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芷变得忙碌起来。
她鲜少有时间来看我,我大多数时间,都在屋子里待着。偶尔等到烈日西沉,才缓缓走到院子里,手扶着墙壁走几圈:大夫说这样运动一二,有助恢复。
伤筋动骨一百天,怕是我这个夏天,能做的事情,只有这些。
好在烈阳灼热,我不用在热气滚滚之时出门,亦是不用带着满身汗液回到屋内。
我围着不大的院子绕了三圈便已经力竭,没有多余的力气回房,便颤颤巍巍的,坐到葡萄藤架下的贵妃椅,摇摇晃晃的,偶尔能够听见几声不算清晰的声音。
“娘子。”
我昏昏欲睡,一道声音,从外传来。
已经过去有段时间,我也习惯只有一只耳朵能够听见声音。
我回头,无法准确辨认声音来处,便眼睛快速巡视。
先瞧见的,赫然是一只漂亮又优雅的鹤。
“这是?”我瞧着这只鹤,惊诧不已。
澜文从门后出现,她手里拿着铁链子,链子不算粗,却坚固地圈在鹤腿上,束缚着它,只能跟着澜文。
澜文牵着鹤,走到我面前,将铁链交到我手中。
她笑眯眯说:“这是小姐交代的。”
我看着手中铁链,应当是以精铁打成,不过拇指粗细,可份量却不轻。
“柔芷?这是她的鹤?”我视线越过澜文,打量那只鹤。
朱冠长颈,仙气飘飘。
“是小姐的。”澜文回答我。
“怎交于我?”
“小姐近日琐事太多,分身乏术。因为担心您无聊,便想着给您找点乐子。”澜文笑道:“这只鹤,之后便陪着你,供您逗乐取闷。”
我听了这话不自觉手抖,链子也跟着作响。
“这怎么行?”
“当然使得。”澜文笑着回答:“这是小姐一番心意,娘子莫要推却。”
我却直摇头,试图将链子塞回给澜文:“我这院子如此小,连给鹤伸展的空间都没有,这鹤既然是柔芷爱宠,怎么能同我一处,受尽委屈?”
澜文笑着躲过铁链,“既如此,娘子也可试着往外走动,勤加锻炼,必能早日康复。”
“我如何勤劳,活动范围也大不到哪里去。”
“范府也就这么大。”澜文笑着回答我,态度坚决:“这只鹤的活动范围,也大不到哪里去。”
说罢,她朝我行礼:“娘子,我还有要事,就先不陪着您了。”
她将鹤留在院子里,自己匆匆离去。
我看着手里锁链,又看着锁链尽头的仙鹤。
是了。
它被养在范府之中,又能去哪儿呢?
我坐回贵妃椅上,视线却不由自主地望着仙鹤。
铁链过于沉重,不如……帮它打开?
我视线落在仙鹤脚上。却瞧见,在它腿上一周,疤痕丑陋。因着平常我都远远观望,不曾靠近,哪怕是靠近,也大多欣赏它美丽的朱冠和洁白鹤羽,鲜少看它腿是何情形——
我现在才知,原来它被困了许久,铁链早已深深嵌入它皮毛之中,勒出狰狞伤疤。
应当很疼吧。
我轻轻拽了拽链子,总是仰着脑袋,神气不已的鹤,此时垂头,步履蹒跚地朝我走来。
它呈现出恭顺姿态,仿佛生了灵性。
知道现在,需要讨好。
和此前,我看见的鹤都不一样。
与柔芷在一起的时候,鹤似乎才是鹤。
而柔芷不在的时候,鹤便成了家禽。
莫名的,我觉得心头有点难受。
我弯腰,试图解开鹤腿上锁链。
“没用的。”
不甚清晰的声音传来,我身形一僵,抬起头,瞧见兰舟端着小篮子,走进院内。
她自在地喂鹤食物,并不看我,却是在和我对话。
“解不开的,若是能解开,小姐早就将它解开了。”
我略微诧异:“解不开?可是之前我瞧见,它腿上并无东西。”
“你说的是老爷休沐之日吧。”兰舟摸着鹤颈,细心喂食:“鹤只有老爷休沐之日,才能够暂时松开脚上铁链。其余时候,都是锁着的。”
“为何这么做?”我问。
“这鹤名贵,老爷花了大价钱买回来,送给小姐,养在范府。”
她已经将食物喂完,此时细心地理着鹤羽,分心回答我:“若是锁链解开,鹤飞走了,岂不是白白做无用功?”
“……这倒也是。”我瞧着鹤腿上的伤,“怎不为它治治腿伤?”
兰舟将篮子挎在手肘处:“总要叫它涨涨教训,免得休沐之日飞走。”
……范府驯养宠物,还挺有办法的。
我笑了笑,不知道应当说什么,不愿意再看鹤,便问兰舟:“柔芷最近在忙些什么?”
“不知道。”兰舟戒备看我一眼:“小姐的事情,我们怎么知道?”
