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展熹承应该彻底跟厉皎老死不相往来,至少保持距离。
但是正如同无数家庭因为孩子的牵绊半死不活摇摇欲坠地勉强维持着,自从那天他一时心软送了小狗回家,厉皎就时不时理由充分地光临南山老街。
原因无他,可可被寄养在了展熹承家。
“我哥不会允许家里出现除了我们两个之外的活物。”厉皎轻描淡写道,“所以之前我才把可可暂放在宠物医院。”
隔周下晚自习回家,展熹承谨遵医嘱,在浴室用生理盐水给日渐肥润的博美犬冲洗眼球,脑子冷不丁冒出先前厉皎说的这句话。
不免又想起那栋海景别墅的客厅,地毯角落一片触目惊心的监控摄像头。
……厉皎的哥哥安装吗?
浴缸边缘堆着淡白色的泡沫,皂香清甜,展熹承轻手轻脚地擦着小狗蓬松泛红的眼周毛发,心想可疑人选实在是不言自明,拢共就这么一个家长。
出于安全考量,在家里安装监控也说得过去,可目测那堆砸碎的摄像头数量……多少就过于夸张了。
可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吵架的导火索也是这个?
因为双亲早早离世所以兄长对弟弟的一举一动格外关注?
展熹承无意对旁人的家庭关系置喙,只是没由来地隐隐觉得古怪。
……
客厅里回荡着展心安看电视剧时不时爆发出的鬼魅笑声,展熹承拔掉吹风机插头的动作一凝,暗自吸了口气,抬手敲了下自己的额角,心道他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也幸亏展明宇历来不到身无分文是不着家的,因此暂时博美犬能安然无恙地住在展熹承房间,展心安也不怕狗,没两天就混熟自发承担起在巷子到处遛狗的重任,倒是给展熹承减轻了不少负担。
做完造型容光焕发的可可不知道他心里这番动向,甩了甩脑袋,催促展熹承抱自己下半人高的洗手台。
展熹承垂眸,也不知道脑子哪根弦打错了,指节刮了下小狗颤动的鼻头神情严肃道:”今晚托梦给你主人,让他快点找到新的寄养家庭,我就抱你回房间休息。”后者则一脸迷惘地瞪着跟自己说人话的男高中生。
然后他们俩就彻底桥归桥路归路。
这次不会再有例外了。
……嗯,绝对不会。
天性使然,展熹承不是那种喜欢给自己定目标的人,对仪式感也没有执念,比起一遍又一遍地刷新明天、下一次,在死线来临前如何如何的自我承诺,他总是径直付诸行动。
念头冒出,自然而然地就去做了
因此他毫不怀疑,这次也是一样。
可惜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过往展熹承生活中的常理对厉皎不具备普适性,这份划清界限的决心维持的时间有点短。
约莫不到二十四小时。
翌日赶上倒春寒,今年学校安排的春游地点在市植物园,沿途大巴车上的学生接龙式地打起喷嚏。
没想到到达目的地后,天际暗沉的乌云却倏地散开,澄澈阳光透过叶脉,植物园仿佛一座半醒的温室梦境,玻璃穹顶下空气蒸热氤氲,枝叶层层叠叠垂落。
中午野餐时间,学生三三两两地在草地聚集坐下。
梅扬眼疾手快地瞄中了一块视野开阔的树荫地,刚走过去,几个南区的男生捷足先登,朝身后同伴的招手:“就坐这儿吧!”
两队人迎面撞个正着,厉皎也在其中,只不过在学校他一贯很“安分”,甚至到了故意跟展熹承装不熟的地步,眼神飞快对视,丝毫看不出放学后此人会宛如散财童子,提着大包小包的宠物用品轻车熟路地敲响展熹承的家门。
见状其中一个戴眼镜的男生笑了笑说:“反正地方够大,咱们一起坐呗。”
其他人倒是都没意见,两方分隔开来坐下,胡乱吃着各自带的盒饭跟零食面包。展熹承慢条斯理地拿出便利店的牛肉饭团,先前出声的杨楦却忽地开口:“就这么吃多没意思,要不玩个游戏?陈惟竞,你说呢?”
