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秀寺到了。”司徒敬远领着队伍行至神秀寺大门前，调转马头面向朱晏所乘的马车，对着车厢道，“公主，请下车吧。”
王滢先从车上下来，看见年久失修的神秀寺大门，不禁脱口而出道：“这地方叫人怎么住？”
“能遮风挡雨，自然就能住。”司徒敬远哂笑道，“当然，此处是远远不能与上清园相提并论的。”
“阿滢。”
“殿下。”
王滢转身，将朱晏从马车上扶下来。接收到朱晏的眼神之后，只得压下心中怒火，不再与司徒敬远争辩。
“公主，请吧。”司徒敬远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朱晏，一只手松开缰绳姿态慵懒地做出“请”的动作，眼中皆是戏谑的意味。
“有劳。”朱晏目不斜视，昂首挺胸地迈步前行。
拾阶而上时，和王滢二人的脚印清晰地印入门前台阶上的积尘中。
随行禁军只列站两侧，并没有上前开门的意思。王滢只得加快脚步来到大门前，亲自将门推开。甫一接触，她的掌印便印在了大门最里侧的两颗铜钉上。
“咳咳咳……”王滢被飞起的灰尘呛的掩鼻后退，伸臂挡在朱晏面前，忽然有些庆幸她此刻穿的是南梁的服饰，窄口宽袖，尚能为长公主遮挡一些飞来的尘埃。
“快些进去。”见朱晏二人停在门口不动，守在门口的禁军不耐烦地催促道。
看着朱晏二人跨过门槛进入寺中，司徒敬远提醒道：“公主身份敏感，陛下担忧您在石城发生危险，所以命我传口谕，若无召见，公主便安心在寺中修身养性，不必外出行走了。至于一应用具、四时衣物及三餐口粮，自有人按时送到。公主若是有要事需要求见陛下，可命驻守在此的金吾卫向宫内传话。”
说完不待朱晏给出回应，便打马离开，同时命令禁军道：“关门。”
厚重的寺门在摆动间发出沉厚又尖锐的嘲哳声，随着最后一声闷响落下，彻底将外部世界隔离，留在朱晏和王滢眼中的便只剩下院中没过人头的枯草和殿内破了头颅的佛像。
“殿下，属下方才一路行来，留意到附近街道上有许多暗中盯梢的人混在百姓中。”王滢对朱晏道，“不知是梁国的人，还是其他势力？”
“此处地处石城中心地带，临近皇宫，又有禁军驻守，外面的人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盯梢，多半是南梁的人。”
“丽景台？”说完之后，王滢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属下失言，殿下恕罪。”
“你又没说错，何罪之有？”
王滢这才小心翼翼地直起身，悄悄去打量朱晏的神情。长公主殿下一派从容，从她面上看不出任何一种她想象中可能出现的反应。王滢又无声地将视线收回，强行将那人的身影从自己脑海中清除出去。
只听朱晏继续道：“如今南梁更希望孤活着，想要孤的性命的，另有其人。他们派来的人，的确是在保护孤。”
王滢不敢再随意接话，替朱晏清理着沿途的荒草，两人穿过庭院，走进了蛛网遍结的大殿。
她拿来一张蒲团，拍掉上面的积尘，又从包袱里拿出一件自己的上衣铺在上面：“殿下先在此稍坐片刻，属下去看看后面的禅房，清理出来之后再请殿下移步。”
朱晏坐在大殿中央，抬头望向那端坐高台，几乎与屋顶齐高的佛像。据说这尊佛像是高僧神秀的弟子在他圆寂之后根据他年轻时的样貌塑成的，可惜缺了半边脸，剩下的部分也斑驳不堪，五官已经无法辨认了。
……
“阿姐，今日听表兄说完我才知道，原来前朝开国皇后神昭皇后也是谢氏女，而且与阿翁属于同一支。如此说来，她算是阿姐和表兄的祖上。”
“也是你的祖上。”
“神昭皇后的一生堪称传奇，她诞下的两儿一女也不同凡响。其中最让人惊讶的是她的幼子，竟然自请放弃亲王封号，跑去南地做了和尚，还成了神秀宗的开派祖师。”
“你从石城来，可曾去过神秀寺？”
“不曾，但是听说过。神秀寺曾是南地第一大寺，但是梁帝登基之后下令灭佛，云州、覃州、昙州、珍州的佛徒被尽数驱逐，神秀寺早在十几年前便空了。”
……
朱晏对着佛像，忽然笑出声来。
谎言，全部都是谎言。
朱河清啊朱河清，沦落至此，全部是你一厢情愿，自寻死路！
霎那间，她的脸苍白如纸，忽然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正在打水的王滢听见大殿里传出的动静立即疾奔过来：“殿下，你怎么了？”
“血……”看见从朱晏指缝中溢出的鲜红，王滢大惊失色，“怎么会咳出血来？”
“属下这就去找人。”
她跑到寺门后拍门大喊：“来人，请御医，殿下病了，我们要御医！”
“外面的人听见没有，我们要御医！”
“喊什么喊！”外面起初没有回应，王滢猛拍了一阵大门之后才传来禁军不耐烦的声音，“还当是在北虞呢，我去哪儿给你请御医？”
“寻常郎中也可。”王滢用卑微的声音祈求道，“求求你们，请郎中来替殿下看一看。”