行吧。
这个丫头,虽然最近对我态度好了些。
不再像是以前一样,懂不懂就吹鼻子瞪眼,但总得来说,也就那样。
兰舟与我没有多么深厚的情谊,两人随便寒暄两句后,她便离去。
院子里,便只剩下我与鹤。
“可怜。”
我看着月下的鹤,轻声说。
鹤看着葡萄架下的我,缓缓鸣叫。
声音清亮,似笛似萧。
罢了。
我和鹤相比,应当是我更加可怜。
我笑了笑,撑着疲惫而无力的身体,回到屋内休息。
但不得不说,柔芷是知晓,应该怎样让我动起来的。
以往我最多强撑着身体,围着院子转三圈。院子不大,哪怕我走得极慢,所花时间也不过三柱香,而现在,我瞧着眼前的鹤,拄着拐杖,由一一搀扶着,在花园林间穿梭慢行。
好热啊。
今日小满,日头渐渐热起来。
不过是一会儿时间,我浑身是汗,再也动弹不得。
我虚弱地坐在绿荫之下,实在是无法再迈动步子往前。
一一瞧着我,面色纠结。
我摇头,“我走不动了。”
现在已经顾不上什么体面,我觉得,若是再不休息一下,只怕是我会立即死在此地。
于芳草萋萋中死去,或许很美好。
但可惜了,我现在并不想死。
屁股下是石头筑成的矮凳,在石头与石头之间的缝隙里,长了不少艾草。
头顶绿荫如盖,虽然有几缕阳光泄进来,但洒在我四周,并未照及我身。
我擦汗,语气虚弱:“你帮我去遛鸟吧,我休息一会儿。待会儿若是恢复了,便来找你们。若是累得不行,我便先回去。”
一一瞧着身后的路,欲言又止。
我回头,看见烈日铺满石子路,我几乎可以看见,滚烫热浪翻涌着,只需要我走进阳光下,便是走进火炉。
汗流得更加厉害。
我擦汗:“或许我也可以在此地等着你。”
一一这才点头。
她接过铁链,眼神向我确定。
“放心吧,我没事。”瞧着一一终于接受,我不忘叮嘱:“日头大,往阴凉地方走。”
一一点头,她牵着鹤,走在林荫路下。
我也能够于阴凉安静之地休息一会儿。
“……听说么?城西李家不知道是得罪了谁,旁系几家,居然连夜搬离南华。”
微小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我用尚且还能听见的右耳,四处环顾,盼望能够听得更清楚些。
“城西李家?莫不是前些日子,在大街上,被人……咳咳的李家?”
“就是他们。”
“我怎么听闻,那几人气焰嚣张,还要将……咳咳他们的女子揪出来呢?”
估计是两个年岁不大的小丫鬟。
才入范府不久。
毕竟她们的脚步不算轻,声音也不够低。
我这半聋之人都能听见,显然,她们无所顾忌。
“这谁知道。”她们笑起来,声音似银铃般清脆,“不过呀,我要是他,我也早早搬走。”
“为何?”
“这么多人都知道,李家公子现在连二椅子都算不上,可以直接进宫当太监。”小姑娘笑声清脆,欢喜异常:“留在南华,不也是叫人看笑话?连带着李家其他人,都跟着丢脸。”
“谁说不是?”
她们二人的声音渐渐模糊,应当她们已经走远。
“不是说那李家太监的大伯,就在南华当官么?”
“哈哈哈哈家里出了个太监。”
小姑娘们走远,笑声却还在此地回荡。
“估计以后在府衙,头都抬不起来。”
她们欢欢喜喜地走远。
留我一人独坐在石凳上,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李义那几个畜生,离开南华了?
这是我万万想不到的发展。
毕竟我和李义结下死仇,可如今,他却一声不吭地离开?
他不报仇了?
怎么可能。
过去我在春风楼说他一句“银样镴枪头”,他像是一只发了疯的野狗,死死追着我咬,恨不得将我掐死在所有人面前。
现如今,他受的侮辱不比我当日更少。
对我的恨,料想不会我对他的更浅。
我都未曾打算要离开南华,李义却走了?
不可能。
其中定然有什么缘由。
我垂眸,看着旁边艾草被阳光沐浴,叶片反射金光。
随手一折,艾草被我生生折断,枝叶带着温度,香味激荡,清新且醒脑。
我心中隐约冒出一个念头。
柔芷最近很忙。
柔芷已经许久不曾来找我。
柔芷在这之前,说过想要……杀了那群人。
柔芷那夜所弹的《兰陵王破阵曲》。
柔芷……
柔芷……
不、不应当是柔芷。
她是端庄的,优雅的,美丽的。
她是开在寂寞宅邸中的海棠花,无香却能引蜂蝶翩飞观赏。
柔芷不可能会做这种事情。
她也不应当做这种事情。
可她……为什么不会做?
为什么不应当?
我猛得惊觉,那天夜里,柔芷缓缓笑着,对我轻声说。
“宁教我负人。”
所以……是她做的吗?
可,为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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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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