡丹开得正盛，碗口大的花朵雍容华贵；名品兰草舒展着修长碧叶，幽香浮动；成簇的西域玫瑰红似烈焰……还有无数茵陈叫不上名字的珍品，姹紫嫣红，争奇斗艳。
花架间点缀着小巧精致的假山流水，暖炉无声地散发着适宜的温度，空气湿润而芬芳，像是将春日一角偷来悄悄藏匿在了此处。
踏着玉石铺就的蜿蜒小路进到花房深处，茵陈的目光穿透前方那层朦胧的淡青纱帐，落在最深处一个正侍弄花草的纤细背影上。
“南星？”
纱帐内的身影闻声一顿，随即缓缓转过身来。
刹那间，两张毫无二致的容颜，隔着那层如梦似幻的淡青纱帐，望向彼此。
“姐姐。”南星从纱帐后走出。
只见她身着一袭浅粉宫装，阳光透过琉璃顶倾洒到衣料上，凝成温润内敛的华彩。裙摆逶迤在地，行动间如有流光浮动。
梳着高耸的朝天髻，发髻正中是一支展翅欲飞的九尾点翠嵌红宝金凤钗，凤口所衔珍珠流苏垂落鬓边，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在额间映出跳动的光影。两侧对插赤金镶红宝石牡丹花钗，衬以金累丝嵌珍珠芍药掩鬓，耳畔悬着红宝石镶东珠耳坠，与红唇相互映衬，光华流转。
“姐姐。”除却长相与身形，二人的音色也相差无几，但不同于茵陈的清冷梳理，南星说话时语调是柔和的，尾音总是微微上扬，带着五分乖巧，五分娇俏，比之赵灵犀更加柔软，让人下意识觉得她是需要被呵护的。
“你回来了。”她停在几步之外，涂着蔻丹的手指轻勾花剪，对着茵陈微笑，“为何如此看着我，见到我很惊讶吗？”
“你为何成了梁帝的妃嫔？”
“此事说来话长。”南星做出思考的模样，“嗯……让我想想该如何用最简短的话概括呢？”
“当初你代替淑媛公主去了北虞，我便被皇后扣下作人质。虽然只是演戏给她看，但我很不开心。所以就想了个办法，见了陛下一面。”她伸手轻触自己的脸，“那一面之后，陛下果真对我念念不忘，没多久便亲自向皇后讨了我，将我纳入了后宫。再然后，我的品阶一级，一级地往上升，就坐到了贵妃的位子上。”
“这件事你事先跟师父商议过吗？”茵陈眉头微皱，问道。
“我若是事先同她说，她必然不会同意。”南星却道，“此举有可能招来皇后忌惮，一招不慎，多年经营便可能毁于一旦。我若成了还好说，若是败了，届时我们会落得满盘皆输的下场。”
“那你……”
“可是我不会失败。”南星打断茵陈道，“事实也证明我的判断是对的。姐姐，师父她年纪大了，有时行事难免过于保守。所以她的话，也不是都要听的。”
“如今我虽只得妃位，却独占恩宠，陛下对我言听计从，经过多年努力，我对后宫的把控已经超过皇后。前朝也已开始布局，司徒家即便势大，但你要信我，不用很久，大梁整个朝堂都会握在我的掌心。届时梁国明面上的皇帝是谁不一定，但实际的掌控人，一定是我。”
“你将北虞皇室耍的团团转，我将梁国皇室玩弄于股掌之中。这三年，我们都没浪费，而且做出的成绩已经超出了师父当初的计划，不是吗？”
“我们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需要师父照顾和教导的小孩子了。姐姐，以后的路如何走，我觉得我们应该自己谋划，而不是继续跟从前一样事事听从师父的命令。”她问茵陈道，“你觉得呢？”
茵陈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道：“师父现在人在哪里？”
“云州出了件棘手的事，她亲自过去处理了。”
“丽景台从前听命于皇后，现在？”
“自然是辅佐我。”南星道，“不过此时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明面上师父仍旧效忠于皇后。而我，则是一个摆脱了丽景台约束的‘叛徒’。”
