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芷说得对。
我在范府孤家寡人,根本没有更多助力。
我苦苦冥思一整晚,最后选择第二日天还未亮,站在范文远书房门口。
书房门大开着,澜文站我身旁,我头低垂,并不知晓书房之中是何光景。
范文远的声音,从房中传来:“一大早便过来,有何事?”
我垂头,轻声说:“休沐之日叨扰大人,是妾身之过。只是妾身现在遇见些许困难,不知该如何是好,便想向大人求助一二,望大人指点迷津。”
“你且说。”
“大人,妾身想去街上,买些书回来。”我说。
“书?何书?”范文远似乎感兴趣,声调变高些许。
我恭敬道:“不过是些寻常话本。”
“可以,我会安排一人陪同。只是你在外不可待太久,亦不可抛头露面,惹人注目。”
我没有想到,范文远居然痛快答应。
本来我都已经想好,应当如何糊弄范文远。
结果目标达成。
我面带喜色,“多谢大人。”
门被澜文关上,彻底关死之前,传来范文远最后交代:“一个时辰之内回来,且回来后,买的书需经我查阅。”
我有些发愣。
“大人……”经你查阅,这不太合适吧?
话没能说出口,澜文便摇着头,小声打断:“娘子,老爷事务繁多,现在不方便继续。”
明显是打算赶我走。
我虽然可惜于没有将话说出口,但想着好歹能为柔芷搞来东西,便将多余的抱怨掐灭,面纱遮脸,争分夺秒坐进小轿子,晃晃悠悠出了高门大院。
轿夫认路,并未花太长时间,便抬着我到了书店。
刚进门,瞧见巨大书柜上摆满书籍,好一些已经落灰、纸页陈旧。
柜台前站着一穿着棕色褂子的男人,一手拨着算盘,另一手撑着脑袋,昏昏欲睡,不出意外,他已经许久没有拨动过珠算。
“老板。”我走进店门。
那人依旧昏昏欲睡,一点反应不曾有。
我站定在其面前,又喊:“老板,还做生意吗?”
老板惊醒,迷迷瞪瞪地看着我:“这位客官,您说话走路怎没有点声音?叫我怠慢了您。”
我笑起来:“说话走路都没有声音,我岂不是成了女鬼?”
“哪能啊?”老板笑眯眯:“这么漂亮的人儿,哪怕真没口阳气,也当是天上仙娥。”
我心情极度愉悦。
“老板,我要买书。”
“您看看,要点什么?我这里应有尽有。”
我晃眼瞧了一眼,“《梁祝》、《牡丹亭》、《西厢记》再加一本……”
“加一本什么?”老板精神奕奕地盯着我瞧,显然盼望着我能再报上几个名字,叫他今儿多挣点钱。
我愣了愣,笑着摇头,“就这三本吧。”
“就这三本,不多要了?”老板看起来模样有点可惜。
我点头:“不多要。”
免得买了些不合时宜的书回去,叫范文远不高兴。
就连《西厢记》和《牡丹亭》这两本拿在手里,我心里都直打鼓。
不过总得试试不是?
“娘子,您的书,已经给您包好。”老板笑眯眯的,说话极为客气。
我掏出银锭子:“你看看。”
“哎哟,这么大,这怎么找得开?”老板看见银锭的瞬间,眼睛睁大不少。
我笑:“找不开便在这里先放着。”
“您这是什么意思?”他狐疑地看我。
我笑:“下次来买书,便不带钱,直接从这锭银子里扣。”
老板眉开眼笑,用手比了个“八”:“娘子您信得过我,我也不亏您的。之后您要是来买书,我给您打八折。”
“那就多谢。”
我笑着,接过书,回到轿子里。
轿子晃晃悠悠,在繁华街道上经过不足半刻,便又回到高门大院。
我站在范文远的书房前。
“只买了这三本么?”
他依旧在屋内,我依旧站在屋外,两人隔着一扇门,旁边还有澜文看着。
“是,大人。”我说:“主要不知道小姐都喜欢看什么,接受程度如何,便挑了几本或许会感兴趣的,之后若是小姐喜欢、愿意看下去,妾身再买其他的书回来。”
屋里传来一个“嗯”。
随后是哗啦啦翻页的声音。
也或许没有。
毕竟范府里过于安静,我总是莫名其妙的,自己想象出很多声音出来。
我安静垂着头,站在屋外。
终于,澜文进入屋内,捧着两本书出来。
她将书交给我,我急忙接过。
匆匆扫一眼,发现少了本《梁祝》。
我垂头,轻声问:“老爷,似乎少了本书?”
“嗯。”范文远声音淡淡:“这本书不太适合给柔芷,我先留下。”
不适合?
何处不适合?
按照我的猜测,《牡丹亭》和《西厢记》大抵会更不适合吧?
