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此事能成,允你做妾。”
范文远答应得很爽快,我在听见他允诺的时候,心底却不痛快,反而空落落的,好似生生被剜去一块肉,我呼吸,胸口都跟着钝痛不已。
当真是怪了,此前受伤,应当未伤心头才是。
我捂着心口处,兴致缺缺,“柔芷现在还关在祠堂,若大人希望她早些恢复,妾身以为,应尽快将她放出,以免拖慢进度。”
“你日日都去祠堂,想来也不缺这点进度。”范文远轻声道。
我本以为我会诧异。
毕竟一个月以来,我行事小心谨慎,几乎没有被人瞧见。
现在却冷不丁的,被范文远说出行踪。
可是,我现在心头空空,居然是连诧异惊惧等情绪都无法生出,从容笑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范大人法眼。”
似乎……他的情绪,我现如今已无暇顾及。
心头装了更加沉重、更加哀伤的事情,以至于我在这个关头,姿态不够柔顺,亦不够讨好。
“屋外站着冷,你进来同我说话。”范文远冷不丁,冒出这句话。
我双腿早已发麻,脑子亦转得慢了些。
是以我在原地僵住好一会儿后,还是澜文上前搀扶,她低声在我耳边恭敬道:“奶奶,莫要冻凉了身子。”
……
哈
哈哈哈哈哈哈。
我想,我应该高兴吧?
我还什么都没有做,便已经得到澜文的认可,她甚至早早改口,叫我奶奶。
奶奶……哈哈哈哈哈……
过去我是贱|人、是妓|女。
我需要讨好“妈妈”,才能够在春风楼站稳脚跟,才能靠着琴艺与姿容,获得一声“娘子”的称呼。
而现在,我不过是朝着范文远自荐枕席,便轻而易举地成了“奶奶”。
成了比“妈妈”还要厉害的角色,成了过去我想也想不到的人。
可我的心,为什么这么痛?
我脚步虚浮,眼前发酸,心口郁气淤堵,明明渴求的一切唾手可得,我却如此煎熬痛苦。
脚步不曾停顿,我被澜文搀扶进书房中,就站在书桌旁。范文远站在书桌前,手执毛笔,挥毫写字,我进来不曾抬头,仍旧低着头,冷声吩咐:“会磨墨么?”
我嗓子干哑,“会。”
“磨吧。”
澜文悄无声息退出,她站在书房外,不忘关上书房门。
这个屋中,只剩下我与范文远。
我全身僵硬,手脚发麻,心中却恐惧不敢同范文远说,只能咬紧牙关,举起发麻无甚知觉的手,站定在范文远书桌前,为他缓缓研墨。
他单手负在身后,笔走龙蛇。
“既然你提了要求,有些话,不必再藏着掖着。”
他垂头,沉浸在自己画作中:“我将你聘进来,是何缘由,你可知晓?”
我垂头研墨:“是为了教习小姐琴艺。”
范文远提笔,我感受到一缕视线落我身上,带着不屑嘲讽。
“现在只你我二人,大可关起门来说亮话。”他语调从容:“如果你认为,这便是你的职责,留着你,也无多大用处。”
我心头一惊,又强装镇定:“大人。”
“说罢。”范文远终于搁笔,他坐在椅子上,捧起茶,仔细咂摸其中滋味。
“不用将你清高孤傲的样子做出来,你这种人我见过太多,尤其是朝堂中,多得是以魏晋风流作胭脂,靠竹骨松魂为花黄之人。”
茶盏被放回桌上,他语气依旧平淡。
“我知晓你是什么样子,贪心、功利、心比天高又满是傲气。”
这个说话不过几十句的人,一字一句,以笃定姿态,将我苦心经营多年的孤傲之气荡平。
我虽然还站在范文远面前,可我感觉自己浑身赤|裸,一点遮羞之物不曾有。
每当他嘴里吐出一个字,难堪感便重上几分。
我无力招架。
“你同其他欢场女子一般,并无稀奇之处。若非要说,不过是你比她们聪明,知晓艳气易凋,清气长存的道理。”
他慢悠悠说着:“又或者说,你知晓四个字。”
我明知这是一场羞辱,可在他停顿下来之时,还是没有忍住,哑着嗓子问:“哪四个字?”
“奇——货——可——居——”
我感觉脑内一阵嗡鸣,身形摇摇欲坠,几乎站立不稳。
百般情绪在我心头萦绕,我却好似哑巴了,说不出话来。
我能说什么。
面前的人,是范文远,是喘个气都能让南华跟着颤抖的人。
我能够说什么?
过去那些骂人的话,我能够当着范文远说吗?
倘若是说出口,怕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可是……
可是……
我就这么任人羞辱吗?