“什么游戏?”穿着红卫衣的男生没什么兴致地说,反而扭头去问厉皎,“……放学你真不去啊?好歹过生日,包厢我都订好了。”
厉皎强迫症发作地将三明治包装折叠好,斜睨了他一眼:“要说多少遍,我不习惯让别人庆祝生日。”
他这个冷淡态度,对方不仅不生气,反倒被这一眼觑得挺受用,继续好声好气道:“那下午回学校我订个蛋糕,这总行吧?”
厉皎干脆连瞪他都懒得瞪,索性不搭茬了,提议玩游戏的杨楦则是早早被尴尬地晾在一边。
围聚在几步之外的九班学生窃窃私语起来。
“过生日的是谁啊?”霍真意悄声问。
柏晓声眼睛一吊,用气声回答:“就上次被代表……”
“打得脑浆都出来了的那个。”左洋接道。
梅扬恍然大悟嗓门一喊:“厉皎?!”
“嘘——!”周围人连忙用口型示意他小点声。
展熹承:“……”
对这人体蜈蚣般的八卦方式无言以对,反手继续从运动书包里掏出照烧鸡肉饭团。
两位传言相关的当事人毫无火花,原本好奇的众人也只得偃旗息鼓,话题兴致勃勃地转向下午寻宝活动的任务,也有人抱怨着春游教务老师竟然还严查手机,惨无人道云云。展熹承时而应一声,余光却顺着拂过的风飘到了不远处的厉皎身上。
今天是他的生日?
三月十四号。
不需要同学庆祝,因为要跟家人一起?
可是厉皎跟他哥哥的关系似乎算不上那么亲密?
已经和好了?亦或者即便吵架也不至于影响到庆祝生日?
……不对,厉皎是住校生,今天根本不回家。
察觉到展熹承瞥过的视线,厉皎抬眼表情不变,只是回视朝他轻轻歪了下脑袋。
扭过头的瞬间,展熹承就意识到自己这行为太像欲盖弥彰,可要是转回头,又不好说是显得理直气壮还是反复无常。几番犹豫,展熹承再次迅速地将飞速转动的心理变化归因于自己不喜欢厉皎。
没错,就是这样。
展熹承素来崇尚毕其功于一役,能够以绝后患解决的问题绝不拖泥带水。可是最近只要一碰到厉皎,往往事情就朝他不曾设想的方向发展。
展熹承不喜欢这种变化。
真的一点都不喜欢。
因此他决定当作对今天是厉皎生日这件事当作毫不知情。
然而越这么想,展熹承的注意力就越不由自主地落在厉皎身上,仿佛正负电极的自然相吸。对面的小团体显然是以名叫陈惟竞的男生为首,可展熹承略略扫视就知道,实际上最有话语权的反而是不声不响的厉皎,相反,陈惟竞做什么都要先看向厉皎,先过问厉皎,其他人也早就习以为常。
但展熹承莫名不太想看见这幅画面。
于是他垂眸默默收回视线。
十秒钟后。
又转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陈惟竞奇怪道:“你看什么呢?”
“随便看看,这你也要管。”厉皎目光追逐着远处落单的瘦弱身影,语气随意,从始至终都没正经打量展熹承一眼,将“不熟”装得炉火纯青。
陈惟竞打眼细瞧,“啧”了声眉头逐渐拧紧:“这人什么毛病,老斜着眼睛跟谁欠了他钱似的。”
听罢厉皎还没接话,身侧的杨楦倒先不假思索地面露嫌恶道:“那不是张屿吗?”
不知道是因为他的碎嘴,还是其他缘故,展熹承瞥见厉皎皱了皱眉:“你认识他?”
宣河京也默不作声地看了杨楦一眼,似乎是意识到自己不该多话,他尴尬地打了个哈哈:“……不太熟,只是以前在同一家补习班,就记得他们家人都挺奇怪的。”
“……”
集合哨声响起盖过了窸窸窣窣的交谈。
几个小时后,老城区文德里街道的宠物医院,展熹承暗自在内心唾弃了自己一秒钟。
早春的乌桕叶尖泛着细嫩的黄绿,正仔细查看狗粮配料表的厉皎抬起头,又是微微偏了下脑袋,不同的是,这次嘴角漾着酒窝的弧度。
厉皎抬手接过展熹承递过来的一盒蜜瓜蛋糕,故作惊讶:“给我的?”