但现如今被扣下的,偏偏是《梁祝》。
我觉得奇怪,但不敢直接质疑,声音放低:“大人,柔芷对这本书,或许会更感兴趣点。”
“哦?”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范文远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不悦。
我头皮发麻,只得道:“柔芷对此类书解除甚少,若是贸然叫她立即就看《牡丹亭》,她性情柔婉端庄,只怕是不能接受,所以妾身先以《梁祝》爱情为引,这才引起柔芷兴趣。”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话,我却说得格外紧张:“若是未能将《梁祝》带回,只怕柔芷兴趣会大打折扣。”
沉默。
长久的沉默。
安静的范府中,只有我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烈日照在我后背,叫我头晕目眩,浑身汗淋淋,而耳朵传来的可怖心跳,更是使我头重脚轻,不知该如何应对。
“澜文。”
意识昏沉之际,我听见范文远的声音。
而后,澜文走进屋内,又很快走出,“娘子,书且拿着。”
耳旁嗡鸣不止,我伸出手,愣愣接过《梁祝》,心跳渐渐宁静。
屋内传来范文远声音:“以后柳娘买书的钱,都从账房里扣除。”
他并不是在和我说话。
但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在和我说话:他认可了我为柔芷买书的行为,也认可了我为柔芷买的书。
方才的恐惧担忧顷刻间如潮水褪去,烈日炎炎下,我居然出了一身冷汗。
声音虚弱:“多谢大人。”
“你今日早些去找柔芷。”范文远说:“方才礼仪老师告诉我,她一整日心不在焉,想来是在等你。”
“是。”
我抱着书,离开书房,都不曾回自己住处,稍微整理一番,匆匆赶到柔芷闺房。
“柔芷?”
脚刚刚跨过门槛,便已经喊出口。
我在屋中找寻柔芷身影,瞧见角落里一道身影缓缓朝我走来。
柔芷拂开轻纱,美目凝望我:“老师?”
她脚下步子加快,裙摆好似莲花,“怎去了如此久?”
“久么?”我笑:“一个时辰不到。”
“这便已经够久。”柔芷小声朝我抱怨,居然是难得的生动活泼。
我笑笑:“为你买书去了。”
柔芷眼睛亮起来:“买到了?”
“买到了。”我举起书,在她眼前摇晃:“买了三本,昨日同你谈及的书,我都买了回来。”
“《梁祝》也买了?”她眼睛亮晶晶,此刻牢牢黏在书上,一刻不曾移开。
“都在。”
“老师你真好!”
柔芷脸上泛起潮红,大抵是天气渐渐转热,虽然还未立夏,但我瞧见就这会子的功夫,她额上已沁出薄汗。
想来十足激动。
我将书递给柔芷:“你今日可还有其他功课?”
柔芷宝贝似地将书捧在怀里,听我问话,面上有些不情愿:“今日女工还未做完。”
我挑眉:“方才便是在做女工?”
“嗯。”
“是要女工做完,才能干其他的事情?”
“嗯嗯。”柔芷依依不舍地将书放在桌上,一双眼睛始终黏在书上,不曾移开:“除却女工之外,其他事情已经做完。”
“那便先干正事吧。”
我说:“早些做完,你才好安心看书。”
“好。”柔芷朝我笑起来。
她听我这么说,终于舍得将视线从书上移开,转身朝着屋内走去。
我见她去忙自己的事情,待着也多余。
便后退两步,打算回房间休息一二。
“老师。”
柔芷似乎背后长了眼睛,明明都已经进了内里隔间,但在我后退两步后,立即出声:“你要走了么?”
“你现在毕竟在忙。”
“可是我想老师陪着我。”
柔芷再度出现在帘子下,她一手抬起帘子,些许流苏摇晃着,影子刚好落在她眉眼。
半张脸从帘下探出,带着期盼望向我:“老师能够陪着我吗?”
“……自然。”
反正我今天,并未受累。
柔芷蓦然笑起来,像是阳春三月的日光,和煦又美丽。
她朝我招手,“老师,来里屋吧,你就坐在我旁边。”
我闻言,略微有些犹豫:“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柔芷一脸无辜地反问我,“学生这不是怕你悄悄跑掉么?”
她说罢,又笑起来,脑袋摇晃着,和帘上流苏几乎同频。
“我要时时盯着你,这样才安心。”
我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你这丫头,还知道尊师重道怎么写么?”
“自然~”
她得意地笑。
我不忍也不愿拒绝,便遂了柔芷的意,同她走向里屋。
说是里屋,其实并未有多大的空间,不过一道帘子将空间隔绝开来。
帘子前是密密麻麻的女子画像,帘子后便简单许多:梳妆柜、盥洗架子加一张雕花床。
床不算大,但胜在精巧。
床边摆了个小篮,里面装了许多颜色各异的线,想来这便是柔芷做女红的工具。
我打量着屋子,柔芷不知道从何处搬出个小凳子,就放在床边,“老师,你坐这里?”
“好。”
我在柔芷期盼的注视下坐过去,见她坐回床上,将篮子放置于双腿,左手拿起绣了一半的帕子,右手捻针,心无旁骛地开始干活。
她在做女工的时候极为认真、安静。
一句话不说,不曾有片刻地走神。
在清浅呼吸声中、在缓缓燃烧着的檀香烟雾中,我看见一只活灵活现的雌鸳鸯,凭空出现在手帕之上。
日头渐渐西沉。
最后一丝余晖从窗户缝隙里洒下,照亮柔芷专注的眼。
我瞧见,她的瞳孔好似琉璃般透亮。
她的肌肤白皙好似上好陶瓷。
她视线专注而柔和,眼睫毛在她脸颊上落下投影,居然让我想起,刚刚她掀起轿帘,挽留我的模样。
不够端庄。
不够文雅。
但是却比之前的每一个模样,都要来得更加……
娇憨。
可爱。
是了,柔芷现在不过十七。
应当是天真无邪,娇憨可爱的年龄。
若不是……旁人有心养育,柔芷又如何呈现出以往模样呢?
我笑了笑,心底生出一股莫名的、说不上来的欢喜感。
似乎这一刻,我变得很重要。
不是因为我的容貌。
不是因为我的琴艺。
单单是因为我这个人。
我想,或许我对柔芷……罢了,似乎有点自作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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