屈辱迫使我抬头,我不再呆呆地看着手中砚,进入范府以来第一遭,我直视范文远。
第一遭,看清楚他的容貌。
他年约四十岁,身材中等,略显富态,但并不臃肿。面容端正,五官分明,眉毛浓密而修长,眉尾上扬,下颌留着一缕短须,修剪整齐,视线温和而精明。
能够依稀看出来,过去亦是个翩翩少年。
也正是如此,柔芷才会柔美好似女娲所刻,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美。
我直视范文远,轻声说:“欢场女子生存本就艰难,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为了在艰难处境之中安身立命,为了在糟污空间里苟延残喘,为了让我尽可能过得像是一个人——是像是一个人,而不是获得尊重、认可,我不过是想要一些最基本的、大多数人生来就有的东西,有什么错?”
“魏晋风流作胭脂,竹骨松魂为花黄……哈哈哈。”我不自觉地念出范文远对我的评价,缓缓笑起来:“若我能选,我也想满头珠翠,想看一些自己想看的书籍。而不是整天专研奇淫技巧,想着讨好男人。”
恶心。
这便是让我最恶心的一点。
我对自己感到恶心。
我对男人感到恶心。
我就像是荷塘里的淤泥,瞧着荷叶荷花在我上方摇曳,供文人雅客吟赏。
恶心!
我笑起来,直视范文远,“不如此,我怎能站在此处?”
范文远瞧着,嘴角居然溢出一抹笑:“果然,你是个心气高的。明明知晓这种时候沉默就好,偏偏牙尖嘴利,惹怒旁人。”
“我没有想要激怒谁。”
是这个世界一直在激怒我、折辱我!
我腰板挺直,将范文远微微扬起的嘴角,尽收眼底。
他点头:“你这脾气不错,比我那些爱当婊|子的同僚好上不少,至少你敢作敢当。”
我不认为他在夸我。
毕竟他骂人的时候,依旧用的“婊|子”这两个字。
他从心底里看不起我……又或许说,看不起风月场所出身的人。
没什么区别。
我双手垂在身侧,缓声道:“所以你特意将我这个一身奇淫技巧的乐妓聘回来,是为了‘妓’这个字吧。”
范文远淡定笑:“我刚刚说过,你很聪明。”
果然。
我欲作呕,恶心感觉从胃里直直往上冒,几乎要冲破我的喉咙。
我勉强平复强烈的、几乎压不住的作呕**。
语气虚弱:“你想要我教柔芷床笫之事?”
范文远笑而不语。
他没有否认,亦是没有拒绝。
看来范文远和其他老爷们,没有太大区别:敢做不敢当。
明明都已经将我聘回来,几次三番暗示我,想要我按照他内心的想法去做,却又不敢直接点头承认。
似乎不承认此事,便无损于他们高洁品性。
他们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官老爷,而这些腌臜之事,都是我们这种腌臜之人所为。
我心头冷冷发笑。
“范府应当有夫人。”我说:“这种事情,本不应该交给我。”
范文远于灯光下看着我,他不说一句话,不过抬眉间,让我揣测品读他们的真实想法。
而该死的。
过去十多年,我伺候惯了这些没有长嘴巴的贵人。
是以我只需一眼,便知晓范文远究竟想要说什么:不够。
他觉得不够。
“您是觉得范夫人无法将柔芷教得合心意?”我垂眼,低头,遮住嘴角讥讽弧度。
范文远依旧不曾回答。
不回答便是默认。
我或许是这些恶心男人们肚子里的蛔虫,他们甚至不需要说话,我便能够知晓其意。
这个特点,也让我觉得恶心。
我花了好大力气,这才没有直接冷笑出声。
“我知道了。”
我说:“我会好好教柔芷,将她教成能够让您满意的女儿。”
“嗯。”范文远终于松口:“若柔芷出嫁后,贵人满意,我自会将你抬作贵妾。虽为妾,但身份尊贵程度,在南华已是少有。除了府上大奶奶,便属你最尊贵。”他说:“往后,便不会有人随意欺辱你。”
……我该高兴吗?
或许吧?
毕竟这是我汲汲营营许久,方才得来的结果。
可我现在,居然是连个笑容都扯不出来。
我只能低着脑袋,看着书桌上砚台,沉默许久后,轻声问:“柔芷的夫君,是什么情况?”
“……这些事情,不便知晓。”范文远略显温情的声音消散。
我无人抿唇:“柔芷可知她即将嫁人?”
“……”
看来是不知晓。
我心底此时充满了对柔芷的柔软情绪,以至于忽略掉心头愤懑。
“此后既要我教柔芷,大人需得透露些信息给我,我方才能够合理将事情告知柔芷。”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范文远依旧不愿:“她听命就是,何须费尽心思?”
“……范大人,你希望柔芷变得温顺柔婉吗?”我问范文远。
灯芯在夜里噼啪燃烧。
隔了许久,我听见范文远的声音。
“望京人氏,家中之人官拜三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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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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