“皇后没有怀疑吗？”
“她为何要怀疑？”南星把玩着手中花剪，道，“你我只是两个身份卑贱的罪奴，丽景台培养出来的细作，毫无根基，两朵浮萍罢了。而皇后背后有司徒家，她的兄长司徒宏是和陛下一起打江山的开国功臣，师父和丽景台又已经投效她多年，为何要背叛她这位大梁皇后而转投我这个叛徒呢？”
茵陈听完沉思须臾，又问道：“我刚从北虞回来，不知道眼下石城的局势，与三年前相比是否发生了变化？”
“明面上看，并没什么变化。”南星道，“司徒家仍旧一家独大，丞相司徒宏独揽朝纲，和司徒英鸾一起，兄妹二人的权柄甚至超过梁国真正的君主。”
“但是暗地里，可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她接着道，“陛下从前被蒙在鼓里，以为司徒宏一直对他忠心耿耿，这两年逐渐看清他的狼子野心，忌惮之心自然越来越重。然而他已经放权多年，想要一下子解决掉司徒家是不可能的，必须培养出新的心腹，让这个心腹在朝堂上和司徒宏打擂台。”
“此人是谁？”
“东阳王，赵延。”
这个名字茵陈虽然不算熟悉，却也是有印象的。按照辈分，他是梁帝的堂弟，但两人虽是同辈人，年纪却相差近三十岁，赵延的年纪和梁国太子也就是赵灵犀的同胞兄长的年纪相差无几。
梁帝本是前朝武将，以武起家，而他的同姓兄弟在梁国建立之初也效仿他当初所为，发动兵变意图夺权。彼时梁帝被困石城十九日，幸有司徒宏及时带兵回援，才解石城之困。
那一战之后，参与谋反的赵姓旁支纷纷被诛，没参与的也遭到梁帝忌惮，所以梁国建国二十年，本家宗室一直处于遭受打压的状态，反倒是司徒家这个外戚的权柄愈发膨胀。
赵延虽然是梁帝的亲堂弟，自出生起便被封了王爵，但一直是空有虚衔不受重用。
“是你在助他？”茵陈问南星道。
南星并未否认。
“他如今在朝中任什么职位？”
“金吾卫大将军。”
茵陈惊讶：“禁军不是一直掌控在司徒宏手中吗？”
“原本是，但两年前陛下出宫行猎遭遇刺客，险些命丧猎场。司徒宏护卫不力，被免了职。”南星一边说明原因一边露出得意的笑容，“幸有东阳王在场救了陛下，所以陛下便将这宿卫京都之权给了他。”
“你的计划？”
南星俏皮地眨了眨眼，像在撒娇，又似在邀功：我厉害吗？
“不仅如此，你可知此次大胜北虞，前线领兵的主帅是谁？”
“也是他？”
“我是相信姐姐，所以向陛下荐了他去领兵。”南星道，“姐姐果然没有让我失望，亲自将这么大一个功劳送到了他手中。”
“姐姐。”她忽然上前，一把拉起茵陈的手。
茵陈没有防备，反应过来想要躲闪时南星的手指已经触到她的掌心，随即视线也移了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她看了眼那些被指甲掐破的口子，又抬头看向茵陈，
“没事。”茵陈将手收回来，并没有解释的打算，而是继续问道，“为何选中了他？”
“因为他……听话呀。”南星笑道，“他信任我，超过这世间任何一个人。”
闻言，茵陈收回袖中的手再次无声地收紧，意识到之后，又缓缓松开。
“阿姐，既然你已经回来了，那就来我身边帮我吧。”南星道，“我在明，你在暗，咱们姐妹联手，用最快的速度先将梁国拿下。然后以此为根基，再纵横谋划，逐个瓦解北虞、东周和西楚，重建我李氏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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