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高二以后,我的名字常年占据着理科排名榜上的第一名,每次考试结束,我不仅研究自己各科的成绩,还会把年级前二十的各科成绩也抄下来,从其中发现一个规律。
大家基本都会有一门不擅长的科目,六科里面总会有一个偏科的,有人语文不好,有人英语不行,还有人觉得生物要背的太多……
在大家都有一门铁定会拉低总分的情况下,我要努力让自己没有短板科目,虽然单科成绩我从没拿过第一,但一算总分,我总是能把那些所谓的“单科天才”远远甩在后面。
我不是天才,真正的天才都在脱产集训备战竞赛,高考是我唯一能走的路,但好在,高考只看总分,这个世界总还是给普通人留下了一条独木桥能走。
唯一让我一直牵肠挂肚的,就是薛时绾,我已经有将近两个月没有收到她的信了。
校门口传达室的大爷基本每天见到我都会摇摇头,告诉我今天没有我的信,这种失去联系的感觉很不好受,我十六岁的生日礼物是一部新款手机,我拿到手的下意识就想给薛时绾打电话,但在拨号键面停留很久才想起来,我并没有薛时绾的手机号码。
直到冬至那天,正好是个周五,我虽然不能回家,但还是溜出学校,跑到地下商场找薛阿姨。
兰越的冬天不下雪,可是寒意依旧裹挟着冷风往骨头缝里钻,我在校服外面穿了一件羽绒服,把自己裹成熊,地下商场的暖气开的足,冷热交替,我的眼镜瞬间糊上一层雾气。
薛阿姨在看店,服装店的老板依旧穿的花里胡哨,骑着摩托车在门口停下来,穿着看不出真假的皮草,从车上拎下来两个装满饺子的保温饭桶。
“知道你们南方人冬至喜欢吃汤圆,但谁叫老娘我是东北人,只会包饺子,不会包汤圆,”老板把保温桶里的饺子一股脑全倒出来,撸起袖子:“来,今天咱仨把这两桶饺子全造了!”
热气腾腾的饺子在盘子里冒着白烟,我就算是敞开了肚子猛吃,也依旧没办法完成老板的豪言壮语,吃到最后,还剩下十几个饺子。
店里的暖气熏的人暖洋洋的,又刚吃饱了饭,我打了个哈欠开始犯困,站起来在店内溜达着清醒清醒。
好巧不巧,一阵铃声响起,来源是薛阿姨大衣口袋里的老款翻盖手机。
我把手机给薛阿姨拿过去,是个陌生号码,她接起来,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喂,妈,我在兰越火车站,你能来接我吗?”
薛时绾!化成灰我都能认得出来!
虽然不知道薛时绾为什么会在冬至的夜晚从武汉跑到兰越,但我们都没空思考那么多,薛阿姨穿上衣服就往外冲,老板在后面喊。
“骑我的车去!钥匙没拔!”
那天是2005年的冬至,薛时绾孤身一人回到兰越,除了身上的衣服,她什么都没带回来。
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隐隐预感到武汉在我离开后应该发生了巨变,我很想见薛时绾一面,想问清楚一切,但却只能在学校里度日如年。
冬至后的第三天,我去办公室问问题的时候听到老师们闲聊,说今天有个从武汉转来的新学生,要不是因为成绩好,学校本来都不想收,就因为那个新学生的父亲是个潜逃在外的经济犯!
我手里的卷子措不及防的被扯开了一条大口子,回过神来后,我什么都顾不上了,扔下卷子就往文科班跑。
一中的文科班很少,每个年级只有两个,一个重点班,一个普通班,薛时绾在武汉的时候成绩不错,所以很好找,我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文科重点班角落里的那个没穿校服的身影。
“薛时绾!”
我站在门口叫她,班级里面其他的同学都回过头看着我们,眼神中有疑惑有打量。
我忽略掉各种各样的目光,拨开人群走到薛时绾面前。
“你为什么回来了?是不是出事了?是薛建国又犯病了?还是刘艳又欺负你了……”
薛时绾腾的一下站起来捂住我的嘴,沉默一会儿后才拉着我走出班级:“出来说。”
我把薛时绾带到教学楼后面的小花园里,确认周围没有人后,我从薛时绾口中得知了这几个月来发生的所有事。
薛建国工作的房地产公司被查封了,原因是非法集资,这件事其实早就有了风声,至少薛建国早在公司查封的前一天就知道了消息。
他跪在怀孕三个月的刘艳面前,泪眼婆娑的道歉忏悔,说这些年他犯过的错误,说他们美好的曾经,还说起他们即将降生的小生命。
那天夜里薛建国说了很多,他还说自己需要一笔钱,只要有了钱,他就能东山再起,以后让刘艳和孩子们过上更好的日子。
刘艳信了,她打开那个薛建国从来没注意过的底层橱柜,从里面掏出一盒金玉首饰和她这些年攒下的私房钱,最后还把那枚当初在薛时绾耳朵上留下伤疤的金戒指也卸下来。
薛时绾曾经气急败坏的问过刘艳,那些东西加在一起有多少钱?
“六十多万吧,”刘艳说:“够在武汉买套小房子了。”
“这么多钱你都给薛建国了?!”薛时绾质疑:“他骗了你多少次?你还信他?”