“这里还有其他人吗?”展熹承反问,顿了顿又自觉好笑地点了下头道,“嗯,给你的,生日快乐。”
谁知厉皎根本不放过他,摘下蛋糕联名附赠的兔子形状的宝可梦贴纸,似乎在端详着该贴到哪里:“你不是说不想见到我吗?”
“我说话管用吗?”展熹承好言好语,“况且生日送祝福是基本礼仪,换成别人我也会这样。”接着略显不自在地转移话题,“可可新的寄养家庭你找到了吗?”
此时街道行人稀稀落落,他们所站在的拐角本就是视野盲区,沿路花坛的植被扶疏处时而传出一两声啼鸣,车辆往来穿梭。
听他这么说,厉皎悄无声息地敛了敛笑意,轻声道:“……那接吻也是谁都可以吗?”
展熹承一怔地挑了挑眉:“当然不是。”
尾音刚落,货运卡车轰鸣着呼啸而过,遮蔽了斑马线对面的一切视线,就在这个转瞬即逝的空隙,厉皎将新买的狗粮跟蜜瓜蛋糕一气儿塞回展熹承手里说:“那我不要这个。”
接着飞快地在他唇角咬了一口。
残留的触感清凉又柔软。
比起先前火烧火燎的热意,这回更像是夏日漂流着薄荷叶的池水浇在了心脏。
细密的刺痛,裹挟着电流划过般的酥麻。
“比起蛋糕,生日礼物我更想要这个。”厉皎舌尖舔了下嘴角,不慌不忙地退开挥了挥手转身,活像做了坏事就扬长而去的骄矜小狗。
展熹承却拉住他的手腕。
厉皎回头。
展熹承垂眸看着他:“你现在去哪里?”
“乐团排练啊。”厉皎想了想又说,“排练结束还得去一家剧本杀店,有人非要给我过生日。”
展熹承神情不动,下颌却悄悄绷紧:“那个红卫衣吗?”
“啊?”厉皎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嘴角一点点翘起,仿佛在看一只故作镇定却竖起警戒线的猫。
“展熹承。”厉皎笑了笑,凑近一点,眼睛藏着月色一样的光晕,“你怎么偷听别人说话?”
展熹承耳垂的血红没褪,欲盖弥彰地偏了偏头将手里的蜜瓜蛋糕又递过去:“……生日礼物两个不行吗?”
厉皎嘴角的酒窝更浓,像是忍着没笑出声,半晌轻声说:“那你陪我吃。”
“你不是不习惯别人给你庆祝生日吗?”展熹承还记得他中午说的话。
厉皎一副“你真是很笨”的眼神,撇了撇嘴无语道:“是啊。”
“但你不一样。”咬字发音让展熹承印象异常深刻地说,“展熹承是展熹承,别人是别人。”
乌桕新芽的枝影在砖石地面晃动。
展熹承不知道是季节交替的温差导致感冒,还是被美色所惑,总之他晃了下眼,心想情况好像真的不太妙。
眨眼间,一叠浓绿如盖压下,已经是夏天了。
深夏溽热,蝉鸣交叠着斑斑点点的太阳光晕,文德里小区的老式南方楼宇建筑香樟遮顶。
杵在六楼门口的展熹承捋了把额前碎发,没想到自己趁雨送外卖都能全身而退,临了被顾客兜头泼了一身水。
看见眼前白色T恤还浮着香波泡沫的厉皎,展熹承心念电转,了然地松开手,却并没有点破对方故意找机会见面,将外卖袋搁在玄关柜子上:“麻烦确认一下订单送达,我就先走了,谢谢。”
厉皎抬手就扯住他的袖口。
展熹承回头。
“你就这样出去吗?”浴室蒸腾的水汽将厉皎惯常苍白的脸色熏染出了润泽血气,“洗澡换件衣服再走吧。”
展熹承是真无所谓,可他偏偏要故意跟厉皎唱反调:“谢谢,不用了,我最近比较忙,可能没时间把衣服送回来。”
厉皎快语道:“没时间就先留着,又不着急让你还。”
展熹承却依然“不识好歹”:“白拿客人的东西就更不好了。”
厉皎:“……那你微信转账吧,很便宜,几十块钱。”
展熹承张口就来:“哦,我不用微信。”
厉皎:“……”
展熹承一脸真挚:“而且几十块也挺贵的,我不知道够不够,抱歉,客人您总不能强买强卖吧?”