“要请郎中也行，先拿诊金。”
王滢立刻摸向自己的脖子，从领口里面掏出了自幼佩戴的护身金佛，犹豫须臾，一把扯下，隔着门缝塞了出去：“这个给你，劳烦替我请一位对得起这份诊金的郎中，除却出诊费用和药钱，剩下的钱全部归你。王滢在此拜谢！”
金佛被门外的禁军接了去，过了片刻，只听他道：“等着。”
……
离开椒兰殿，茵陈又被人带到昭阳殿。
皇后司徒英鸾拥有协理朝政之权，茵陈进入昭阳殿时，她正端坐于一张巨大的紫檀木蟠螭纹御案之后，伏案批阅奏章。
殿内异常空旷而寂静，唯有铜壶滴漏单调而清晰的“嘀嗒”声，以及挪动奏折擦过桌案发出的轻微沙响。数名身着同色宫装的宫娥垂手侍立在殿柱之畔、帷幔之侧，个个屏息凝神，低眉顺眼，如同殿中精雕细琢的陈设一般，静若无声。
“小人拜见皇后殿下。”茵陈依礼深深下拜，话音在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起一丝微弱的回响。
“啪。”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是那支紫玉狼毫被司徒英鸾稳稳地搁在了白玉笔山上，笔尖饱蘸的朱砂在笔山凹处洇开一小点刺目的红。
司徒英鸾并未立刻抬眼。她似乎只是略略停了笔，目光依旧落在展开的奏章上片刻，仿佛在权衡字句。片刻后，她才缓缓抬起眼睫，视线精准地落在殿中跪拜的茵陈身上。
那目光沉静如深潭古井，不含喜怒，亦无波澜，却带着无形的威压，沉沉地向茵陈笼罩下来。
“去见过你的姊妹了？”
“回殿下，是。”
“贵妃都跟你说了什么？”
殿内本就凝滞的空气，此时骤然又添了三分寒意。
“回殿下，贵妃同小人述说了这三年的思念之情。”
“还有呢？”
茵陈沉默片刻，接着道：“小人好奇这三年间都发生了什么，贵妃大致同小人说了一些。”
“那对于这三年的变化，你是如何看待呢？”
“小人自幼父母双亡，若无台令，根本不会活到今日，茵陈生是丽景台的人，死是丽景台的鬼，绝不会背叛丽景台。”茵陈俯地叩首，“请殿下相信小人。”
殿内又安静了片刻。
“你为大梁立下汗马功劳，本宫作为母亲，心中也记你一份恩，自然是相信你的。”司徒英鸾终于发声，殿内凝滞的空气才重新流动起来。
“小人惶恐。”茵陈道，“潜伏敌国三年为大梁立下大功的乃是淑媛公主，小人不敢冒领功劳。”
闻言，司徒英鸾浅浅露出一丝笑意：“起来说话。”
茵陈从地上起身：“谢殿下。”
“想要什么赏赐？”司徒英鸾道，“不论是钱财珠宝，还是官职地位，尽管跟本宫提。”
“回殿下，小人想做玄部的掌令使。”茵陈答地干脆。
“为何是玄部？ ”司徒英鸾问道，“你不是归属天部吗？”
“因为天地玄黄四部，如今只有玄部掌令使的位置空悬。”茵陈道，“正是因为小人从前是天部的人，天部的掌令使待小人不薄，小人不能恩将仇报。再者，小人在北虞时，与台中的联络曾中断过，小人猜想定然是因为玄部不太平。小人向殿下担保，若玄部由小人统领，必定稳若泰山，像上次那样的乱象绝对不会再出现。”
“本宫知道了。”司徒英鸾略作考虑，然后道，“待十二娘回来，本宫会亲自跟她提。玄部掌令使的位子，给你了。”
“小人叩谢皇后殿下！”
……
茵陈离开之后，一名与司徒英鸾年纪相仿，方才一直侍立在她身侧的女官上前一步，跪坐下来，开口道：“殿下，当真要把玄部掌令使的位置给她？”
“你觉得不该给？”
“婢子不敢替殿下做主。”司徒奉平道，“可是她们毕竟是同胞姐妹，她说她不会背叛丽景台和殿下，如何能证明她没有撒谎？”
“丽景台出来的人，即便是同胞姐妹，你以为她们之间又有多少感情可言？是跟在本宫身边，还是去跟随一个除了陛下恩宠毫无根基的妃嫔，如何选择才对她最有利，她的心中自有衡量。”司徒英鸾道，“与其说人，他们更像刀。是十二娘亲自挑选，亲手打磨出来的一柄柄尖刀，只能为本宫所驱使。南星敢背叛本宫，本宫就要用茵陈亲手将她斩断。”
“可是……”司徒奉平道，“万一茵陈跟南星一样野心勃勃呢？”
“奉平，本宫想要她们的命，如同碾死两只蚂蚁。”司徒英鸾转头看向司徒奉平，“你在担心什么呢？”
“殿下说的是，是婢子多虑了。”
“眼下最该花费心思的人不是她们，而是东阳王。”司徒英鸾重新拿起朱笔，喃喃道，“本宫一不留神，居然让他钻了这么大的空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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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英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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