刘艳一边摸着肚子,一边叹气。
“这次不一样,他在我面前跪下了……他是第一个跪着和我道歉的人。”
当年在夜总会跳钢管舞的刘艳喜欢上薛建国,就因为薛建国是唯一一个会在她不小心从钢管上跌下来时,问她疼不疼的男人。
因为轻飘飘的一句关心,混迹欢场的刘艳就把真心捧给了薛建国,现在她再一次选择原谅和相信,一颗真心却只换来薛建国潜逃出国的消息。
房地产公司的高层几乎全部潜逃,警察没抓到人,就来别墅区询问刘艳,可刘艳一问三不知,一双眼睛流干了眼泪也毫无薛建国的音信。
薛建国潜逃的第二个月,刘艳的肚子开始显怀了,银行的催款单和高利贷催债一起上门讨钱,薛建国用别墅做了贷款抵押,还借了上百万的高利贷,而这些钱全部被他带着逃到了国外。
因为实在无力偿还银行的贷款,也为了躲避催债的高利贷,刘艳带着全家从别墅里搬了出来,搬进了一间租金便宜的出租屋。
薛时绾骂过刘艳傻,薛建国跪一下道个歉,她就把钱都给出去了,落到现在的下场,三个人第二天的饭钱都不知道从哪儿来。
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这个道理放在任何人身上都适用,薛时绾和刘艳吵架,刘艳也反过来和薛时绾拌嘴,两个人都像是充满了气的气球,下一秒似乎就要炸开。
在这样的高压生活下,刘艳重新踏入了夜总会,她已经三十多岁了,还怀着孕,做不了跳舞的小姐,也干不了陪酒的活,只能去接待没人愿意理的客人,去赚没人愿意赚的钱。
薛时绾下晚自习回家的时候经过夜总会一条街,撞见过刘艳,她看见自己记忆中总是趾高气昂的继母满脸堆笑的讨好周围挺着啤酒肚的男人,男人不老实的手攀上她的腰和孕肚。
薛时绾冲上去骂走了那个讨人厌的男人,把自己的校服外套脱下来,盖住刘艳身上廉价的性感服装。
武汉的深秋萧瑟阴冷,薛时绾穿着单薄的短袖校服走在前面,刘艳披着外套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位置,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进出租屋。
最后是薛时绾忍不住说:“你去找别的工作挣钱不行吗?干点什么都比做这个强!”
刘艳把校服外套扔给薛时绾:“外面刷盘子的都不愿意要个显怀的孕妇,别的工作?要真那么容易找到工作,早十几年我就不会进夜总会跳舞,也就根本不会遇上薛建国。”
刘艳坐在楼梯间点燃了一根烟,那是客人给的,她自己平时不抽烟——买烟的钱太贵了。
白色的烟雾笼罩着刘艳的面庞,模糊了她的五官,薛时绾听见她轻轻的说。
“你长的这么漂亮,又是个女孩,要是以后走投无路了,可以出卖劳动,出卖体力,甚至是出卖尊严,唯独不能出卖自己的身体。那些所谓挣快钱的工作不会让你渡过难关,只会让你在泥潭里越陷越深,最后彻底烂在那里。”
薛时绾回应:“我又不傻,当然不会干那种工作。”
刘艳吐出一口烟,笑了:“是,你现在不用担心钱,好歹我和薛建国还没离婚,法律上算你继母,有我活着一天,饿不着你。”
薛时绾皱眉:“我这辈子就一个妈,别瞎攀关系。”
刘艳罕见的没生气,甚至还乐呵呵的笑起来,捧着肚子笑得肩膀一颤一颤。
如果命运就此停手,或许她们会继续用法律上的继母女关系,相依为命的在武汉生存下去,一起等待薛建国在国外落网的消息,可命运有的时候像条疯狗,咬死了就不松口,非要把人逼上绝路才算结束。
她们的出租屋迎来了一群高利贷催收的不速之客,那些纹龙画虎的小混混把出租屋里所有值点钱的东西都搬走了,甚至抓着薛时绾的便宜弟弟威胁,如果下个月凑不出他们要的钱,就割肾还债。
那是个根本不可能凑出来的天文数字,薛时绾连夜跑到派出所报了警,等她回到出租屋的时候,刘艳已经收拾好了一片狼藉的屋子,煮好了长寿面等她——那天是她的十六岁生日。
我的十六岁生日礼物是妈妈买的新款手机,可薛时绾却只能在出租屋里吃一碗长寿面。
讲到这里,薛时绾看着我,嘴角牵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她说:“那天晚上,刘艳说她给我准备了礼物,要第二天早上才给我,我什么都没怀疑,吃了长寿面就睡过去,再睁眼,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那张瘸腿的餐桌上放着一碗早就冷掉的馄饨。”
“我吃完馄饨,把碗拿起来准备洗干净的时候,才发现碗底压着东西,”薛时绾轻声说:“你猜猜看,那碗底压着的是什么?”
我试探着说:“现金?”
薛时绾被我的话逗笑了,她笑得前仰后合,好一会儿才停下来,抹掉眼角不知道是笑出来还是因为其他原因渗出的眼泪。
“碗底压着一张武汉到兰越的单程车票,还有一张便签,刘艳说,让我回兰越找我妈。”
我问:“这就是她给你准备的生日礼物?”
“不,真正的礼物不是这个。”
薛时绾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她那张漂亮的脸蛋浮现出一种恐惧与怨恨掺杂在一起的复杂情绪。
她从口袋里掏出两张薄薄的纸片,上面“死亡证明”几个大字刺得我不敢继续往下看。
“她那天清晨带着杂种从长江大桥上跳下去,捞上来的时候人都泡浮囊了,就像……就像我吃到的那碗冷馄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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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冷馄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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