厉皎:“……”
哪怕再蠢钝如猪的人都能听明白展熹承这突如其来的阴阳怪气有点异样,纪行刚艰难地扶着尾椎骨从地上爬起来,就被捧着剩下半壶冷泡茶的沈楷言拽到旁边。
鲜少挨呛的厉皎更是太阳穴一跳,眨了眨眼睛,试图心平气和道:“所以你衣服都被弄湿了,不生气吗?”
展熹承提了提嘴角,刚一大方地点头,只见厉皎抬手就拽住正准备退避三舍的沈楷言,拿过玻璃壶将剩下的半壶冷泡茶泼到了展熹承幸存的另一半白色T恤。
展熹承:“……”
纪行:“?”
沈楷言:“!”
“现在呢?”厉皎语气不变,乌黑的眼底却满是挑衅。
展熹承垂眼扫了扫滴水的裤脚跟运动鞋,抬头想了想,轻笑出声:“现在有一点。”
他眼裂不锋利,总显得看石头都像一见钟情,但偏偏不悦似笑非笑的时候格外透出一种压得人呼吸不过来的气场。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你们两个先冷静一下……”沈楷言大气不敢喘地试图劝架。
后来有次在刨冰店纪行失手打翻了一连排多米诺骨牌,搞得所有人都习以为常地像刚从锅里捞出来,沈楷言想起这茬,跟展熹承说:“你是不知道,当时我心里深怕这外卖帅哥真被厉皎谁都不惯着的脾气惹毛了,再看人家衣服被打湿后贴在身上,这宽肩,这手臂线条,万一动手我们这边的战力肯定捞不着好,别一拳给厉皎打成植物人了!谁能想到转眼你们俩就成好兄弟了哈哈哈哈……”
闻言展熹承面上没什么波澜,心里暗道,其实是厉皎比较爱打人,尤其在床上。
小白狗爪子毫无章法地扑棱一通,效果甚微,因为往往半道就雷声大雨点小地收了力道。
纪行悄然无声地将柜子上的外卖袋运送到安全地段,拿了碗杨枝甘露出来,准备边吃边看戏。
谁知刚拆开盖子,厉皎倏地开口:“算了,你想走就走吧。”
只是话虽这么说,身体却还没完全跟上,手臂高高抬起又轻轻放下地推了把展熹承,接着也不等他反应,扭头就要离开客厅。
刚走两步,又气鼓鼓地转向无辜待在客厅角落的大提琴盒,囫囵将上面的宝可梦贴纸“呲啦”一声撕了个干净。
展熹承停顿了一秒,抬脚就跟上去。
浴室空气里有青柑剥开的清甜香气,浓烈,带点湿润橘皮的苦甘尾调。蒸汽升起,宠物专用毛巾跟吸水巾搭在浴缸边缘,陶瓷地砖洇着亮面的水汽,零散的痕迹延伸到门口。
却空无一狗。
“可可,出来洗澡了。”厉皎环顾四周检查角落,半点不见狗影,不知道又逃到哪里去了。一转身,只见展熹承不知何时也进了浴室,冷冷觑了眼,完全是一比一复刻刚才他云淡风轻的阴阳怪气口吻,奇怪道:“谁让你进来的?”
以防万一,厉皎走到浴缸边弯腰捞了把漂浮着白色泡沫的沐浴水,才略微放心,至少不是狗爪子打滑沉底了,见展熹承还站在原地,又忍不住冷嘲热讽地回敬:“不是要走吗,迷路了?”
“你想跟我说的就是这些?”展熹承往前走了步,神色看不出情绪。
厉皎手里还攥着贴纸碎屑,眼皮都没撩一下,语气相当冲地说:“不然呢,劳驾请问您老还想听什么?”
浴室湿漉漉的水汽萦绕成朦胧的雾,展熹承没说话,而是几步上前,膝盖一顶浴缸边沿,手掌扣住厉皎的后颈几近泄愤地,双手捧住厉皎的脸腮,压上去时虎牙重重磕了一下,厉皎吃痛地轻吸了口气,本能地推他一把,然而展熹承纹丝不动,反倒两人一起失去平衡撞进水中,香波泡沫“咕嘟”鼓出扑满一地瓷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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